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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奇女
婆子见问心暗想,“我何不借着因由骂一场?出出气来解解恨,咒他个畅快有何妨?”
未从启齿先叹气:“提起他的病症话儿长。起先原是发疹子,后来变病起了(疒皇)。噎
食转食生到了,腿膀盖上一个人面疮。眼疼带着又走肚,时常拉拉泻粪汤,浑身的疔毒
无其数,前心又生了个大疔疮。一疔疔到后心去,烂了屁股与胸膛。鼻子流脓口吐屎,
臭气难闻熏的慌。胳膊腿子都烂了,作个鬼去也腌脏。临死又瞎两只眼,阴曹也难抢水
浆。”伏氏当是真实话,叹气连声说:“可伤,今年他有多大了?可曾纳聘定妻房?”婆子
说:“正南正北的短命鬼,二十五岁见阎王。我指望,回乡把他老婆娶,不料他无福作外
丧。”伏氏说:“剩你一人坟难看,那里荒凉少村庄。何不在此伏侍我,强如独自受凄凉。”
婆子说:“又蒙垂怜多万幸,老婢子尤如上天堂。”伏氏说:“另去派人把坟看,我与他们
再商量。”蜂儿背后撇了嘴,望着任婆把脸一扬。说:“我的太太,这点小事儿也不作主,
难道说还去回禀二娘娘?若要照先把他奉,准备着日后大饥荒。方才说那回书话,可要强
长威风作主张。趁此若不拿下马,过后儿休想再投降。事已作到关口上,还讲什么细商
量。”婆子说:“蜂儿姐之言说的是,劝你不必热心肠。回书若不叫他写,千岁回来那个
搪?”两个人你一言来我一语,伏夫人口内无言心内慌。
伏氏低着头思忖多时说:“你要不了叫他去。”蜂儿得了个“叫”字,答应一声,两脚如飞而去。婆子望前凑了一步,说:“方才那回书的话,你老千万想着叫他亲笔写。他要推辞,可就趁势儿翻了脸,不怕他不拱手让位。”伏氏搭着眼皮儿,总不言语。不多时,蜂儿把素娘请来,慢步掀帘,走进房内。
伏氏自觉心惭愧,勉强抬头举目观。只见他浑身乱抖无气力,面色如同纸一般。蛾
眉双锁愁无限,秋波含泪万般难。娇音却弱莺声哑,头以蓬松似乱毡。慢向床前深万福,
说:“夫人呼唤有何言?”伏氏一见这光景,不由一阵好伤残。理亏情虚心乱跳,不知起
首怎开谈。未曾说话先红脸,言迟语慢甚阑珊。说:“这封回书怎么写?贼偷了孩子主何
缘?杨府的管家等着走,须得人去把坟看。老任在此哑叭死,这个干系叫谁耽?老爷回来
怎么好,叫我实在的为难。”素娘听着全不懂,发怔无言眼望天。婆子一旁就努嘴,蜂儿
背后眼急圆。二人不住打手势,教着他生嗔把脸翻。伏氏越发糊涂了,素娘启齿问根源。
说:“夫人之言奴不懂,什么回书那个传?杨府的管家多咱到,哑叭几时赴黄泉?”伏氏
开口才要讲,只见蜂儿走向前。
说:“二奶奶不知,奴婢替夫人说说罢。这是千岁寄来的家信,杨舅老爷差人送来。书中紧问的是公子好否,急要回书。夫人见字,又是为难,又是生气,不知回书用何言词对答老爷,因此气的连话都说不上来。”素娘听毕,泪流满面,呜呜咽咽哭个不住。任婆子向前与素娘叩头问好,素娘勉强擦泪回答说:“你哑弟可惜怎么就死了?”婆子说:“正是该死。”蜂儿说:“杨忠说:舅老爷吩咐快写书,他一半日还要急急回去。”一面说不住与伏氏送目。伏氏向素娘说:“你想个主意,怎么才好?”素娘大恸道:“妾身此时心如刀搅,残喘难延,望夫人吩咐一声,就照实言叫费先生写写罢。妾身扎挣不住,暂且告退。”遂道了一个万福,晃晃荡荡,走出房门,哭向后边去了。
蜂儿、任婆一齐向前悄悄说:“夫人,夫人,借这个因由,快唤他回来,一声断喝说:好贱人,我合你说话未完,你竟自走了!孩子是你丢的,书子偏叫你写!他要分辩,就给他个利害。”伏氏把双眉皱:“哎,罢呀,罢呀!你们别闹咧!你们看他那付待死的样子,怎么忍的还闹?我实在受不的。我生说不出来了。”说着。眼圈儿通红,把靠枕一推,面朝里躺下,闭上眼睛,不言语了。任婆与蜂儿面面相觑。只见伏准走进房中,用手推着伏氏说:“我的亲妈,你这样老实,事已至此,慈悲不的了!”伏氏翻身说:“你也呕我来!我生来就这样秉性,人越七嘴八舌,我越发乱,说不上话来。我又不会利害似人家那响花花的嘴,自以为能,我听着吵的慌。”伏准说:“你老到要响花花的呢,也得会说他。”伏氏说:“我不会说。罢,不何好歹的冤家!劳勤今早来说,你妈又不好呢,我这心里烦上加烦。就是后房的,你们拘拘良心,想想他有什么不是,只叫我望他闹!”任婆说:“我的祖宗,你想那两国相争,难道都有仇恨?无非为的是争夺天下!如今咱这勾当,也是一般,有他无我,势不两立。你老要不贬他下去,哼哼!”蜂儿说:“莫说别的事,那仓库的钥匙,怎么望他要?”伏氏说:“胡乱混去罢,我实在不会闹也不忍的闹!”蜂儿把眼东丢西丢,晃着脑袋,鼻子里一笑。任婆子撇着嘴点头。伏准推着伏氏说,闹的伏氏急了,把手望床上拍着,大声说道:“好妈们,都出去罢,让我歇歇儿,躺躺儿罢!”遂掉过脸去,唉声叹气不上。
伏准把手一招,三人走到外间。伏准低低向蜂儿说:“看这个光景,他老是不能作事的了。莫如这般如此,你去传道假旨,看是如何。” ,
蜂儿点头说:“等我去。”掉转身躯把步挪。出了后门朝后走,越过穿廊脚如梭。未
进兰房先卖嚷,一声怪叫嗓子泼。故作惊慌装模样,说:“二奶奶这可了不得。夫人今朝
大动怒,嗔怪你老礼不全。话来说完撂下走,回书到是怎么哟?定叫你老亲笔写,杨府家
丁立等着。别看着素日性儿好,动了无名气更直。若是观喜不动怒,心慈面软像活佛。
他要翻脸动真气,活佛立刻变活魔。那日我打了他个心爱碗,拿刀要把我脑袋割。不亏
大奶奶劝的紧,小命儿早已见阎罗。命我来把回书取,二奶奶忙忙的快写吧。”恶婢说着
留神看,见贤人纷纷二目泪滂沱。哽咽多时才讲话,叫声蜂儿听我说。
“我方才不写书,也并非故违夫人之命,只因头晕眼迷,浑身酥软,站立不住,所以过来了。你过去替我面禀夫人,不要错怪于我。回书叫费先生照实写就是了。”蜂儿说:“夫人方才说来,千岁临行也曾说夫人少志无才,不能主事,只好擎个现成的茶饭,如今丢了公子,这件事非同小可,回书若非二夫人的亲笔,千岁一定生疑,因此夫人不敢担这个沉重。再者夫人今日盛怒之下,奴婢也不敢去回禀。实话对你老说罢,我看他老今日大发了雷霆,就是二奶奶只怕也要受辱,何况奴婢下人?也不敢空手回去。你老不管怎么,将就着写罢,免的带累奴婢挨打。”素娘未及开言,秋月一旁听的明白,不由心中大怒,走向前来叫声蜂姐。不知秋月说些什么,且听下回便知。
第十七、十八回
第十七回 切切悲啼伤心思往事 悠悠逝水无计吊芳魂
且说蜂儿句句词意逼勒素娘,秋月不由的心中动怒,说:“蜂姐姐,等我合你去见夫人,奶奶这里连命都顾不过来了,就教费先生写写也使的。再者公子是二奶奶亲自养的,难道千岁还疑是二奶奶害的不成?”蜂儿说:“可是呢,夫人皆因怕千岁错疑了别人,才叫二奶奶亲写回书哇。”秋月说:“这不都是我的错!每夜我起來几次,偏那一夜我睡死了,致有此祸。回书只管照此写去,等千岁回来,我情愿领个死罪,断不累及别人。我合你去见夫人。”蜂儿把眼一丢,说:“好妹子,咱姐儿们流贼的永昌钱,不知算个什么新样儿的吉哈。”素娘一声喝断:“贼婢们少要斗口,休得放肆!若再胡言,一定重责不恕!蜂儿过去,回禀夫人,书中只管把不是撂在我一人身上,原是我自不小心,并非夫人误事,等千岁回来,我自然认罪领死!”蜂儿听毕,不敢再言,只得答应一声是。
转身回至前边去。秋月说:“好个胆大的小娼根!自从那日失公子,我见他分外长精
神。狐假虎威来欺主,卖俏抓乖惯咬群。”素娘摆手说:“且住,让我歇歇定定心。”秋月
闻言不言语,不多一回到黄昏。兰房秉烛交更鼓,娘儿俩,默默无言暗断魂。黎素娘面
对银坐,想后思前痛碎心。自叹:“生来多命苦,父母膝前身受贫。奔到京中叔父死,亏
了义伯老周仁。因遵父命入高府,为报王爷葬母恩。如鱼似水成佳偶,又逢贤惠那夫人。
相爱相怜如姐妹。知疼着热似娘亲。一旦千金贵体归黄土。闪的我,无着无落少精神。
苦劝老爷将弦续,还指望似月重圆花再新。谁知娶了庸才女,恰好似寒冰移向火炉焚。
也只好终日强颜陪木偶,再不想平生天大祸来临。孩儿去向真奇怪,莫不是高门该断这
条根?细想那日求来卦,神言岂肯有虚文。曾说是骨肉重逢一月内,今日是廿八天了还是
杳无音。再过两天绝了望,我还有何心世上存。蜂儿方才那些话,分明是夫人要把我的
错来寻。与其等着受凌辱,何不早早见阎君。”素娘想至这地步,泪似珍珠望下淋。秋月
看着心不忍,慢擦眼泪启朱唇。
走至素娘面前,说:“天已交了一更,我劝奶奶也该安歇,养养身体。这些时水米不进,只是啼哭,万一焦劳病了,找回公子来的时候,叫谁抚养他?”素娘长叹了一声说:“痴丫头,你还指望找回来么?我想再也是不能的了。”秋月说:“今早郑昆又派了五六十人往百里之外寻找去了。奶奶为何只说不能?”素娘说:“前月十八日郑昆求得卦来,曾有一月之内骨肉重逢之言,彼时见了心中到宽绰了许多。秉着心肠盼至如今,已是九月十六了,算来已是廿八日了,也不见动静,只剩了两天工夫,难道就找着不成?”秋月说:“就是剩了一天,保管有喜信。”素娘说:“何以见得?”秋月说:“我想公子必是个有大福的,断不致不明不白的泯没了他。若不是个大器,满月如何惊动吕祖下降,与他分开了十指,又印上‘永保遐龄,遇难成祥’的朱字?有这一番的奇遇,岂是无福无寿之人?二夫人想想吗!”
素娘被他提醒,说:“好丫头,解的明白,倒叫你提起我一个念头来了:趁此夜间,你可随我到园中吕仙祠中叩拜哀求一番,吕祖大发慈悲,保佑我母子重逢,也未见得。”秋月说:“这是正理。当初是向他老求了来的,如今有了难,还是求他老搭救。我点灯笼去,咱娘儿俩就走。”素娘说:“门都锁着,如何是好?”秋月说:“把箱柜上的钥匙都拿着,开开试试。”素娘点头,慢慢起身,才要下地,只觉眼一黑,几乎跌倒。秋月连忙扶起,复又坐下,口内气息奄奄,说道:“只怕走不去了。”秋月说:“人无根本,水食为命。奶奶这些时茶饭少进,日夜啼哭,精神虛损,自然没有气力。我劝扔奶吃点东西,也接接元神,不然若跌在那里,如何是好?”素娘说:“我是咽不下去哟。”秋月取了一盘茶点,放在素娘面前,说:“奶奶强吃些罢。”素娘只得勉强吃了几口,饮了一盏香茶,定了一定,说:“这回儿的心刚刚不大跳了,咱们走罢!”
秋月答应不怠慢,连忙点上绛纱灯。主仆二人离绣户,开放园门往里行。但见一天
夜色凉如水,满园寂静悄无声。残荷败柳黄花瘦,玉阶露冷坠梧桐。惟有渊明花色好,
紫白红黄对月明。黎素娘慢步苍台穿曲径,对景伤心百感增。不多时来至吕祖祠堂内,
焚香顶礼秉虔诚。恳恳切切深深拜,哭诉心中万种情。千言万语苦哀告,只求保佑子相
逢。秋月后边也拜祷,忠心只为主人公。二人祝告时多会,忽听谯楼起二更。主仆只得
回房转,黎素娘浑身无力喘不停。秋月扶持安寝下,神思短少眼朦胧。斜扶绣枕身乏倦,
一阵迷离入梦中。只觉着己身还在祠堂内,哀怜叩拜在埃尘。只见那吕仙坐上说了话,
口中嗟叹两三声。高叫:“侍香休悲痛,因果分明莫当轻。前生作下今生受,今世修来后
世擎。须知善交无好运,否极才得泰来逢。梅能傲雪称佳品,几寒而后显松青。报恩只
有雄乳母,护庇临凡东斗星。”素娘说:“弟子叩恳无别望,惟求早见小儿童。”吕仙点头
说:“休急,除非死后再相逢。”素娘听说魂离体,哎哟一声把目睁。
一翻身坐将起来,心头乱跳,虛汗珠。连叫:“吕祖,吕祖!痛死我弟子了!我今日可绝了望了!”
死后相逢这句话,明明是叫我歇心。娇儿一定无了命,必是家遇歹人。我终朝痴心
妄想重相见,今日个梦里分明指教真。罢了罢了真罢了,命薄无福苦万分。追想从前肠
寸断,叫几声仁德贤惠那夫人:只为求儿心中碎,日夜焚香拜上神。好容易得他姐弟俩,
不亚如怀中美玉掌中珍。看待双印十分重,比你的亲生胜几分。世间贤惠人虽有,不似
你端正廉明那样真。死后必然登仙籍,怎不来护佑你坟前拜孝棍。这而今忽遭异变你知
否?怎忍的割断生前万种恩?夫人哪,英灵不远等等妾,领领我,孤苦伶丁屈死魂。非
是奴家寻短见,只因进退两无门。一来无颜见千岁,断了香烟罪更深;二来心内实难受,
如何料理过光阴;三来夫人情性变,难免恶作辱奴身。总然老爷不见罪,这段牵连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