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人说梦记

  次日午间,船到上海,靠在太古码头,希仙上得岸来,暗说道:“不好,我身边只剩两角洋钱,住不得客栈,万一找不着他们,何处栖身呢?”想了一会,毫无主见,只得上前向人问明客栈所在,寻访宁、魏二人。走到洋泾滨,挨栈探问,那知洋泾滨的栈房,尽是广东人开的,说话难得明白。问他某日某时,有两个怎么样的客人,来贵栈居住没有,他便答道呒知。问了几家,都是这般说。希仙无法,看看天色晚了,自己东奔西走,寻觅客栈,不知不觉,到了四马路。只见香车宝马,络绎不绝,希仙无心观看,觉得肚子饿极了,寻着一个小馆子,上面一块粉匾,三个红字,叫做“近水台”。希仙看那排场不大,踱了进去,叫一碗面吃了,味儿甚好,急奈那面条子寥寥可数,只有几十条的光景,“实在吃不饱,又添了一碗,肚里方才有些觉着不饿了。会起帐来,可巧只要一角小洋钱。细看包里,只剩得小洋一角,铜元三个,着急的了不得。出了店门,一路思想,今宵没处栖身,租界上过不得夜,不如闯进城里再说。
  主意已定,问明了路径,走到小东门,却见一排小户人家,门口都有个搽脂抹粉妖精似的女人站着,希仙不该向他们看了一眼,却被一个妖妖娆娆三十多岁的女人,上来一把拉住,叫声老板进来坐坐,不由分说,死拖活捉的把他拉到屋里。希仙往常听得人说,上海有花烟间,想来莫非即是此地,连忙想退出去,对那女人说道:“我是有正经事情进城去的,身边未带洋钱,不得罗唣。”那女人如何肯信,硬要叫他住下,关了房门,要来替他解钮扣,被希仙一手推开,拔闩欲出,那女人上来一把抱住,浑身乱搜,搜着银包,嘻嘻的笑着拿了去了。希仙正要动手抢他的转来,忽有一个穿短打的男人喝道:“这人是那里闯来的?”就要去叫巡捕,希仙人地生疏,怕吃了亏,只得出去,恨道:“我为何遇着的尽是恶魔,这番一钱不名倒也干净。”
  说不得踱进城去,城里街道却窄了许多,转了几个弯,忽见一湾池水,清涟可喜,上面朱阑曲曲,有些房子,灯光照耀,有些人坐在里面,原来是个茶馆。再转两个弯看见一座大庙,原来是城隍庙,门前廊宇极深,希仙整整的赶了一日,倦极的了,袖统管里取出包袱,就在廊檐下砖地上一摊,倒身躺下,一觉直到天明。庙门开了,里面小道土走出来,看见有人躺在那里,道:”咦!这人又不是叫化子,为何睡在这庙门口,倒也奇怪。”这句话把希仙满肚的凄凉吊上来了,不由洒了几点的英雄眼泪,一翻身爬了起来,入庙瞻仰,原来这庙造的规模宏敞,香烟极盛,把匾对神龛都熏黑了。希仙在殿上徘徊了好一会,只见烧香的,摆摊的,渐渐来得多了。希仙走下殿来,看热闹,到处走了一遍,腹中饥馁不堪,忖道:我这会真是要讨饭了,又忖道:且慢!我与其忍饿,不如忍冻,现在春气融和,棉袄可用不着,何不脱下当几个钱使用,寻着孙谋、淡然,便有法儿。想定了主意,随即走出庙门,依旧到睡觉的地方,脱下衣服,觉得紧身上有物碍手,摸出一看,原来是一个双噃口威的马表。记得在镇江上岸时,宁孙谋借给他看时辰的,因为经着不如意的许多事,加之心中着急,就把这事忘了,幸喜没有被花烟间的女人搜去。说声惭愧,好仗着他度日子了。细看这表,约莫着值五六块洋钱,因把衣裳仍旧着上,走到当典里去当表。那当典里的朝奉,是个徽州人,年纪六十多岁,带副老光眼镜,取表看了多时,把钥匙开了七转半,把表摇了一摇,摆儿才动,说道:“你这个表,要当多少钱?”希仙伸了五个指头道:“当五块,我是八块买的。”那朝奉摇头道:“不值不值,这是个老表,原底子只值五块,多时不修,走的慢了,时辰是不能准的,要当只值两块。”希仙道:“那却太少,也罢,我是急要用钱,你当给我三块罢,我不久就来赎的。”那朝奉不肯,好容易讲明白,当了二元七角,叫中班去写当票,又是多时,才把洋钱当票交给希仙。此时希仙饿得没法,只好忍耐着,出了当铺,找个素面馆,吃了点心,又到租界上去寻宁、魏。一连寻了三日,不曾寻着,洋钱用去了一小半,想要找个暂时糊口的事业做做,且安顿了身子,再寻宁、魏二人。
  原来贾希仙在上海是举目无亲的,不比宁孙谋有银行中往来的熟人,魏淡然有个胞叔在海关上,所以希仙必要寻着宁、魏,方有保人可进得学堂。再说他此时欲做些糊口的营业,却也无事可做。那天在城隍庙里游逛,只见一簇人围着,不知在那里做什么,挤人里面去一看,原来是个拆字先生的摊子。希仙听他所拆的字,乃是随口胡编的,有个女人走来,拈了一个字,那先生展开一瞧,把笔在粉板上写了个吾字,对他问道:“为的什么事?”那女于道:“我的一根簪子失掉了,请问先生可找得着找不着?”他就把吾字分做两截,写了个五字道:“你这簪子,是初五日失去的,是不是?”那女子道:“不错,我初五日逛愚园失掉的。”他又写了个口字道:“你失掉了簪子,有些口舌,这五字底下不是个口字吗?如今要寻这簪子,须要到愚园梧桐树下去寻,这吾字加个木字,便是梧桐的梧字。”那女子无言,付了十四文铜钱去了。希仙忖道:原来拆字如此容易,这营生倒可以做得,想罢,便去买了几尺洋布,做了撑棚,买些纸墨笔砚粉板,一切置备好了,与道士说明,借庙里阎王殿前一块空地,摆起摊来。又借了香伙住的一间耳房住宿,每日租钱三十文,晚间拣那容易拆的字写好,一卷一卷的卷起来,招牌写的是贾半仙拆字。谁知一连三日,没人过问。第四日,吃中饭的时候,希仙正待收拾摊子去吃饭,忽见一个人跑得满头的汗,走到摊前,拈了个字卷,交给希仙。希仙打开一看,是个背字,问他何事,他道:“我是龙华镇上的人,同了儿子来城探亲,走到西门外,失散了。”希仙呆了一呆,把笔在板上写个“北”字道:“你儿虽是在西门失散的,却要到北门去找,这背字上半个不是个北字吗?底下是个肉字,是骨肉相逢,那肉字的匡子,像个城门洞子,中间两个人字,令郎在北城门门洞里,还有人陪着他呢!”那人听罢,急急的跑去,未曾付得铜钱,希仙叫他回来付钱,他已是去的远了。希仙自言自语的道:“今天第一遭发利市,又碰着这个冒失鬼,一文不付,真是晦气。”只得收了摊子,在那香伙房里安放好了,找个小饭店,吃过了饭,仍旧摆摊。才将棚子支好,抬起头来,忽见那个前来拆字的人,走进庙门,他背后跟了一群人,蜂拥而至,希仙忖道:不好,这是来打招牌了。顾不得摊子,立起身来,望后门逃走出去。正是:
  时乖不遂营生愿,运蹇偏逢扫兴人。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走越峤志士悲穷 入端溪新词惹祸
  却说贾希仙,见一群人拥进庙门,吓得逃走了。那人背后追赶喊道:“贾先生,不要跑,我们是来送匾的。”希仙听说送匾,想道:莫非我拆的字尚准,停了脚步,问其原故。那人道:“贾先生,你拆的字准极了,我依了你的话,走到北城门门洞里,可巧我那舍亲,领了我的儿子进城,你不是个铁口吗?我因急着要寻儿子,连课金也来不及付,如今补还你课金,再送你一块匾,扬扬你的大名,快些跟我回去。”希仙一听大喜,方才跟了他,回到自己摆摊的所在。只见有七八个人,在那里替他将招牌挂起,上面加了一条红布,写着三个字,叫做“赛铁口”。放起一挂三百头的鞭炮,那来拆字的人,拿出一百四十文钱酬谢他,登时看的人围满了,听得拆字灵验,内中便有几个人想出些未来的事,拈个字卷要拆。这日希仙直弄到天黑,不曾住口,摊上的钱摆满了,约莫着有两吊钱光景。道士听得他如此利市,也走来呵奉他,请他在庙里吃饭,自己房里住宿,叫香伙来替他收了摊子。自此希仙倒也得所,拆字的生意甚忙,传扬出去,连租界上都晓得贾铁口拆的字准。
  一日天晚,有个人来到道士那里找他,头上带着外国帽子,身上穿件竹布长衫,脚上一双外国皮靴,见面道:“这位就是贾先生么?我们老爷请你去拆字。”希仙道:“今日晚了,不拆。”那人道:“你务必要去走一趟,我们老爷的课金,不比寻常,至少也有一两块呢。”希仙本不肯行,怎奈道士在旁撺掇,没法同他去的,那人一路上想出些闲话来,同希仙扳谈。又说他老爷是湖北人,姓魏,在海关上当翻译。因为在堂子里娶了个姨太太,如今跟了个人逃走了,要去追寻,所以请你拆字。贾先生,你字是拆的灵的,但这桩事,你虽晓得些来历,劝你也不必直说。倘是这姨太太再进门,大太太便没命了,实在会挑唆主人,闹得上上下下不得安稳,随他去了,倒还干净。希仙听他说老爷姓魏,是湖北人,心上一动道:“不错,从前淡然说起,他有个叔父号子明,在上海海关上做翻译,莫非即是此人,见面倒要探问探问。”又听他说了那番话,知道这姨太太逃走,一定有些关节在内,随口应道:“我晓得了,你请放心。”那人着实欢喜道:“你只不要直说,我便请我们太太,私底下再多多送你些钱。”希仙道:“那倒不在乎,你替我雇部东洋车罢,实在走不动哩。”那人连连答应,雇了两部东洋车,同到后马路如意里二巷。
  到了门口,那人领着他推门进去,原来那房子是五幢楼房,两旁共是四幢厢屋,那人领他到西厢房里坐着,去禀主人。坐了半天,重见那人跑下楼来,说:“老爷叫请先生上去问话。”希仙跟着那人到了上头屋里,望见里面一色的外国桌椅,中间桌子上,蒙着一块雪白的洋布,那老爷靠在外国皮躺椅上,口中衔着一支吕宋烟,也不立起招呼,叫他在桌子旁边坐了。煤气灯照着满屋雪亮,那魏子明看他不像个拆字先生模样,便问道:“足下青年儒雅,为何却来此拆字?”希仙道:“我是湖北兴国州人,因约了同学宁孙谋、魏淡然到上海游学,中途失散,没得旅费,借此糊口的。”那魏子明便问这魏淡然是那里人,希仙就把淡然的家世叙了一番,那魏子明道:“这样说,他是我的舍侄,如今在那里?”希仙听说,连忙立起来作揖,口称“世叔”。那魏子明是洒脱惯的,只将手一拱,重复坐下。希仙又将镇江失散的原故,述了一遍。魏子明便问希仙在湖北那个学堂读书,西文有几年的程度。希仙一一说了,子明问他几句外国话,希仙都答对得来,子明就请他住下,叫人到城隍庙里将他行李搬来。希仙道:“不瞒世叔说,行李是掉在船上了,庙里一无所有。”子明听了道:“这倒干净,我替你置备些罢。你要想进学堂,是个有志气的,但是上海的学堂虽多,现在不是招考的时候,你在此住几天,我写一封信,荐你到广东肇庆府新办的学堂里去,当个师范生罢。我原籍本是广东新会,在贵省多年,你说我舍侄是湖北人,却不对了。”希仙谢了子明,就在他寓中住下。子明晓得拆字无用,也不提起逃妾的事。过了几日,子明替他置备了些衣服铺盖,送他五十元川费,叫他去搭广利轮船,先到省城,又写信嘱托省城广府前一个玉器铺子里的周掌柜,指点他搭船到香山去。希仙别了子明,上船去了,这里子明一面差人到镇江,去打听淡然消息不提。
  且说希仙上船后,连日遇着大风,船上人人躺倒,茶水饭食,一概都无。他自己尚能挣扎起来,到外面看看海景。只见浙江的普陀山近了,那海中惊涛骇浪,似雪白的一条匹练卷来,不敢久立。进舱去了,觉得眼花头晕,一般的躺下。过了两日,到得香港,船也停了,呷些粥汤,觉得精神爽快。想到外面去逛逛,斗然来了三四个广州人,赤了脚,穿一身不黄不黑的短裤褂,问他道:“你吸鸦片不吸?”希仙道:“我不吸,你为什么问我?”他道:“你不吸,我不信,要得查查。”说罢,就在身上乱搜,闹得希仙无明火直冒,用力一推,几个人一齐跌倒,口中喃喃的咒骂着出去了。希仙看此光景,知道又是祸事到了,然亦无法可避,只得听其自然。停了一会,一个高大的英国人走来,带顶兵官的帽于,背后跟着几个广州人,那英国人打着英语问:“这人的鸦片烟放在那里?”那广州人就在希仙的褥子底下,取出一小罐鸦片烟来。希仙见了骇异已极,不由得心中突突的跳。原来前次搜烟的人,身边原带好烟罐,见希仙翻了脸,就将此罐趁势放在他褥子底下,这种办法,叫做栽赃。没有到过香港的人,往往吃他的苦头,晓得其中弊病的,便将那来搜鸦片烟的人身上,先搜一遍,方可放他进舱。
  闲话休提,再说希仙见那英国人拿了烟罐,就有几个广州人,簇着他叫他上岸,希仙不知所以,问道:“这是什么缘故,我本是不吸烟的,这烟罐不是我的,就便有了烟罐什么要紧,为何要叫我上岸?”那广州人道:“你不必管,上岸自有好处。”希仙料着动蛮也是无益,且同他上去,看是如何?便又说道:“我上去不妨,但我这行李交与何人?”那广州人道:“我们替你拿上去。”就有两三个人,替他掮了行李,一同上岸。那英国人在后面押着,到了一所大洋房前,看见上面牌上写着:“拿获火匪一名,记名提督某某。”希仙忖道:原来这样大的官儿也可拿得,区区被他拿来,更不算屈辱了。只得俯首跟了他们进去,到得里面,堂上站了半天,就有外国官出来审问。希仙勉强打着英语分辨,英官要罚他一百元,他说我只有四十元川费,外国官不信,叫他打开箱子来看,就将他箱子里的衣服拣好的取出,约莫着有五六十元的价本,又叫他将现洋补足。他没法,只得伸手在袋里摸出钞票四张,是汇丰银行香港通用的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