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奇女

  禁?不如一死千般净,又省愁烦又省心。”这佳人,一怒横心主意定,慢下牙床把手伸。
  取了条罗帕长三尺,蹑足潜踪奔绣门。玉腕高扬才要扣,忽听得一阵悲伤入耳轮。

素娘住手细听,原来是秋月梦中说睡话,一面啼哭,一面说:“好奶奶,不吃饭喝几口汤罢!”素娘闻听,一阵心酸,簌簌泪流面,暗暗赞叹道:“这丫头到有点忠,情真意切,形诸梦寐,叫我如何舍得下他?如今一死,这孩子不但无人疼爱,只怕夫人要归罪于他,如何是好?”想了一回,说:“有了,我何不如此这般,哄他逃命便了。”想毕,把秋月唤起来,故意的欢容满面说:“丫头,咱娘儿们可好了,纯阳老祖果然灵么,方才梦中指引我,说我三日内有大祸临身,必须暂且离家躲避躲避,不但化凶成吉,管保我母子目下团圆见面,谨记,谨记。我说那里去才好?吕祖说:‘投奔江家,万无一失。’我心中一喜,忽然醒来。细想你娘家姓江,莫非教往那里去躲避躲避。圣仙之言,岂可不遵?趁此夜深,咱们就走,万一应了仙言,会着印儿,岂不是万千之幸?”秋月闻言,踊跃起来,念了声阿弥陀佛,“既是吕祖指教,咱娘儿就走。”素娘说:“你去把那包碎银子拿着,再包几件衣裙,你娘家甚窄,咱们到那里也好用度。”秋月答应,进室收拾去了。素娘便用针线把浑身衣服鞋脚缝了个结实,又写了几个字放在桌上。不多时,秋月收拾完了,包了一个包裹,提了也来。主仆二人,悄悄开门,穿过亭轩,从花园北门出来,四下一看。此时西南上一轮明月如画,更深夜静,悄无人声。素娘低问道:“你可记得路径么?不要走错了才好。”秋月闻言,

    用手一指说:“夫人看,转过这前面的山坡慢向东。顺着那运粮河岸朝北走,不过二
  里有余零。今年倒来了两次,岂有心中记不清?”素娘闻听不言语,跟着秋月往前行。手
  胼足胝强举步,心灰意懒暗伤情。可怜他娇娆弱体金闺艳,似这等徒步而行那惯经?只觉
  着夜气侵人凉入骨,金风飒飒冷如冰。双弯蹴损弓鞋绽,四肢酸楚腿儿疼。香汗如珠湿
  绿鬓,娇喘难停粉面红。刚刚走了二里路,上了那运河堤交四更。只听得秋月低声说:
  “好了,那边不远是门庭。趁此无人咱快走,看看月落要天明。”素娘闻听不言语,香躯
  缓缓坐埃尘。

秋月说:“我也歇歇儿。”遂坐素娘背后。坐了多时,只见那素娘一带清波,点着头不住的掉泪。秋月用手指着说:“奶奶看,那里堆堆的就是太平庄了。从这小路儿下了河岸,再走一箭远,就到了。天已交了五鼓,咱们走罢。看有人走动,不大方便。”素娘也不言语。秋月又催促了两次,只见素娘猛然说道:“痴丫头,那是我的去处呵?这话实对你说了罢,我是要死在这里!我得的并非吉祥之梦,躲避逃灾,等候双印相逢俱是哄你之言。我梦见吕仙警教是真,说道:‘你想母子重逢,除非死后。’因此我绝了念头。强活了这多时,还指望找回来,今既得此不祥之梦,不死何为?有心不死家中,一则我这一把无用骸骨,不必埋在高家土内;二则又恐连累于你,所以哄你出来,各逃性命。那包裹中几件衣裙,散银子有六七十两,拿到你娘家,叫你父母与你择个良善人家,以此碎银为赠嫁之费,也是主仆一场。从此永别,各奔前程去罢,不要思念我了!”

  素娘的话还未尽,把秋月吓的弃了包袱,一咕噜爬将起来,双手一伸,把素娘衣裙紧紧拉住。

    咕咚一声面前跪,悲声惨切带呜咽:“奶奶活活吓死我,好性儿的亲娘千万别。凡事
  只往宽里想,快把这个念头歇。虽说儿女牵连重,怎就把恩爱夫妻情义撇。公子总然无
  下落,难道说,你老望后就不生咧?老爷有日回家转,那时节花又重开子再结。何况此
  时还有望,我料着公子这命不轻绝。古来吉人有天相,将来一定衍瓜瓞。千岁奶奶都慈
  善,好事行了一大些。好人若还无好报,除非天上没了玉皇爷!夫人素日多明圣,读过
  诗云念子曰。凡百事儿见的透,称得起闺中领袖女中杰。为何今日行拙志,半世的聪明
  变傻呆?你老回心再细想,奴婢的言词贴不贴。奶奶不听奴婢劝,我还寻甚么娘来找甚爹。
  情愿随主一同死,好合你,阴曹作伴永不别。”丫鬟说着嚎啕哭,两泪纷纷往下滴。黎素
  娘发怔无言抬头看,但见天边明月往西斜。

素娘见他双手拉衣,哭哭啼啼,劝个不住,沉吟了一回,说:“罢,起来,你说的都是好话,我不死了,听天由命,混去便了。天已渐明,咱们快些回家去罢!”秋月说:“这才是我的好奶奶呢!”说着站起身来,一手提着包裹,一手拉着素娘,回归旧路。

  走了几步,冷不防素娘把秋月一推手,秋月叫声哎哟,身子一歪,松开左手。这个空儿,素娘得便,

    一纵香躯朝下跳,只听扑通响一声。秋月此时真吓杀,大叫“亲摊把我颠。”直瞪着
  双睛河内着,只见那,水势滔滔猛又凶。见主母就浅就浮黑影影,霎时间波急浪涌去无
  踪。这丫鬟望着河中双脚跳,刀搅柔肠恸泪倾。哭了声:“奶奶哟你可疼死了我,好性儿
  的妈呀你怎不得善终?好好的合家欢喜把中秋庆,忽然间半夜丢了小相公!倾的奶奶无
  了路,才有今朝这事情。细想全是我的错,嘴谗的娼妇欠生疔。不灌黄汤睡死觉,也知
  个风声影共踪。可怜你一月以来瘦了半,寸断肝肠血泪红。虽是你着己连心劝几句,无
  非那郑昆梁氏还有个真情。上房的不言不语如木偶,是一个好好的先生。蜂儿丫头诡计
  多端贼贱婢,昨日起样儿大不同。奶奶呀,你自己横心不顾命,至死还能把我疼。赏银
  叫我回家去,我怎忍偷生自去走前程。为仆若不知忠义,牛马心肠畜类同。”这丫鬟,满
  腔怨气双眉皱,一怒横心把包裹扔。大叫:“奶奶等等我,秋月如今陪你行!”举步撩衣
  才要跳,只听的一声喊叫令人惊。

这喊叫声不知是人是鬼,等我歇歇再说。


  第十八回 黎素娘遇救重生 隆太君改书慰婿

  却说秋月正要投河,只听得有人大叫:“秋月不可,我来了!”只见一人飞奔而来。秋月吃了一惊,吓的倒退一两步,月下看的明白,却是他老子江泰。原来这老头儿在县中当的个禁役,只因今日往亲戚家贺喜,惦着次日点卯,所以连夜赶回。顺着河岸往家正走,远远只听得哭声,心中纳闷:这时候有谁啼哭?细听又是妇女声音,越发疑惑起来。紧行几步,听出声音好似女儿秋月,近前仔细一看,果然是他。见他正要投水,老头儿着忙,大叫一声,将秋月吓住,急急走至面前,一把拉住说:“好了丫头,你作了什么歹事,来此自尽?快快实言,不要隐匿。”秋月见了亲人,不由的哀上加哀,遂将已往之事,哭诉了一番。

  江泰闻言,跺足捶胸,目中落泪道:“可怜那等一位良善夫人,落了这个收场结果,可伤,可伤!

    如今你也难回去,只可随我转家园。打听那里怎么样,再作商量送你还。”秋月回言:
  “我不去,背主忘恩大不然,不如葬在鱼虾腹,免的父母受干连。”江泰摇头说:“休讲,
  快跟我走莫迟延。”说着向前提包裹,催促女儿两三番。秋月无奈强移步,心疼主母泪不
  干。走一步来哭一步,老老头儿听着心恸酸。父女二人哭回去,只当贤人赴九泉。岂知
  良善神佛佑,早已就惊动纯阳吕上仙。暗护落难侍香子,忙把那玉京真人唤至前。如此
  这般亲吩咐,送他去安身立命等子团圆。柳仙领命不怠慢,足驾祥云起在天。棕拂拋在
  波涛内,把素娘的香躯托上边。顷刻送至天津卫,见了乡宦归家的家眷船。

  原来这只船是一个山东的进士,在丹徒县为官,任上病故,夫人扶柩归葬,泊船在此。这日老院子刚然起身,立在船头上,正与两个船家说话。只见水面上飘了一个人来。老院子说:“你们快来捞救这个人,岂非一件阴功?”船家说:“大清早救上来,万一是个死的,岂不悔气?”老管家只是着急,叫他救,船家又不肯。正说之间,只见舱中走出一个丫鬟来,说:“夫人说,叫你们救上来,要是活了,每人赏银一两。”船家听说有赏,齐声应道:“夫人吩咐,小人等遵命。”忙取钩竿,看着那人飘摇飘摇凑了船来,这个说:“好生奇怪呀!这样的紧溜,他为何消消停停儿的飘来?你是等着我救哇!”那人说:“原来是个女娘子。”

  说话间,到了跟前,二人一齐伸手,用勾杆搭住衣服,老院子也帮着用力钩竿拉上船头。这个说:“好,好!还有气息呢,只怕活的了,咱们要得赏咧!”又只见舱中走出两个丫鬟来,说:“夫人吩咐,既是女子,有的气息,叫我们抬他进去呢。你们闪开。”两个船家连忙躲过一边,丫鬟向前,抬入舱中。夫人说:“快些与他换上干衣,用被包裹,再把热汤灌下一碗,把他坐定,慢慢呼唤。”丫鬟答应,一个人取姜汤,一个去换干衣。一面说:“夫人请看,这女子非失足落水,却是有心自尽的,这衣服都是用线缝在一处。说话间,换了乾衣,灌下姜汤。夫人说:“好生扶定,叫他慢慢醒来。”

    他虽然一怒横心寻自尽,幸有那柳仙的法力暗中帮。口内并无一点水,身体全然未
  受伤。胡胡悠悠合二目,就是那冷水侵肌遍体凉。开水姜汤喝下去,浑身穿上暖衣裳。
  魂还气转神归舍,开眼犹如梦一场。但见自身坐在船舱内,左右相扶人一双。有位佳人
  床上坐,罗帕包头似病妆。看罢不由心纳闷,疑惑不定暗思量:“曾记得我与秋月离家下,
  同在河边话短长。舍命横心身赴水,怎么就胡里胡涂到这厢。床上那人多面善,仿佛见
  过在何方。这些人不知是人还是鬼,令人纳闷好彷徨。”黎素娘,惊疑不定胡思忖,只见
  那夫人有话问端详:“娘子不必心惊异,贵姓高名住那方?这是坐船从此过,看见尊躯浮
  在江。令人捞救回阳世,这也是前缘幸遇巧非常。有何为难寻短见?只管实言却不妨。果
  若情有可原处,待我从中作主张。”素娘闻言如梦觉,未从启齿泪千行。说:“多蒙大德
  将我救,枉负恩人心一场。处此之时终是死,说起情由痛断肠。妾身原籍曲阜县,跟随
  父母到京邦。父名德谦叔德让,妾身名为黎素娘。我的父受恩感念高千岁,聘去镇府内
  作偏房。”素娘之言还未尽,但见那位夫人扑下床。向前双手忙抱住,悲声惨切泪汪汪。
  叫声:“贤妹想杀我,再不想,今日相逢在这厢。不必惊疑再细认,我是你姐姐黎淑娘。
  自从那年离别后,眠思梦想暗神伤。徐明已死音信断,关山相隔路途长。那年你姐夫中
  进士,接请合家上汴梁。指望骨肉重相见,令仆人寻访踪迹日日忙。好容易遇见周老者,
  才知道叔父爹娘命已亡。说你聘在镇国府,上和下睦甚安康。又要高府将你看,听得说,
  归葬诰命转渔阳。后来儿父点县宰,跟随赴任度时光。在外宦游这几载,你姐夫身得重
  病见阎王。愚姐扶柩归故里,前日得了个遗腹小儿郎。泊船在此雇乳母,才得相会在长
  江。闻你际遇十分好,贤妹你生来性格最端庄。却因何事寻短见,快把原由表一场。”素
  娘大恸才要讲,旁边走过小梅香。

两个丫鬟一齐劝解说:“夫人今日与姨太太相逢,乃是喜事,再者夫人尚未满月,岂可过于伤感?天气又凉,且请上床温暖温暖,与姨太太慢慢叙话,岂不是好?”姐妹二人这才止住悲啼,携手站起来,叙礼归坐。丫鬟送上热茶,二人慢饮谈心。

  素娘把那别后数年,自进高府直至今日之事,从头至尾哭诉了一番。淑娘听了,伤感不已道:“咱姐妹一个样的命,我是半路亡夫,你是中途失子。”素娘说:“姐姐若较之小妹还强一倍。姐夫虽然去世,尚有外甥,抚养成人,便是你老来之靠了。”淑娘说:“血泡赤子,那里就指望的了?这不过听天而已。就是双印外甥,细听贤妹方才之言,也还有几分指望。满月时既有真仙下降,与他治好胎疾,这孩子必非凡器。贤妹你想,那有个无福无寿之人,惊动神仙点化?你在昏愦之间,未尝细想,这一跳水未免猛浪些了。”素娘说:“侍儿秋月亦曾以此相劝。但姐姐不知,丢他之时,合家惶惶,郑昆差许多人分头去找,求签问卜,无所不至。求得福缘庵观音灵课十分吉祥,曾有月内骨肉重逢之言,就只是第三句‘奸字引’三字令人难解。”淑娘说:“卦语既是吉祥,何故寻此拙见?”素娘说:“小妹因见了这个卦语,安心耐性,自八月十八日等至昨日九月十六日,整整二十八天,也不见个喜信。着急无奈,夜晚求吕仙,果得一梦,见吕祖说:‘若要重逢,除非死后。’小妹因此绝了念头,所以投河自尽。”淑娘说:“那卦语贤妹可还记得?”素娘说:“小妹记得。”遂念了一遍。淑娘沉吟了一回,欢喜道:“贤妹恭喜,只管安心等待,将来与外甥一定团圆会面。”素娘说:“姐姐何以见得?”淑娘说:“妹妹聪明一世,蒙懂一时,这课语真是灵应。一月之内,骨肉重逢,已应在咱姐妹身上了。‘滩头获宝珠,重庆喜何如’这两句是说见了外甥,如同得宝,滩头便是江河,今日与我重逢,要再找着外甥,岂不是两番喜事?那时就应在‘重庆喜何如’这一句了。‘奸字引’三字,一定也要应验,此时断不能句句令人解开。”素娘连连点头称是,又说道:“姐姐所见虽明,小妹终疑‘死后相逢’这句话大大不吉。”淑娘说:“这更易解。你昨日投河,便是死了一次,再与外甥相见,岂不是死之后了么?”素娘闻言,如梦方觉,恍然大悟道:“姐姐所见高明,小妹不及多矣。自此不必胡思乱想,哀告着神佛,耐心等候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