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人说梦记

  原来贾希仙因为镇江上岸,带的洋钱少了,吃过苦头,这回特特换了钞票,放在身上,预备到香港兑用的。如今又被外国官取去了,那外国官因他罚款已交出,便命他出去。希仙满肚皮的不服,又无可如何,只得手提着空衣箱,掮着铺盖,走到岸边。幸喜广州船尚未开去,仍旧找到自己住的那间房舱,叫茶房开门进去,就有好些人来问他,如何出得来的,他一一说了。内中有个广州府人,是两榜出身,在京里当主事告假回来的,对他说道:“你还算是徼幸的了,要是洋钱不够赎身,须送到外国去作苦工,那才没得命哩!这是外国人专利的,船到香港,不管你搭客是什么人,总要去买他本国有牌子的烟,方准吸,若是自己带了烟,被他查出,便是祸事临头,我们不能自强,可为痛哭流涕,况且你不吸烟,这分明是栽赃,更加冤枉。”因又把栽赃的缘故,说了一番,叹息而去。希仙坐在房舱里纳闷,想道:我恁的这样磨难多,如今到广州去,怕又要流落的了。虽然有魏子明的信,可去找那周掌柜的,但是他一个做生意的人,未必能如魏子明那般待人,他若不肯借钱,如何到得香山?踌躇了半天,想不出法子,摸摸袋里,只有二三十个小银角子,开箱一看,只剩几件布衣服,叹了口气,躺下。
  到了次日,船到省城珠江里停着,就有小艇子上的人来觅主雇。希仙搭上小艇子,到了中和栈水码头,上了栈,打听房价,原来每日要一钱八分银子,吃饭在内。住了一宿,次日一早起来,带了魏子明的信,去找周掌柜的。走了无数的错路,才走到广府前,找来找去,找不到那个玉器铺,问问左近的邻居,都说这铺子是前月关门的,因为亏空大,收歇了。希仙又问这周掌柜的住处,却没人晓得,希仙无奈,只得回到客栈,寻思无计,只有且到肇庆再说。当日就访问客栈中的帐房先生,到肇庆有无便船,船价若干?他说:“木轮船天天开的,你若要去,只消八角洋钱。”希仙听了大喜,原来他身边还有两圆几角小洋,当即算还了房饭钱,上了木轮,不消两日,已到肇庆,找个客寓住下,取出魏于明的信来细看,上面写“端溪学堂总教习朱了凡先生台启。”原来这学堂是肇庆城里大富户邝如舟开的,邝家世代经商,这如舟专办外国五金器具,在上海开了两爿五金店,又开一个铁厂,有二百万家私,为人疏财好义,独捐二十万银子,办这个学堂,请的这位朱了凡先生,是浙江义乌人,向在广雅书院掌教,大有名望,是个不喜新不厌旧的。且说希仙来到学堂,要拜朱总教习,只见那学堂规模宏敞,头门口一样有门丁站着。希仙擎了名帖和信,交给门丁,说明来意。他说:“早半天,朱大人有公事不见客,你饭后四点半钟来罢。”希仙没法,只得依旧回至客寓,看看到得四点半钟,再去探问时,果然那门丁肯回了,进去好一会出来,说声:“请!”希仙跟他进去,走到讲堂后面,三间正房,上面挂个金字牌子,叫做总教习室。希仙走上阶去,见那朱先生已在中间,让他进房,希仙连忙下个全礼。这朱先生却谦和得极,已看过信,晓得来历,就说道:“我这学堂里,是极顽固的;华文功课,居十之七,西文功课,止十之三。师范生每日要五个钟头教学生,两个钟头上自己的西学课,辛苦得极,你能做的来,明早就拿笔砚来,补做一篇文章,附入师范班便了。”希仙到得屋中,看见他桌上所堆的,尽是些《近思录》、《呻吟语》之类,心中已不耐烦。今听他所说的话,知与自己意见不合,然既到了此间,正是进退两难,只得答应道:“悉听吩咐,都可勉力做去。”朱先生道:“好极了,你明早七点钟到堂,不可迟误。”说罢送客。
  希仙走出,一路筹思自己的旅费不够,如此一耽搁,倒有些尴尬了。到得客寓,没法取几件布衣服,当了来作用度。次日赴学堂应考,题目是个用夏变夷论,只得说了些违心的话,敷衍了四百多字交卷,那朱先生带上老光眼镜,摇头摆尾的,看了一遍道:“你文气尚清通,今日就搬进来罢,每月六两银子膏火,如考得前五名,另外有奖赏。切不要学我那学生魏子明,沾染了满身西洋习气。”希仙听了,才知道子明是他学生。当下回寓,算清了房饭钱,将铺盖搬入学堂,住了十三号的卧室,拜见同学,原来共有八人,内中一大半是广雅书院肄业生调过来的,只有顺德余谨号力夫,高要来华号孟实,香山邓非欧号亦虚,是学堂里出身,懂得些普通学问的。希仙一一见过,与余、来、邓三人颇谈得来,便问他们学堂中如何规矩。来孟实道:“这学堂是极腐败的,程课名目虽多,毫无实济,教习吃花酒,学生赌铜钱,种种说不尽,你和他们共了些时,就晓得了。我们功课定得虽严,骨子里头,却是希松的。我和力夫、亦虚来此不上一月,正在此商议改图,却好你来了,大家商议商议。”这几句话,希仙极中听,就和他们打成一伙,自此日则上课,夜则四人聚谈。
  到了礼拜那天,学堂停课,希仙闷坐无聊,独自一人走到阅江楼上眺望,心上有些感触,题了一首《满江红》的词,就在那楼间壁上,用铅笔写了,注上自己名字。可巧本省学台李宗师考完了西北江各属回省,路过肇庆,有些襄校的幕友,上楼闲逛,看见这首词,为他做的好,录了回去。途中无事,和学台闲谈,说起这首词来,那学台便问:“是首什么词?取来我看。”幕友即将录下的词稿呈上,不料李宗师是个老翰林,一向讲理学的,看了这首词,勃然大怒道:“那里来这样的孽种,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我是要好好的办他个罪名,叫那些新党知道才好。这名字熟得极,是那里见过的,哈哈,不错,朱了凡前辈,对我说过,他新收了一个师范生,就是这个名字。唉!你们何不早些对我说,省得许多转折,把他顺便带到省里问罪,岂不是好。”那些幕友吓得不敢则声,李学台到了省城,袖了这首词,去见谈制台。这谈制台名铸凤,也是翰林出身,吏治极为整顿,如今年纪老了,有些怕事。当下听了李学台的话,看了那首词,却不敢怠慢,忙行文密提端溪学堂的师范生贾某究办。
  且说朱总教最怕的是新党,恐怕连累到自己,那天正在那里较阅课卷,阅得头昏眼花,忽然接了这个文书,登时面无人色,身子望后一仰,竟昏晕了去。正是:
  平地风波新党起,青天霹雳老儒惊。
  不知贾希仙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解叛犯江中遇盗 破阴谋海外逃生
  却说朱了凡靠着椅背歇息了一会,渐渐苏醒,思量多时,叫人去请余力夫、来孟实、邓亦虚来。三人既到,朱了凡颤着身子道:“听说你们三位,和那新来的贾希仙谋逆,可是有的?”三人大惊道:“这话从那里说起,我们不过萍水之交,大家同学,谈论些学问,这是有的,谋逆之事,影子也没有。”朱了凡道:“他有一首词,你们看见没有?”三人齐道:“未见。”朱了凡道:“未见就好,你们既非同谋,我如今将这贾生交给你们三人,可去陪伴着他,暗中监禁住,不要放他出门,我如今到府里,去将这事弄明白了,回来再说。”三人连连声诺退出,就找着希仙问道:“这几日我们太疏阔了,听说吾兄新填了一首词,请教请教。”希仙道:“我向来不工填词,前礼拜日,找不着三位仁兄,独自一个到阅江楼上闲眺,偶然兴到,学填一首,正要奉求斧政哩。”说罢,就在书桌抽屉里,取出草稿,三人同看,原来是一首《满江红》。词曰:
  望绝天空,有几只暮鸦叫黑。看无数帆樯到此,
  围环城蝶。夷夏纷争愁北虏,英雄割据思南越。剩江
  山如画入危楼,烟云灭。海潮涌,湾横一。星球簇,
  岩分七。问南州斗大,何当饵敌。若有人兮吟啸异,
  登斯楼也胸怀阔,想虬髯毕竟王扶余,应投笔。
  力夫读了一遍,对来、邓二人道:“这词也无甚叛逆的话,怀古感今,文人常事,为何那样张皇?”希仙听得他话中,有些蹊跷。连忙问道:“什么事?”力夫道:“吾兄这词极佳,但不该题在阅江楼壁上,如今被人看见,道你谋逆,只怕祸事就在眼前,现在官场专喜挑剔文字,株连新党,现在总教习已到府里去商量拿你问罪,叫我们监禁着你,这样学堂,岂不是个监牢么?我们在此,亦无甚意味,不如一同逃走了罢。”希仙道:“原来如此,逃走使不得,连累三兄,尤觉不安,一身作事一身当,他要问罪,我自有话应付,不妨的。”三人力劝他走,希仙决意不肯,三人无奈,只得每人送了他二三十个金洋钱,以备监里应用。希仙收下,停了一会,府里两个差人,来将希仙锁套着脖子便走。徐、来、邓跟去打听消息,在衙门口花了些小费,传出信来,方才晓得这希仙要解到省里去审问。三人回到学堂,气愤不过,写了一封信,辞退出了学堂,约会着一同进省,设法营救贾希仙不提。
  且说希仙在监里过了一宿,明早知府派了两个护勇,两个差人,押解起程,枷锁郎当的上了船。自己也不知犯的甚罪,长叹了一声,横了心肠,以待天命。看看走到半路,迎面来了一只大船,将这船一撞,险些撞翻,忽然跳了四五个彪形大汉上来,手执利刃将那两个护勇一刀一个戳死。差人吓得缩做一团,那强盗拿绳子把他手足捆好抛入江心,把贾希仙背负了去,此时希仙又是一种惊讶,自己横竖是预备着死的,倒也不惧。那强盗将他安放在后舱内,去了枷锁,另用绳子绑他在一张木椅上,也不奈何他,把船向着来的路摇回去。
  原来西北江一带盗风甚炽,白昼劫掠,是不奇的,遇见兵船,竟用枪炮开仗,也互有胜负。这回盗船,可巧碰着希仙,将他劫之而去,直驶到高要乡里,船才停泊,六个大汉,将打劫着的木箱十只,挑了上岸,将希仙放了绑,叫他同走。希仙见此摆布,知道并不是要杀他的,要想看看强盗的行径,便跟了他去,走了无数路程,看见一座山里面,有好些人家,那些大汉抬箱走入一座大庙里,希仙也就进去。只见这庙内聚集无数的人,两廊枪杆,摆了无算,那挑箱子的大汉,引他同到大殿上。只见五个人都是外洋装束,看见箱子,一齐迎了上来,说声:“辛苦!你们就抬到后面去埋了罢。”那抬箱子的大汉,指着希仙道:“这是肇庆府里解进省的犯人,谅来有些冤枉,所以救他出来,他自己愿意来的。”那西装的人,就来拉着希仙的手,走到殿旁一间客座里坐下,问起姓名籍贯,犯的甚事,希仙一一说了。那西装的人,共是五位,希仙也就问他们姓名,拉手的答道:“我姓东方,名黑,表字仲亮,向在澳门开个药铺;那胖的姓卢名,表字大圜;那瘦的姓邝名强,表字开智;那长髯的姓欧名大中,表字孟核;那面上有块伤痕的,姓宫名清闺,表字侠夫,都是读书人。我们遭际与吾兄不同,却未受过官府的气,只因自己立了个志向,要想为中国的百姓吐气,所以有这番举动。吾兄愿意人会否?”希仙道:“诸兄究竟是何意见?白昼劫掠客商,盗贼行径,弟却不敢奉教。”东方黑辩道:“我们虽然不肖,却不至于打劫客商,吾兄误会了。”希仙道:“方才十个箱子,不是打劫来的么?”东方黑道:”那是我们费了无数心力买来的,内中有要紧的东西,慢慢和你细讲。倒要问问吾兄,现既得罪了当道,意欲何往?”希仙道:“我却愿去认罪,只是徒死无名耳。”东方黑道:“这话不错,我们的主意,是要据广东独立,现今聚集了四五百人,没人统领。天幸吾兄来此,情愿推你为主帅,一听立法便了。”希仙心里自思寻道:我要回省,决无幸全之理,不如借他们的力量,做番大事业,成则不必说,不成便逃到外洋,结识了几个同伴,总有法子的。想定主意,便问东方黑据广东的计策,东方黑一一说了。原来那箱子里是炸药,要想凿开地道,轰去几个衙门,便好乘乱起事。希仙摇头道:“不妥不妥,就便得了城池,四面的兵,围困起来,那都是死的。纵有本领,外国人近在咫尺,扰害他的商务,岂肯于休,那时更是走头无路了。”东方诸人便问道:“主帅有何妙计?”希仙附着东方黑的耳朵说道:“如此如此!”东方黑大喜,当日希仙便改了西装,入伙不提。
  且说广东谈制台听了李学台的话,要提贾希仙去办罪,后来接着申文,知江中被劫的事,只得饬广肇两府会同严缉。那大在冠冕楼上宴客,大宪齐到,人席后,督署里送来一角照会,是香港总督的。内说贾某要据广东,求他保护,让与利益,因此事关碍和局,所以前来通知,可早作准备的话。制台看了,递与抚藩看过道:“这些小丑真是活的不耐烦了,造反是这样容易的吗?”那藩台姓章名士杰,倒是机警的人,便禀道:“大帅不可疏忽,到要调兵防守,一面到四路搜查,料想这些人总在左近,肘腋之患,是极可怕的。昨日司里还听见谣言,说有强盗,要用炸药轰去几个衙门呢?”谈制台只是不信,好像没有这事一般,当时席散无话。除了制台,那些大员却都是战战兢兢的。官场就有谣言,有个典史说曾做过一梦,看见什么册子,这谈铸凤是要在广东殉节的。背后纷纷议论,弄得人心惶惶。制台问他亲信的属员,这炸药如何能轰去衙门,那属员就命人到火药局去取些炸药,拣一间空房里,种火点上,只听得暴雷一声,那房子就抬到半天云里去了,有些残砖败瓦,雪片的四散落下,制台见了,才有些惧怕起来。只得调了一营人,把自己衙门团团围住,以防不测。幸亏章藩台和抚台商议了,叫统带张国超调五营人马,四城巡逻,又调来两只兵轮,在珠江上下巡缉。隔了几日,果然在一只小船上,搜出几桶炸药,捉住了三四个人,从此便防得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