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瞎骗奇闻
不多一刻,车子来了,王先生叫人扶着赵泽长出来上车,自己亲送到大门口,看他上车。赵泽长仍是呆呆的,一语不发,连柜台上伙计招呼他,也没听见,上了车,长工推了就走,几个转弯,已到了大门口。赵泽长忽然心里明白起来,下了车,也不要人扶,摸着了那个拐杖,往里就走。赵桂森正在那里青龙白虎呢,赵泽长一直跑到西院里,举起拐杖往桂森当头就打,桂森连忙躲开,泽长又用拐杖往桌子上一扫,把宝盆宝盅,都打掉,跌在地下,跌得粉碎,口里只骂得一句杂种,又呼呼地喘了两口气,早已软瘫在地下了。
却好奶奶一片声骂着走了出来,原来是赵桂森看见泽长来势凶恶,一溜烟进去告诉奶奶,奶奶大怒,摸了一个门闩,跑了出来,嘴里还骂着道:"我同这老不死的拼了罢。"及至一脚迈进房门,早一眼看见赵泽长睡在地下,两三人架不起来,脸似淡金,唇如白纸,奶奶也软了下来,忙道:"怎么着,是不是打人累着了?"长工道:"奶奶快来帮着扶进去罢。"奶奶用手一摸,脸上是飞热的,两手是冰冷的,奶奶道:"到底是怎么会成这个样?"长工道:"怕是中了邪,这里总不好,还是搀进去的好。"当时那些赌钱的,见不是路,早已溜了一半,也有一半在这里帮忙,把泽长扶起来,抱到里边床上放倒,一面去请医生,一面去请周先生来算算,怕是冲犯了什么邪祟。
不一刻,医生到了,进去诊了脉,皱着眉头出来,道:"肝脉已见绝症,不知是什么事,气伤了心,必须排解过去,方能下药,要照这样,怕三天捱不过去了。"奶奶大惊,忽见门口又同了周瞎子进来,奶奶便告诉了他病的样子,叫他推算,周先生说是用十张黄纸送在西南方十步外推送,就可望好了。那晓得赵泽长的样子,是上气不接下气的,心里却明白,耳朵却听见,听见周瞎子在那里占卦,早一骨碌由床上跳丁起来,摸到了拐杖,飞奔出来,奶奶同佣人死命拦住,赵泽长舌头是大了,说不出话,只把两个眼睛,下死的瞪着周瞎子,忽然又一纵起来,也奇怪,真是力大无穷,两三个人拉他不住,早已抢到周先生面前,举起拐杖,劈头就打。长工等急急进来帮着拦住,赵泽长早已喘了一口气,往后就倒,奶奶同长工急来抢时,早已断了气了。周瞎子被他打了两下,正待发作,忽听说是没气了,也吃了一吓,连忙道:"你们快扶起来,掐住人中,叫叫,我赶紧回去查查书就来。"说着就趁着人乱时,摸了出来,也没坐车子,叫跟来的人,扶着跑回去了。
这里救了一回,已是无用,奶奶就大哭起来,又去叫桂森,桂森正为着主码未齐,摇了一宝,尚未开看,又耽搁了一回,才进来,也嚎了几声。外面的赌客,早已一哄而散。奶奶便叫人找了大管事的去买棺材,长工道:"本家里可要送信?"奶奶道:"我不稀罕。"长工道:"报是要报的,来不来由他罢。"
奶奶也没得说,桂森却是一样不管,等到棺殓过了,停在外间,择日出殡,日子也是周先生拣的,本家却是一人没来。开吊的这一天,连陪拜的也没有,奶奶又很骂了一回,又道:"我儿子做了官,我看他们这些混帐东西,拿什么脸来见我。到那时节,还要重重的办他们一办,他们才晓得惧怕哩。"
却说桂森等着送过殡回来,依旧在西园里开赌,夜以继日,不到两个月早已输了二干多吊,奶奶也有点心痛,只是不肯出口,天天照付出去,人家晓得赵家赌的爽快,传说开去,来的越聚越多,慢慢的早闹到历城县耳朵里去了。这天刚刚是四月十九晚上,三更多天,桂森正在兴高采烈,忽听得门上一声喊,早撞进几十个做公的,不由分说,见一个,拿一个,桂森大惊,想往后面跑进去,早被一个黄脸的,揪翻了,一时人声鼎沸,也有打人丛里溜掉的,跑不掉的,都是辫子对辫子,结了起来。
一个人服侍三个,又有人进来,收了桌上的赌具,把这一干人拖到门口,看见马踏子上,坐了一个戴顶子穿靴子的老爷,嘴里撇着京腔道:"都齐了没有?"差人回道:"都齐了。"官道:"带回衙门去过堂。"又打手里发下一张封皮,意思想要封门的样子,差人又跪下禀道:"后面还有许多女人住着哩。"官也没说什么,当即上了轿,带了拿到的人,灯笼火把,照耀着回城去了。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一霎魂飞洪士仁逞凶自首
全家星散赵桂森被逐归宗
却说奶奶在后面,听见官来捉赌,只吓得浑身乱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还是妈妈有见识,急道:"奶奶别哭,这事怕还要封门哩。我去找个人,想个法子,现在壮班头,是我的本家兄弟,不知同来没有,等我去望望,如果是同来的,我去重托托他看。"说着就出去了,不多一会进来道:"房子是不封了,小爷被他们拿进城去了。"奶奶大惊,急忙叫人去打听,无奈城门已闭,不得进去,奶奶急得似热锅上蚂蚁一样,心里又是急,又是痛,只哭了一个不得了。天明了不多时,正打算再叫人进城去问信,猛看见桂森走了进来,奶奶一眼看见,如获至宝一般,忙忙的一把拉住,抱在怀里,眼泪便如断线的珍珠一般,只咽着说道:"儿呀,你受了吓么?"桂森挣扎立起来道:"没事,别的人都打了枷了,惟独我只要出三千吊钱,修理文庙,三天里缴进去,便无事了。"奶奶道:"还好还好,到底古人说的,官官相互是不错的。但是家里一下子,要三千吊钱,却拿不出,且去把大管事的找了来,再说罢。"桂森道:"快去快去,今天是第一天,后天就要缴上的。"奶奶便叫人赶紧去请了大管事的来,告诉了备细,大管事的推三诿四的说没有,后来讲明,把那所店面房子,押了三千吊钱用,方才落局。
原来大管事的在城里天宝银楼住,这爿店是五万银子的本钱,一年到头,除了开销,每年总余两万银子,生意很过得去。
这几天里,桂森输了钱,前后已支过五六千吊,早已除了货外,没有堆放在家的现钱,再若平空提了三千,还要供给以后的挥霍,通扯起来,怕保不住本。大管事多年的老手,也不肯失落体面,因此早就怀了告退不干的意思,等到官事已过,便来对奶奶告辞,奶奶也不晓轻重,就答应了。桂森听见有这个路子,便对奶奶说,要住在店里去监察他们,奶奶生怕他在家空闲惹事,也说很好,大管事的便同着桂森前去交代,从此桂森便在天宝银楼住了下来。哪晓得同赌的一班人,枷号满日,放出来,都到赵家来吵闹,又去了一大宗银子;接着又是差役书吏,也来诈了二三百吊去,接二连三,手头亦日见拮据起来了。到了烦闷的时候,便把周先生算的命,背诵一遍,亦是自慰自宽的意思。并时常嘁嘁喳喳的自言自语道:"不会不灵罢。"又猛然大声道:"神仙的话,那会不灵。"自己如醉如痴的,却一时也委决不下。
如今单说桂森住了天宝银楼,要赌也没有人手,只得搁起,无奈他生心浮动,不耐久坐,就有几个刁滑的伙计,看出来,想趁空淘摸他几个,就腾出空来,同他去上街游玩。先前不过是在曲水亭喝碗茶,慢慢的就引到花丛里去了。桂森得了滋味,便镇日不回店,今日一张条子来付钱,明日一张条子来付银子,自从桂森进店,到年底,算是五个多月,倒亏空了三万多两。
固然是桂森提用了些,同事们又干没了些,兼之本钱不敷周折,格外吃亏。到了新年,二把手的总头,便请东家添本。桂森忙回家对他娘说,这店的好运已过,不如盘给人家罢。奶奶也不大晓得外边的事,便问他能卖多少钱,桂森道,"我去商议着办罢。"当日就来回复了二把手的总头,叫他另外招股招替。
二把手的总头就同各同事盘了他的,议明货色作价一万两,六折付现,此外生财家伙及房屋等项,共作银一万七千两,除掉房子抵出去赎价,下余统共总算二万银子,分正四两个月交清。
中人费用,是一共五百两整。同赵桂森付给现钱,三面言明,立了纸笔,赵桂森收了一张万两的银票,划成些小票,以便零用,即日把铺盖搬到倪家小么处去。手里有了银子胆子益发壮了。从来说的,娼妓人家,是填不满的无底洞,到了第二期取银子的时候,头一期的银子,所余不到一千两了,桂森也不在意,还是到手辄尽,城里城外,没有一个不晓得是赵家的败子。
奶奶也有点风闻,却还不以事。转眼秋天来了,人家报举人的,都热闹得很,未免触动了她的心事,便坐了车往周瞎子家去,要他推算为什么今年不中?刚刚到得周瞎子门口,只见门口搭了一个篷子,篷子底下设了一张桌子,挂着桌围,又摆了一把椅子,还有几个戴大帽子的人。奶奶对车夫道:"你看这又不晓得是那一家上匾呢?"长工沉吟了一回道:"这样子不对,奶奶先别动,我去打听打听看。"去不一刻回来道:"奶奶快走罢,周先生死了。他的事,我到路上慢慢的告诉你罢,这里历城县就快到哩。"奶奶吃了一吓,连忙坐上车去,长工推着就走,一路上告诉她说,是洪士仁把他戳死了,一同到县里报了案,所以历城县就要来相验哩。奶奶口里不言,心里暗想道,周先生算命多年,连自己的横死,都没算出,这个算命的本事,也就有限了。
一路上心里很不是味,到了自家门口,只见有一个老妈子,坐在板凳上,奶奶一看,原来就是替他抱孩子的那一个人,奶奶心上又是一惊,连忙让进去问她来意。原来闵老老死了,没有装殓,想来支几十吊钱,奶奶不敢不应,便挪凑了,如数付给。妈妈走了,奶奶才放下心,转眼到了收租的时候,年年是如期交纳,独有今年,等到十月里,却没有人来交租,奶奶只得叫人去催,催的人也不回来了。奶奶十分心焦,捱了好几天,长工才回来了两个人,奶奶问起缘故,原来被桂森早已抵卖出去,用了一个干净。奶奶到这个时候,也熬不住了,又见周先生算的命不灵,心里又是忿恨,又是懊悔,还不晓得桂森在外边,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便有的没的来打听长工,起初长工也不肯尽情倾吐,后来被奶奶纠缠不过,只得一一说了。奶奶又气又恨,从此把那期望爱惜的心,都丢到东洋大海去了。又想道:这个东西,现在管是管不下来的了,照他们说,现在就是这住宅一所,此外均已改了姓。照他这样玩法,不到一两年,便是干干净净,到那时候,我还要同他去讨饭,我丰衣足食,五六十年,要临老弄成这个样子,岂不被人笑煞,越想越难,越想越气,从此便如一块石头,搁在心上,日里吃不下,晚上睡不着。桂森有时回来,看见奶奶那种咬牙切齿的样子,索性不回来了。奶奶从此便觉得有了病,然而心还没有死,或者桂森回心转意,学起好来,将来亦还有点依靠。存了这个念头,就慢慢的又回了点心。
这日刚是十二月十五日,只见桂森同了一个鲜衣华服的人来,走到里面,指手画脚的说,又是前面有场子,后面有菜院,尽说的这房子上的事,奶奶在里间听清,也还估不透是什么事,忙着赶出来问,桂森已走了出去。那个人还是东张西望的,看见奶奶出来,也就出去了。奶奶愈觉疑心,等他们走过,忙着贴身的一个宋妈妈出去打听,原来是年关在迩,桂森没有钱用,把这个住宅也押给诸府里了。妈妈回来说过,奶奶这会却是一些气也没有了。冷笑了几声,又用手狠狠的把自己的嘴巴打了几下,骂道:"老不死的,你莫非真的要等着下街讨饭吗?"
大家看他情形,真是气伤了心,也只得无谓的劝解几句。那知奶奶却另有一个主意,就打十六日起,每日三次到佛堂拈香磕头,求着快点死,劝也再劝不祝果然天从人愿,不上一礼拜的工夫,奶奶已自染了重病,不能起来,医生来了,奶奶也不肯看,撮了药,煎好了,奶奶也不肯吃,佣人看着没法,只得找了桂森回来,叫他劝劝。桂森看了一看,说这是没有的病,须早点办后事,我去料理料理,说完,趁着热闹,又一溜烟走了。到了二十七这一天,奶奶已是水米不进,两只眼睛,时刻往上翻,佣人看着不好,又分路去找桂森,找了回来,桂森道:"年纪大了,总要死的,有什么大惊小怪。倒是衣衾棺椁,可曾预备?"佣人道:"小爷说是自己去办的。"桂森道:"我办也可以,你把这些箱子开开,我找点银子去。"佣人没法,只得依他开了箱柜,桂森各处翻到了,包了两大包银子,约摸有三百两的光景,提在手里,说我去办去,你们好好的守着罢。
说完,便大踏步的走出去,这些佣人看了,也有痛骂的,也有叹息的,纷纷扰扰成一团。到了晚上,奶奶却清醒了许多,叫人扶着坐起来,把贴身的一个宋妈妈,叫过来,滴泪对她说道:"我是要死的人了,这个逆种,原不是我的儿子,总怪我那时候不知轻重,生怕大爷因为没有儿子,要娶小老婆,刚刚周瞎子来算命,说他命里还有儿子,我就托人找了周瞎子,问他,我已是五十岁的人,天癸已断,哪里会生儿子,要是大爷听你的话,要娶小,我可是不答应呢!周瞎子道:既是如此,只可以抱一个来,我被他提醒,就托了他,并隔壁的妈妈,在外头打听,刚刚闵家生下这个逆种来,就抱了过来,那时我装肚子,才装了七个月哩。大爷是没有生过的,不大明白,就瞒过去了。
当时给了闵家一百银子,以后每年也是给他一百银子,这十六个年头,也很用了不少。闵家没有儿子,就想来认归宗,也是周瞎子吓住他,才没闹破。今年闵家死绝了,我才放心。这个逆种,真算是我的儿子了。又是周瞎子替他算命,怎样的大富大贵,我该死发昏,听了他的话,当了真。小时候,连重话也没说他一句,有时大爷骂他,我还帮他,这是你们看见的,只因为是误信了周瞎子话,才弄成这个样子。你想我可不是真真发了大头昏吗?第一,周瞎子算我要生儿子,就没有准,难道偏偏的做大官,发大财的话,忽然又准了,这也是万无之事,只因我糊涂死了,认定了这句话,如今是到了下流,又把祖父的产业,败到寸草不留,就剩了这所房子,还抵给别人,只等我死后,这房子就找点价,也改姓了。现在闵家虽是没有人,本家是割不断的,将来怕没有闲话,弄到末后,都是一场空,儿子是别人的,房产是败完了,就是奉家里承继,又谁肯做这个一个大钱都没有的孝子,我们依然是个老绝户。说起来,真是可怜。可还有一说,虽然是我不好,总怪周瞎子过于混帐,无中生有的瞎嚼。但细想起来,也不怪他,那个叫我相信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