第一奇女


  小姐回至香阁,只见青梅欢欢喜喜,红梅惨惨凄凄向小姐哭道:“姑娘,一样的丫头,为何两样看待?既带了我妹子去,怎么离舍了奴婢?”小姐说:“红梅有所不知,我今回家住上几时,还要去到边庭看望老爷,青梅又会本领,又有臂力,随我出塞,可以去得。你生来薄弱,又不会骑马,那时主仆仍要分离,留你在家,有谁怜悯?到是我一番牵连。方才已向老爷说,放你回家与你父母完聚,岂不是好?后会有期,不必伤感。”说着,又赏些衣裙花翠,首饰钗环。红梅叩头谢了,站住一旁,不住擦泪。青梅向他肩上拍了一下,说:“姐姐别哭了,后年秋间咱们就会着面了。姑爷服满来京赴考,中了状元,一定搬娶姑娘。那时娘儿们同在一处,求姑娘望姑爷说个情儿,把你搁在脚底下,与姑娘一辈子相守,不亦乐乎?”红梅掉过头来,呸一口啐了青梅一脸,说:“怪不的你这样欢喜,原来有这个好想头,要望脚底下去呢!”青梅笑嘻嘻擦着脸跑过一边去了。小姐看着微微而笑,说:“青梅只顾耍笑,别忘了正事。咱们的兵器可都包裹停当了么?”青梅说:“我早已送到上房,夫人亲手装入皮箱,留下清风剑与姑娘佩带。”小姐点了点头儿,听了交二鼓,主仆收拾安寝。

  方才说的是什么兵器呢?看官不知,且听细表。那梦鸾小姐乃是左金童下界,生来聪明绝世,颖悟过人,心伶性巧,一见就会。揣度是非遇有疑难,明断如神。从三四岁上认字读书,过目不忘。至十一二岁,珠玑满腹,落笔成章。自幼儿最爱习武,使些木头兵器,跟着隆太君,已将十八般武艺举通。到十四岁上,臂力长足,隆太君画了式样,叫巧匠打了一杆竹节银枪。何为竹节呢?那枪长一丈,一节二尺,共是五节,雌雄笋儿相对,用时向右拧在一处,便是一杆长枪;不用时向左拧开,每节二尺,包裹被套,俱可携带。那老太君疼爱外孙女,无所不至,将那一百单八枪法教熟不算,还密传了九路败中取胜的神枪法,又传了一宗独艺。这宗器名为雁翎针,又叫作龙尾神钉,铁打成,头似磨石,尾似锥尖,遍体倒须钩儿,细索练擒绾,单打敌人头面前胸,中者必死;若打在下三路,打一个血窟窿不算,被那铁须将骨肉带去,其人不死也受大伤。小姐学时,先用草人,先大后小,后用香头,百步之内,打无不中。太君又教他马战,将御赐的两匹马,命人牵来,同至花园教演。此马乃西凉大宛国所进,这一匹浑身似雪,青尾青鬃,四蹄如墨,名为铁蹄银合,又叫作照夜登山玉,小姐乘坐;那一匹艾叶青驹,青梅骑坐。老太君跨在花亭上,看着他主仆二人,一个单枪,一个双锏对舞交锋,来往盘旋,杀到热闹处,鼓掌大笑,时常以此为乐。杨老爷得暇之时,也来观看,指点与他。老太君又取套兵书战策与他观看,四五年中,习学的武就文成。

    更兼他秉性清高心更细,量既宽宏志又深。满面和平无二色,时常罕见喜和嗔。生
  就的天香国色颜如玉,闺中领袖第一人。诸凡举止遵闺训,老太大怜如至宝爱如金。舅
  舅舅母表兄嫂,也都是真心敬爱到十分。连那个丫鬟使女童仆婢,俱称小姐有慈仁。这
  一回转渔阳去,都有牵连不舍心。次一日,合家早起送小姐,中堂设酒列杯巡。高梦鸾
  匆匆便把男妆扮,婢作书童在后跟。李夫人同着两媳妇,杨爷明器与明珍。让上小姐居
  中坐,老夫妻相陪左右分。顺天侯爷亲执盏,李氏夫人把酒斟。表兄表嫂忙摆菜,小姐
  离席站起身。佳人立饮三杯酒,后边归坐又谈心。说不尽骨肉亲情情不舍,言不了別离
  留恋语谆谆。献过汤羹用过饭,饮罢香茶要起身。这小姐神主之前行大礼,叩拜亡灵老
  太君。后拜舅舅与舅母,说:“谢了数载调教养育恩。孩儿不敢言答报,也只好刻骨铭肝
  记在心。但只愿二位大人多康健,到西凉,旗开得胜奏捷音。莫把为儿心牵挂,自加保
  养少劳神。将来自有重逢日,休叹离別眼下分。”老夫妻含泪忙搀起,高小姐又拜二嫂与
  明珍。众仆人叩別流痛泪。把一个使女红梅哭个昏。

  常言说的好:恩怨于人别时自见。高小姐自到杨府这几年,那些仆人受恩甚多。只因老太太与顺天侯的性情刚烈,李夫人治家甚严,主家人们但有错规,一定重责不恕。自小姐至此,时常解劝,或正在盛怒之下,方要重责,他便走至面前,从容解劝。说出来的话儿巧妙解愿,令人听着不但气全消,还要发起笑来,那有过的仆人登时脱一顿重打。他又背后讲今比古,好言开导他为仆的道理,又道:“适因念尔愚昧,又是初犯,所以苦劝尔主,暂免其责,今既受训,应思改过自新,主人自然格外加恩垂悯;倘不自如爱,如前获罪,我不但不去讨情,再也不与你们隐瞒了!”那些仆人因感此言,都尽心竭力,侍奉主人。数年以来,受责的甚多,无不感念高小姐的德化。今日之别,不独他至亲难舍,连那些仆妇丫鬟也都是真心留恋。别人还可,把个红梅只哭了个哽咽难抬。小姐伤感不已,只得用好言安慰。

  正在依依不舍之间,只见家丁来禀:“驼轿人夫,俱已齐备多时,请大少爷与三少爷起身。”小姐拭泪说:“二位大人、兄嫂、侄男请各保重,愚甥女就此告别。”

    这佳人眼含痛泪朝外走,青梅女拜别故主也悲伤。李夫人手拉手儿朝外送,心中不
  舍泪千行。老爷公子二娘子,奶妈抱定小儿郎;使女丫鬟与仆妇,一齐相送过前堂。仪
  门以外分了手,夫人带转痛回房。杨公送至府门外,只见那家丁伺候两边厢。杨老爷复
  又叮咛大公子,嘱咐跟随人四名。公子家丁齐遵命,老管家早把龙驹拉一旁。青梅伏侍
  上了马,高小姐控背躬身心惨伤。尊声“舅舅请回步,”据鞍顿辔把鞭扬。杨公悲慘回房
  去,驮驼人夫脚步忙。过了山陬与水澨阳,顺着大道走关塘。晓行夜住非一日,涉水登
  山途路长。这日到了渔阳郡,过了临河上米仓。眼看燕山高不远,大公子叫声三弟手高
  扬。鞭梢一指说:“你看,松树林东是贵庄。”佳人马上抬头望,但则见,树木森森绿两
  行。遥望时桑榆槐柳完村舍,附近看,古木苍松衬粉墙。不多一时临切近,显露出重楼
  瓦舍茜纱窗。走马门楼安稳兽,周围一带粉皮墙。珠红门上金环挂,白玉狮子列两旁。
  下马台石分左右,龙爪槐高遮太阳。匾额上横书镇国府,字如斗大起金光。四围村舍如
  屏障,一阵阵金风吹送菊花香,有几个家丁门内坐,彼此低声话短长。佳人一见增感慨, 
  不由的一阵好悲伤。叹“我长到十六岁,今朝初次到家乡。若是天伦在家内,相逢一定
  喜非常。此日空说回故里,谁是我的爹爹我的娘?”这小姐,想至其间心如醉,袖掩香腮
  泪两行。青梅猜透其中意,含春有语叫姑娘。

青梅见佳人落泪,就知他对景伤心,连忙把马往前一拉,说:“姑娘,姑娘。”不知青梅说些什么,等听下回便知。







第二十一、二十二回


  卷五

  第二十一回 酒后谈心心更热 筵前叱婢婢无声

  且说青梅恐小姐伤心,催马向前说:“小姐怪不的神仙都爱在山里住着,果然幽雅绝尘。姑娘听这一派珍禽俊鸟,娇啼宛转,听着何等爽神。”小姐也不理。那目中珠泪望下纷纷乱掉。杨大公子催马向前说:“贤妹休得如此,少时见了姑母,你不欢欢喜喜,作这个样子,岂不叫他疑?你是有心机的人,怎么见不及此?”小姐闻言,勉强止住悲哀,把泪拭了两拭。

  说话间到了门首,家丁向前答话,叫道:“郑大叔,快去通禀姑太太,我们大少爷送小姐来了。”郑昆与王平、李清连忙站起,向前与公子叩头问好。郑昆心内悲喜交集,腹中暗暗说道:“我们镇国府今日也有个正头乡主来了。”一面睁着老眼,东西看,问道:“我们小姐车辆在那里?”青梅说:“郑大叔,这就是小姐。”郑昆抬头一看,见他雄冠剑佩,威风凛凛,竟是一位少年的武士,不由的怔了一怔,向前叩头问好,心里说道:“看小姐这个光景,一定会些个武艺,这才是我们镇国府的千金呢?”拜毕平身:“大少爷、小姐请行,小人先去回禀。”一瘸一拐,往里飞跑。

  且说伏准自素娘去后,滑氏犯病死了,劳勤也跟到这里来了。那伏准居然自作了镇国府的大少爷,吃穿用度,任意纵横,花费银钱犹如流水。伏氏溺爱不明,他又会哄,家庭十分散乱,连那蜂儿、劳勤,手内都有了若干的体己了。那伏士仁一时徼幸,偶然中了一个秀才,这一番荣耀非凡,十分自满,以为举人、进士,唾手可得。那伏夫人也欢喜不尽,只说百年有靠,幸得其人。那伏准自得高公平北的喜信,恐怕有日回来究问前事,到绵了些时,后来进了学,心中一乐,就忘其所以,呼幺喝六,望那些家丁仆妇要立威风。又说郑昆年老,不能管事,要过帐来,自家掌管。又要改租,不论丰欠,俱要全租。郑昆谏阻道:“此乃千岁的大德,行之已久,一改变,不但人心不服,还恐千岁回家责罚,小人担当不起。”那伏准不但不听,还将苍头喝骂了一场。众家人俱有不平之气,都碍着夫人,不敢造次。伏准因有了一头巾,犹如作了亲王一般,张筵会客,交友接朋,同一班闲头的马箔六与几个合式的窗友,假作诗会文为名,宿柳眠花,听歌观戏,时常在外,几夜不回。伏氏若问时,他便用话支吾,劳勤也替他瞒着。别的家丁那有工夫管他的闲,那伏氏虽然不知也有些疑心。因他长成,要与他定亲,他自谓才貌出奇,定要娶个绝色佳人,说了几家都不中,所以至今未娶。近因东镇上来了一夥游妓,遂同两个好友去玩耍,告诉他姑母只说与白年嫂作生日去。伏夫人见他四五天不回,心中着实挂念。

  这日,窗下正坐。

    只见那梁氏含春来禀事:“夫人在上请听言。今有那无佞府的杨公子,送咱们小姐转
  家园。那边不是进来了?”使女连忙掀起帘。伏氏闻言离了坐,亲身迎至画堂前。只见那
  杨大公子头里走,后面跟随美少年。颜色红白眉目秀,形如玉树似潘安。还有个年幼的
  书童跟在后,前发齐眉后盖肩。杨公子紧行几步先问好,伏氏回答礼貌全。宾主间进上
  房内,杨公子吩咐家丁铺拜毡。让上姑母要行礼,那少年回身站一边。夫人说:“贤侄鞍
  马多劳苦,免礼请坐好盘桓。”公子依言行常礼,伏氏开方把话谈:“姑娘如今在何处?
  听说是你送回还。此位却是何人也?贵姓高名住那边?”小姐微笑忙移步,玉体轻摇走向
  前。说:“久违膝下娘不识,孩儿就是回家的高梦鸾。母亲大人请上坐,容儿拜见叩金安。”
  小姐说着忙拜倒,伏夫人惊喜交加用手搀。

伏氏搀起佳人,向杨公子笑道:“姑娘这等装束,我如何认得?”杨公子说:“只为家宾君事紧,如此这般,忽忙之际,妹妹又素性爽快,所以改妆而来。一路上果然速快。”伏氏说:“原来如此。”说话间,青梅叩见了夫人,家人彼此叩见。

  夫人、小姐、杨公子拂尘净面已毕,吃了两道茶汤。夫人吩咐摆宴。杨公子连忙止住道:“姑母不消弗心,小侄方才言过,在上米仓打过午尖,并不饥饿。家君业已起身,小侄还要急急赶去随征,就此告别姑母。”伏氏说:“贤侄既有紧事,不敢久留,今日权住一宵,歇歇身体,明日早早起身如何?”杨公子说:“军情如火,小侄归心似箭,恐家君盼望,实实不敢久停。”遂托地一躬。

    杨公子不住告辞只要走,吩咐手下即须行。伏氏再三留不住,只得相送到前庭。梦
  鸾小姐随在后,同至仪门把步停。母女送出杨明器,回身同至上房中。夫人吩咐排酒宴:
  “我与小姐还未曾吃晚饭,咱们娘儿饮几盅。”说话之间排上宴,叙礼归坐共谈心。不多
  一时天色晚,画烛高烧点上灯。饮酒间夫人细问京中事,小姐(告)知就里情。伏氏说:
  “舅舅这一征西去,不知何日转回程?”小姐说:“此去征西代镇守,若问归期无定恁。”
  伏氏说:“舅舅年过花甲外,冲锋打仗可还能?”小姐说:“虽然年迈英雄在,还有我明器
  明珍二表兄。我母舅运筹帷幄能决胜,他们俩勇敢战敌武艺精。二位表嫂与舅母,也都
  是惯砍能杀女中英。”伏氏说:“一般全是闺中秀,偏我胆小又无能。提起贼盗兵荒事,
  闻风就怕头带疼。若还是我到那里,活活吓死赴幽冥。”蜂儿旁边就插嘴,说:“谁似你
  老胆子轻?”小姐闻言回(头)看,目视丫鬟不作声。口内不言心暗想:“这贱人十分放
  肆实堪憎。平常必定无家训,日后悛改恐未能。常言道,口快舌长能坏事,他必然讹诈
  多端不老诚。”小姐心中想至此,忽然一事上眉峰。气遇酒提朝上撞,不由的一阵发烧粉
  面红。

  那梦鸾小姐三四岁上到无佞府中,长到二八,那些仆妇丫鬟伺候主人都是垂手侍立,鸦雀无声,侍宴端茶,一步也不敢错走,这些规矩都是见惯的。今日看这位蜂姑娘摇头摆脑,挤眉弄眼,茄皮脸上搽了七斤宫粉,连眼毛都是白的,裙子底下那一对小红油漆莲船扭过来摆过去,不但小姐不悦,就是青梅也觉难堪。谁知又高兴接起下语儿来,小姐有心要喝他几句,只因到家,他又是继母的陪房,不好意思开口,心中自揣,就把心事勾起。此时酒有六分,自觉面上一阵发热,莲腮通红,把气压了一压,勉强又吃了几盅,慢慢向伏氏问道:“母亲,我兄弟双印却是怎么丢了?”那伏氏不曾打点,突然被问,登时间脸就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