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瞎骗奇闻
奶奶猛听了这一句,不由的满面通红,心里突突的乱跳,嘴里连一点唾沫都没有了,嘁喳了一回,定了定神,才挣出一句话来道:"天下人的相貌,也有一样的,只要一两处不同,他的贵贱就在那上头分出来,这也不足为奇。况且他的奶妈就是闵家的外甥女,常言说得好,外甥不脱舅家相,吃了他外甥的奶,自然也有点像他了。到是这些事暂且搁起,今年正月里,很有两家来提亲,都说的姑娘怎样能干,怎样体面,我也没会过,我把八字都开了来,一个是属虎的,四月十九日辰时生,一个是属羊的,十二月二十八日亥时生,两家人的家私,也同我们差不多。你道是谁,一个就是明湖边上吕晓芙家第二位姑娘,一个就是按察使街张师竹家第四位姑娘,张家光景稍为差些,你道哪家好?"泽长道:"两家都好,随你拣哪家罢。"奶奶道:"我想我们见识不远,好在有了八字,不如请周先生合一合,哪一位好,就哪一家,你道怎样?"泽长道:"也好。"
奶奶又道:"我又想起一桩事来,几时门口有路过的先生,我去找一个来,再替桂森算算,看他说什么,要同周先生差的远,或者还有讲究,要差不多,那周先生的命,就不会错了。再教他把两个八字合一合,然后再请周先生去合,你道如何?"泽长道:"可以可以,就这样办罢。"刚刚说着,早听见大门外边铛的一声,奶奶听见,连忙跨了出来,喊了妈妈,叫他到跟前,对他说了几句话,却说的很低,又嘱咐不要弄错,妈妈点头道:"晓得。"便走了出去。
奶奶站在台阶上,等不到一刻,妈妈同了一个瞎子进来,领到房里坐下。奶奶便报了桂森的八字,又叫泽长来听,果然算的同周先生差不多,又叫他合婚,算的却是属羊的好些,当时打发了卦钱,妈妈同着出去,奶奶便同赵泽长道:"你这可不用疑心了。"正说着,前天那个做媒的媒婆子早已进来,笑着道:"奶奶好。"奶奶赶忙让坐,泽长便走了出去,奶奶同媒婆子说了一回,奶奶就对他说:"明天听信罢。"媒婆子还要到别家去说亲,坐了一坐,便走了。奶奶就招呼去请周先生,等到晚上周先生来了,报过两个女八字,周先生推算了一回道:"这两个命,一个属寅,寅是虎,令郎的八字,是属羊的,这个叫做羊入虎口,万万不可做这门亲;那一位属羊的,十九岁一重飞来伤官,最为凶险,况且命里带着桃花,又兼是个铁扫帚的命,主于不得兴旺人家,这两命均不足取,另拣为高。"
奶奶道:"到底还是周先生爽快,昨天有一位先生,他说属羊的可用,我就不大相信,幸亏周先生指点明白。"当时又把桂森的命同流年,重新推排了一回,周先生道:"今年流年平常,主于小有口舌是非,不为大害,到下半年就好了。明年又有科场,我是一定要吃喜酒的了。"话未说完,赵泽长已打房里走了出来,寒喧了几句,便道:"这个喜酒,怕你吃不到。"周先生道:"什么缘故?"赵泽长道:"他又不用功,也不好好念书,怎样下场去呢?"周先生道:"这有一个道理,人家说的,凡是发科发甲的,有五件事,念书是末了一件事,哪五件事呢,第一是命,第二是运,第三是风水,第四是阴功,第五是读书,像你令郎的命,是顶好的了,那就占子第一样,运气过了今年,也是极好,又占了第二样,你们府上,照现在的光景,风水是没得说了,这又占了第三样,阴功一层,你大爷修桥补路,救济贫穷,光说是上街一走,打发叫化子,也得五六十个钱,这又占了第四样,四样都占全了,就是不读书,也会中的,何况令郎也念过几年书哩。"赵泽长道:"书没念通,他进场去,做些什么呢?"周先生道:"这句话叫做场中莫论文,你别急,明年的喜酒,是一准要奉扰的了。"赵泽长道:"只要能灵,还有什么话说呢?"周先生道:"要是不灵,你罚我,你罚我,瞎子变成亮子。"泽长老夫妻两个同他攀谈了好一回,才打发车子送他回去。
到了第二日,西园里果是摆了一张桌子,十几条板凳子,茶壶、茶碗、水烟、香火、鸦片烟灯零零碎碎的,都已收拾停当,朱子桂一早就过来,帮着收拾好了,到了饭后,来了十七八个人,赌了半天,桂森除提出头钱弥补不够,还输了八十吊钱。朱子桂赢了二十两银子,当晚各散。次日到的人就稍多了,都是桂森坐上首,摇的是长庄,自早至晚不下庄的,庄风一倒,没有一盘不被人猜到,都是输的大注子,不到上灯,已输下六百多吊,朱子桂看见,暗想不好,要是一下子弄怕了他,明天不来,便无事做了,就走上来同桂森耳语了几句,桂森便假做出恭,走了进去。朱子桂接过去摇,到晚赢了四百吊钱,除掉朱子桂平分了二百吊,还剩二百吊,就弥补桂森输的钱,还输去四百吊。有些贪图长主顾的,说是拿来拿去的费事,便开了一个摺子,说定十天一算。赵泽长坐在家里,十分发烦,也不理他,只把自己的钱柜锁好,摸了一根拐棒扶着,带了一个人,跟着上街去走走,活动活动筋骨。
刚离开大门不远,早看见一个要饭的,满腿的脓血,坐在地下,用两手抓着爬,身上披着一条破席子,遮了下身,浑身是青一块,紫一块的,满嘴里哼声不绝,身旁一个破碗,一根竹竿,算是打狗棒。赵泽长也不在意,走了过去,不到四五步,忽听见有人喊道:"赵大爷,不认得我了?"泽长听见,回头一看,并没有人喊他,那个叫化子已是站了起来,泽长仔细一看,还有点认得,仿佛是洪士仁,又仔细辨认,那叫化子早已走了过来,看明白了,果然是洪士仁。泽长不禁的哎哟道:"你如何到了这个地位?"洪士仁道:"一言难尽,都是周瞎子那个王巴蛋害我的,他哄我,说我要发财,又说我要败到寸草不留,才能发财,又劝我不要谋干,我因深信了他的话,有多少好机会,好赚钱的事,都没去做,弄到现在这个地步,也不知财从哪里发起,我现在可算是寸草不留了,我找他,他不叫我进去。有一天我气急了,硬闯进去,他又去找了叫化子头来,把我揪住,打了一大顿,头也打破了,腿也打断了,后来进了风,又肿了起来,现在正在溃烂,寸步难行,到弄的要饭也没处要了。你说这瞎子可是瞎毒不瞎毒呢?我是捱一天,算一天,要是有天腿好了,我活的也不耐烦了,我就去同他拼了命罢,也省得受这些零碎罪。大爷,你一向好,你的大相公,可好?算起来,可也该到了中举的时候了。咱从前见面的时候,转眼已是十几年,你做了指日的老太爷,这可真是不堪回首了。"
泽长听他说完,又听见恭维他自己做指日的老太爷,不禁叹了口气,跺了跺脚道:"罢了,罢了,你上了他的当,我也是上他的当了。这个话长,也无从告诉你,我今天出来,是闲走走的,却没有带多少钱。"一头说,一头把钱搭连倒出来,不过四十多文,一齐交给洪士仁道:"你先用着罢,我出来时再给你点,你可别到我门上去,我的儿子,现在闹的不像样子了,你腿上的疮,可得赶快弄好了,就是去讨饭,也便当些。街南头仁寿堂里王先生有好药,你何不去讨点擦擦就好了。"洪士仁道:"他虽说是为贫穷人施药,却是为富贵人施药,贫穷人尚且沾不到光,何况我是讨饭的呢?"赵泽长道:"不妨,你跟我来。"说罢就走。洪士仁在后,也一瘸一癫的跟了来。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高谈命理王先生别具会心
漏泄春光赵员外一朝撒手
却说洪士仁跟着赵泽长走到仁寿堂门口,赵泽长便叫他站住了,自己踱了进去,早有伙计们正在柜台里,招呼道:"大爷,你老人家好呀!"赵泽长连忙道:"托福托福,诸位都好。
王先生在家里么?"伙计道:"在家,大爷里面坐罢。"话未说完,王先生已掀着帘子走出来道:"大爷,什么高兴,出来走走?"泽长道:"我闷不过,出来走动走动,活活筋骨。"王先生便让着里面坐,赵泽长道:"我向你要点药。"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洪士仁又捱进了一两步,柜上早已吆喝他出去,又掷下一个小钱,洪士仁因为要求药,也不理他们,钱也不拾,且呆呆的站着,赵泽长听见,忙向柜上人道:"莫吵,我同他来求点药的,我看他腿上烂的走不动路,是我可怜他,所以带来求王先生给他点药敷敷就好了,就是讨饭,一天亦可以多走几家。"王先生听见说要药,颇有难色,勉强道:"这个人是自己作孽,应分自己受的,我们医好他,岂不是逆天行事么?我劝大爷,你不管这闲事罢。多舍他三四个钱,赶他走罢。"赵泽长道:"并不是我多事,因为这个人,我一向认得他,所以冒冒失失同他来的,既是王先生不肯白舍,该几个钱,我送过来就是了。"王先生才颜色和霁道:"依遵依遵。"忙到房里取了两个瓶子,倒了少许,包在纸包,隔着柜台丢了出来,叫他用自己唾沫化了敷上,分三次用,药完病好。洪士仁打地上捡起,谢了赵泽长,一迳去了。
王先生才同赵泽长坐到房里去谈了一回,又说起洪士仁从前光景也还勉强,几年工夫,坐吃山空,家里又遭了事,弄到这步田地,亦就可怜的很。王先生道:"我也听见人说,这个人是成日里东游西荡,不做事,把家里的东西,吃一样,卖一样,后来弄到当无可当,卖无可卖,才下了街。照他年轻小伙子,什么事不可做,要弄到这样?"赵泽长叹气道:"哪里是他不好,全是听了周瞎子的话,周瞎子说他要发财,必要败完了,才能够发迹,因此终日游荡,一事不做,弄到今日,财也不知从何处发起,他再去问瞎子,瞎子非但不理他,倒反找了丐头,拿他去狠打了一顿,这个疮就是打伤了,受了风烂起来的。"王先生道:"真是呆鸟瞎子的话如何能相信的,偶然也有说着一二句的时候,可是不能作准,况这些瞎子们,也有生下来瞎的,也有半路上瞎的,没有事做,就学了这个门道,专门骗人,子平一道,本来就靠不住,我是从来不信,再加些瞎子的胡说野扯,越发弄得没有影了。我听说凡是人家去算命,他本有一个搀他的人,他虽是瞎子,那个人不瞎,早就见了这个人家的样子,就随时递个暗号过来,他的暗号极多,我们一时也记不清,我还记得黄举人家算命,有人递个暗号,叫做斗,我也不知道,后来瞎子说的话,便不大很错,我打听人家,什么叫斗,也没人晓得,后来还是他们同行里,漏了出来,说斗就是举人。再问他别的,他又不肯说了。他们接到一个八字,先把指头掐了一回,要是年轻的人,他就把这个时辰,分成上三刻,中三刻,下三刻,泡你的话,或是先克父后克母,是上三刻,或是先克母后克父,是下三刻,或是父母俱全,是中三刻,等到你自己对他说了,他是已经有了一分约摸了。再泡你这个八字,要应分是克妻的,须得小配,或是大配,要是两硬,也可以免,等你对他说了,他是已经有了二分的约摸了。再泡你弟兄得力不得力,应分这八字,只可几位弟兄,现在到底有了几位,再等你说过,他是已经有了三分约摸了。再泡你子孙,应该先花后果,或是先果后花,或是早子,或是晚子,要是说你晚子,你到已经有了,他就说也要成房过继,要是说是多子,你说没有,他就说你妻命所关,等把这个再弄清,他便有四分约摸了。再泡你这个八字,应该读书,可读书没有,要是读书的,他便许他进学中举,要不读书的,他便许他经商发财,等到这个再弄清,他更有了一半约摸了,其余的也无非是这样玩法。再就推算流年,不是双月不利,就是单月不利,遂要问你见过灾星没有,末后说到寿元,更是一无凭据的了。我想那长毛造反的时候,官兵长毛打起仗来,一天也得死个几千,或是几百,难道这些人都是注定这一天死的,要是预先叫瞎子算算,就怕他一个也说不准。况且还有一层,古人说的话,一天十二个时辰,算他生十二个人,一月不过三百六十个人,一年不过四千三百二十个人,十年不过四万三千二百个人,六十年不过二十五万九千多人,再加上闰月,就算他三十万人,此外都是同命的了ネ渡故且桓龈鎏嫠愎兆剂耸背饺ネ渡剑故呛锖康拇蚍⑺ネ渡兀?
我还听见说,这生儿子的事,尤其不相干,也有女人不会生的,也有男人不会生的,与命更不相干,连本人都不晓得清楚,怎么瞎子会先晓得呢?可见这个是更不可靠了。周瞎子的玩意多着哩,他还会上天表,设坛求寿,全是一派的瞎话。他有这个本事,何不求求把自己眼睛变个好的呢?西门里有一位刘师爷,找他算过命,他说他不好,刘师爷说,我去下场会中不会中?
他说断断不得中,还有灾晦,顶好是拣个日子,祈祷一下子,求求天,他再去步罡踏斗,把他八字里星度去移移,非但灾去福生,这中举,也还有几许之望。刘师爷这个人,是什么书没有念过,也不信他的话,仍旧还去下场,出过榜,却高高的中了。就有人对他说,他还不信,等到刘师爷回来开贺,他才晓得,才闭了嘴不作声了。有人问他怎样会不灵,他没的说了,就说他时辰不准,这是一次。还有一个寡居媳妇,也不知是什么人家,去找他算命,这女人是报过八字,一口不开,周瞎子泡不出话来,急了,估量着准是望生儿子的事,便一口许他三四年内,要连生贵子,被这个寡妇刷了好几个巴掌。又有一回,是我隔壁里史妈妈家的儿子出门多年,忽然有一年多没信,史妈妈急了,找他算命,他说人是没有了。史妈妈又把自己的给他算,他说是今年命里,已注定克子。又把媳妇的命给他算,他说是今年注定克夫,史妈妈可也就当了真了,回家来,足足哭了一天一夜。哪晓不到三天,儿子回来了,问起情由,是因为收账耽搁了日子,当时就要去择他的招牌,倒是史妈妈看的开,劝住了,这都是周瞎子的典故。最可恶的,这瞎子,是没有一样不敢做,我听说是西街上卖豆腐的闵老二,养过一个孩子,怕养不活,要送给人家,周瞎子晓得了,就来对他说,你要送人,我有一个好地方送,你却不可去认,要是那边晓得了,退了回来,你我都不得了,你要是一直不开口,还保你一世不愁衣食,闵老二自然愿意,后来不知下文是怎样。这几年闵老二丰衣足食,豆腐也不卖了,人家问他儿子,他说是没了,你看这瞎子鬼不鬼哩。"赵泽长先听他说的话,很有意思,不住的点头,后来听见说到闵老二一层,不觉心上热血上冲,头上嘤的一声,魂灵儿不知飞到哪里去了,暗暗忖道:"要这样说,岂不是我家么?我原奇怪桂森的模样,过于像闵老二,原来果然是他的种,这如何是好?一时间不得主意,脸上的颜色也变了,头上的汗珠子早已滚了出来,却是呆呆的一语不发。王先生又说了一回,赵泽长却是一语不曾听见,只管呆着出神,王先生看他样子不对,忙道:"今天走多了路,想是吃力了,床上睡一睡罢!"连说了两遍,泽长刚回过来,勉强的笑了一笑道:"真正人老珠黄不值钱,走了这点点路,果然就吃力起来,我也要回去睡中觉呢。"说着,便站了起来,哪知两腿竟如几千斤重,心上想叫他走,无那是差遣不动,只得又坐了下来,托王先生出去招呼长工,快回去放了小车子来。王先生连忙招呼出去,心里却也有些忐忑,暗道:高高兴兴的怎么忽然就这样,莫非闵老二的儿子就在他家么?肚子里盘算子一回,恍然大悟,暗道:该死该死,说话真不留心,他回去要叨蹬出来,我怎样再与他家来往呢?想了一会,又凑着赵泽长道:"我们刚才谈的闵老二的儿子,那一层话,就是城里孟家,你回去不可对别人说。"在王先生的意思,是借此解解他的疑团的。赵泽长满肚心事,却也并未听清,看见王先生朝他说话,他便朝他点头,算是应酬他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