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骗奇闻

  且万一你今天不到两吊钱,又怎么好呢?"周先生道:"那可没有法子,你还到别处去张罗张罗罢。要光靠我,我可是灯草拐,扶不起人的。"洪士仁看他光景,是不像的了,别着气站起就走。周先生又敷衍一句道:"坐坐,喝碗茶去。"洪士仁道:"什么事,人家心上乱的没一点主意,还有功夫喝你的茶呢。"
  一迳扬长走回家内,又对着死尸哭子一回,想不出法子来,只好买张芦席卷卷罢,拿定主意,就往死尸身下去抽钱,那知那三吊几百钱,却是一文没有,这一惊真非同小可。
  原来这个马棚是两头穿的,四面并无墙隔,又无门扇,洪士仁第二次哭他老婆的时候,惊动了人,有一个积年老扒手,刚走过来,却一眼看见洪士仁把几串钱,塞在死尸身下,就走了出去,这扒手等他去远了,走到死尸身边,扒了去,早已不知所往。此时洪士仁更是一点法子没有了,看看死尸,直僵僵地躺在床上,不由的又是着急,又是伤心,哭了一回,楞了一回,又暗恨道:"都是周瞎子混帐,好端端的咒我,要败的寸草不留,现在到了这个地步,他是坐在黄鹤楼上看翻船呢。我本来要早点找点事做做,也何至有今日,他又许我发财,又劝我听其自然,不可逆天行事,这才到了这个地步,我真是倒运。
  周瞎子既不肯借我,又把赵泽长借我的钱丢了,我要不去找瞎子去,也还不至于丢呢。事到如今,败到寸草不留的话是灵了,但不知发财的话可有灵验没有?但是钱是丢了,人是死了,怎么好,怎么办?越想越急,真是泪出痛肠,不由的嚎啕大哭起来。有些走路的,问起情由,也代他难受,就有些好善的,一百二百的凑了回,只凑了两吊多钱,催着他去买两条芦席,卷了卷,驼出城去,义地上埋了。
  自此洪士仁,益发无有羁绊,马棚子也不住了,白日里各处走走,晚来就在古庙里存身,一件棉袍子,早已打了无数补钉,棉花露出来,也都发了黑色,一双套裤,也是挂一片,披一片的,此外一无所有。真是穿的在身上,吃的在肚里,又过了七八天,天气越冷,身上虽是瑟瑟的抖,无奈肚子更不挣气,饿的咕噜咕噜的乱叫,只得脱下棉袍子去当,当得几十个钱,两顿吃完了,又剥套裤去当,那就更不值钱,不过一顿也就完了,却当不得身上寒冷,肚里饥饿,身上只存丁一件小褂子,一条破裤子,当无可当,卖无可卖,只好找了一根大大的打狗棒,捧着个大钵头,去干那卑田院的生活了。
  如今且按下慢表,单说赵桂森仗着他爹娘怜爱,把个性子惯的越发坏了,渐渐的一年大似一年,又常听说街上热闹,便想上街去玩玩。刚刚这天出城隍会,桂森告知爹娘,要出去逛逛,赵泽长同奶奶就派了两个长工,两个妈子,同他出去走走,只不要走远。又抓了一大把钱,交长工带去,路上好买果子给他吃。桂森出得门来,此是生平第一次,觉得别有天地,心下大乐,一路上看见些卖东西的,又有那出戏法的,又有举石锁舞单刀的。并一切耍猴子玩把戏的,桂森觉得极为有趣。忽然一眼看见卖水果摊子上,有一个大红盘子,不由的心上发痒,连忙走上去,拿在手里,尽命往地上一丢,只听见豁喇一声,打个粉碎,桂森哈哈大笑。卖水果的看见大怒,一把拉住道:"做甚么,我不曾得罪你,你来作践我。"妈子同长工连忙赶过来认罪,说是"你大哥不晓得,这小哥是这样的脾气,你这个盘"话未说完,卖水果的更跳了起来道:"放你的大驴屁,他有这种脾气,家里玩去,如今砸我的,是我的东西,我这个东西,难道就让他白砸了么?"长工忙陪笑道:"别吵别吵,赔是自然赔你的,但不知你要若干钱,说了我们好去龋"卖水果的道:"多也不要你,你要赔就是二十吊,不就还我原物。"长工道:"二十吊也太多,赔你四吊钱罢。"卖水果的道:"不成,二十吊钱,我还是一个虚没要,况且照你说,也是个有钱的主儿,就多化两个,也不要紧,我拿了你二十吊钱,我照样去办一个,通城里我还找不到呢。"长工又央告旁边看的人来说情,好容易赔了十二吊钱,长工就打发一个人回去取钱,桂森已是把脸也吓的雪白了,长工妈子亦不敢埋怨他,等了一回,取钱的来了,给了十二吊钱,方才起身。卖水果的还是满嘴叽咕,桂森亦同没有听见一样,但是经了这一吓,却也稍为收敛了点,又迤逦着走去,见东西就要买,两个妈子,两个长工,手里已是拿不了。忽然走到一个赌摊子前头,桂森便站住了脚,看见来了几个人,抓上一把钱,一回儿被那个摆摊子的收了去,有的照着他的数,赔他一把,桂森看了一回,心里奇怪,便问跟去的人道:"这是什么玩意?"长工道:"这是赌钱,小爷真是没出来过,不曾看见。"桂森道:"为什么他拿了这个人的钱去赔那个人呢?"长工道:"他输了,就把他的钱收了来,那个赢了,就要赔他的。"桂森道:"怎么就晓得他输他赢呢?"长工道:"他是三颗骰子,耍两个一样,下余的一颗轮点子,哪个点子大,就哪个赢,你瞧这一把,不是两个二,一个四么,你看这个人,不是两个三,一个五么,这就是五的赢了。"桂森看了,果然不错,心中大喜,也要去赌一赌,无如长工带的钱都用完了,大家凑起来,不到二十个钱,压下去,一把赢了,桂森大喜,教他一齐放上,又掷一把,却是输了。
  摆摊子的道:"对不住了。"就一齐收了回去,桂森道:"很有趣。"站住了,很看了一回,方才走到别处去,一直到天色将晚,方才回家,长工妈子一齐送到后进,方才各散。
  过了一日,桂森便叫人去买了几颗骰子,照样的玩起来,先前不过两个妈子,你押一文,我押二文,桂森没趣,又把长工唤进来,一连玩了三天,觉得没有什么大意思了,便打听道:"除掉这个,还有别样玩法么?"长工道:"多哩,还有赶老羊,也好玩。"桂森叫他把里面的道理说明白了,又玩上三天,觉得也不过如此,便又无精打采起来,人家赌钱是要赢,他却是想输,他说输的滋味比赢得好。无奈长工妈子们,都没有大注,一天到晚不过输上二三百个钱,觉得无味。长工妈子们,见他没趣,只得变了法子,哄他玩。又过了几天,把这些打牌九、摇宝都会了,就又改丁样子。又歇了六七天,桂森看他们总不肯多押,心里奇怪,不免问道:"你们这些人,没趣的很,这样好玩,为什么都不高兴,只放上三四个钱呢?"长工道:"小爷不知道,我们是赢得起,输不起的。"桂森道:"是什么缘故厂长工道:"我们一月,只有几个钱,家里老婆孩子一大堆,都靠着吃饭穿衣,要是我们赢了,自然是极好的,倘或输了,这一家子不就喝西风么?"桂森皱着眉头道:"那可难了,那可难了,照你这样说,谁是输得起的呢?"长工道:"像小爷,你可是输得起的。"桂森道:"我自己输给我自己,有什么意思呢?此外呢?"长工道:"输得起的,要外头找就多了,就如咱这街上蒋四侉子家,城门口沈二棒槌家,布政司街韩胡子家,将军庙街杨秃子家,曲水亭陈老四家,按察使街卫跷脚家,这些人都是老大的家私,要是他们来赔你小爷玩,才好呢,是没有得说的了。"桂森听了大喜便想找这些人来赌,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纵聚赌日趋下流延合婚再申前说
  却说赵桂森听见长工说出许多不怕输钱的人来,满心观喜,又忽然踌躇道:"他能输钱,是极好了,但是他如何肯到我家里来呢?"长工道:"这有个道理,你小爷怎么不到他家去呢?
  你小爷先去拜了他,他再来拜你,彼此熟了,自然是长来长往的了。"桂森听了点头,默默不语了一回,便叫把摊子收了不赌,回到房里去睡了一夜。
  次日起来,便同爹娘说,要出去玩耍,赵泽长只得又叫长工跟了出去。这一趟,桂森也不买东西,也不打红碗,一径叫长工同到先说的那几处去拜望,也有见的,也有不见的,都是一班小爷,出来陪着,也有比桂森大一二岁,也有小一二岁,说笑了一回,便依着旧路回到家里,对他爹娘说是去拜朋友。
  赵泽长问是什么人,桂森又说不上来,还是长工进来说了一遍。
  只见赵泽长皱了一皱眉头,也就罢了。当晚各散,果然不到几天,蒋家的儿子叫蒋珍,沈家的儿子叫沈清,又一个叫沈诚,韩家的儿子韩有德,侄儿韩百福,杨家的外甥朱子桂,陈老四的儿子阵喜官,都先后陆续来回看。奶奶听见,早就叫人预备点心,又买些果子,叫各人的跟人带回。从此以后,不是你来,便是我往,更没有工夫念书了。到了过年的时候,桂森便于大年初一这一天,先到各家去拜年,又约定初二在家恭候。到初二这一天,大家都到桂森家里来了,谈了一回闲话,就说起耍钱的话来,大家都是十五六岁的孩子,晓得什么,无不兴高采烈,当时搭开桌子,就在赵家赌了一天。桂森赢了百十吊钱,因此格外得了趣,又因他们都是大主码,不是一吊,就是八百,比起那班长工,自然是大不相同了。从此便你约我,我约你,不是你到我家,便是我到你家,一天一天的,早已到了灯节过后,那班人也有去上学的,也有被爹娘管住,不许出来的。只有个朱子桂无拘无束,刚刚他母舅又出了远门,益发肆无忌惮,恋着赌里的趣味,还是天天往赵家跑。看见冷落了许多,手里发痒,便撺掇着桂森开赌,不拘什么人,都可以来摇来押。桂森问了仔细的情形,便进去对赵泽长说,要在西园里开赌的话,赵泽长大不愿意道:"开赌的人,不过想弄两个钱养家活口,我们偌大家私,吃的有,穿的有,又不要你去弄钱养家,正好安心念书,又何必去干这个营生呢?"桂森道:"不过闷得慌,借此消遣消遣,哪里想弄人的钱,况且我是最不喜欢赢人家的。"
  泽长道:"可又来,既不想赢人家,又何必无缘无故把家私大把去送人呢?况且这是犯法的事,官府出了告示禁止的,我们虽不怎么样,却历来奉公守法,这是万万不能,我不许,我看你越闹越不像样了。"桂森看见话不投机,也不再说,便去架耸他娘。奶奶只图儿子欢喜,没有不答应的,早已一口应承。
  桂森说:"爹爹不答应,怎么好呢?"奶奶道:"他是老糊涂了,什么大事,也值当不肯,你尽管去,有我哩。"桂森大喜,忙忙三脚两步,走了出来,与子桂商议叫人。奶奶便来与泽长说知,泽长道:"你也来混闹了,这开赌是犯法的事,断乎不好。"
  奶奶听了,便摆出满面不愿意的样子来道:"这里离城远,又在城外,那官的耳目,也不晓得这样远,这是一层。再者我的儿子,亦是要做大官的,俗语说的好,官官相护,难道历城县,就没有一点情分么?这又是一层。况且人家有钱,既不是偷的,又不是摸的,爱怎样,就怎样,难道毛厕里的事,都要地方官来管么?"泽长道:"这宗名气太坏,传到外边去,说是赵家开赌,咱又是个有家,那些地保差役,都要来讹诈的,那可真是要弄出大事来呢?"奶奶道:"什么大事小事,要真是他们来讹诈,只要叫儿子去对县里说声,就完了。"泽长道:"你更是混说,县里岂是容易见的。"奶奶道:"难道同寅去拜他,也是不见?"泽长道:"同寅是官,官拜官自然是请见的了。"奶奶道:"难道我儿子不是官,要不是官,周先生不是瞎说了吗?"
  泽长道:"你就是这样,开口是官,闭口是官,难道孩子现在就可以戴着大红顶子出去么?"奶奶道:"讲什么穷理,胡乱玩几天,再说罢。这几天也不会马上出事。"泽长道:"那也难说,你晓得我们家里,近来得罪的人多,这个风声,是要传扬开去"奶奶心里很不耐烦道:"我不相信,我已经答应了,且过个三天五天再说罢。你要是不答应,我可是不依。"赵泽长最怕奶奶,今日被他纠缠不过,只有叹了一口气道:"罢罢,好好。"奶奶也晓得赌赙不是正经事,只为儿子欢喜,便也无法,又同泽长辩说了多时,自己也晓得是强辞夺理,又想敷衍几句,忽然笑了一笑道:"可是呢,周先生说的,咱儿子也该中举点翰林了。"赵泽长摇摇头道:"不像不像,这些话我是慢慢的有点不相信了。"奶奶道:"怎么忽然不相信了呢?"泽长道:"中举点翰林,是要肚子里通通的,会做会写,像桂森这样不好生念书,又不会写,又不会做,况且今年已是十五岁了,明年就要中举,这一年的工夫,怎会到了这样地步!况周先生算的命,灵的固然不少,也有不灵的,就如他说,洪士仁要发财的,并且不远,这句话还是养桂森那年算的,这几年洪士仁到下街做叫化子了,所以我现在很有点不相信。"奶奶道:"你真是瞎说,叫化子一样能得横财,只要洪士仁一天不死,就不能断定他不会发财,从前我也曾听见你说过的,他总得做了叫化子,才会发财呢!你怎么倒忘记了?你也不想想你那年五十岁上望儿子,急的像什么似的,他来算命,就一口断定,你五十一岁上得子,那时候不但你不相信,我也不相信,可巧第二年真添了孩子,可不真是个活神仙,你如今又忽然不相信起来,真是老糊涂了。"泽长道:"说起这事真怪,我看桂森,也不像我,也不像你。"奶奶笑道:"真是奇谈,要像你,就是个老头子,要像我就是个老婆子,他们做大官大府的,自然有一种相貌主贵,要是像你像我,咱不也成了大官大府吗?"泽长道:"相貌却也不见好。"奶奶道:"你又几时会相面,你又怎样晓得他不好。"泽长道:"我是不懂相,我看他声音举动一切,就同西街上卖豆腐的闵老二是一个样子。那闵老二又何尝发迹,不过是个卖豆腐的罢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