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首页
- 集藏
- 小说
- 痴人说梦记
痴人说梦记
那贾希仙见计策不行,与东方黑诸人商议,那些人本是毫无主见的,就欲率领这四五百人和官兵开仗。希仙只是摇头道:“如此胡做,徒伤人命,一定不得成功,我想我们中国,是住不得的了,莫如逃往外国去,将来再图机会罢。好在大家懂得西语,像这样的事,外国是没甚大罪的,还许保护我们哩。这些手下的兵士,趁早叫他们散去,叫他们安分务农去罢,跟着我们徒死无益。”东方黑诸人听了,大家点头称是,便聚齐那些兵士,将此意与他们说知,叫他们暂时散去,将来用着他们的时节,再行招集。这些人本是有家业的,却被东方黑说动了,舍命跟随,如今事既无成,听了东方黑的话,便都纷纷散去了。然后贾希仙和东方黑等六位,连夜整顿行装逃走,径赴香港,搭了德国轮船向新加坡进发。看看那外国待中华的旅民,实在作践的利害,说起亚洲同种,只有日本是个强国,便折回上海,搭了大阪公司的轮船。不多几日,到了东京,就想找着中华的几个学生,商量托足之地。
一日正在客寓大家商量,忽然来了三个人,一色华装,一口的北京话,彼此道了姓名。那三人道:“我们是在此留学多年,合了几十个朋友,凑钱定下一所房子,在神田区骏何町,专接中华来的同志朋友,如蒙不弃,便搬到那里去住,商议大事。”贾希仙虽有些疑心,但听他说得恳切,便应允了,那三人请他同去,看定住处,再搬行李,于是一同走出客寓门,马车四辆,已在那里伺候了。六人上了车,经过的路,苦于一处不认得,看看前面,那三人的马车已不见了。到了一个热闹所在,有所大房子,像是衙门式样,那马车便停下了,请他们下车。正待问个明白,却见里面走出几个人,拉住他们的手,向内便走。到得花厅上,却有一个中华人,带着红顶花翎,坐在炕上,六人方才晓得,这是个使馆。贾希仙自己明白,上了圈套,只得挺着身子,上去厮见。那钦差并不睬他,叫从人押着他们跪下,六人如何肯跪?那些从人便将木棍来敲腿弯,没法跪了。钦差大声喝道:“你们这些死囚,见了本大臣,尚敢无礼,你们在中国,要想造反,又造不成,为何逃到此间,出我中华人的丑。现今被我拿住,有甚话说?”希仙道:“我们造什么反?你也是我们同类的人,骗了个功名到手,就平白地冤屈人,也该摸摸自己的良心才是。你有本事就杀死我们便了,何必用这等鬼蜮伎俩,将本国的人骗来糟蹋一场?”那钦差听了,气得暴跳如雷,将一张照片掷下道:“你们还要抵赖么?广州的案子发作了,找是奉旨拿你们的。”说罢,便叫人将他用镣钉了,锁在后园马房里。
原来这钦差姓吴,名广乐,表字醉穆,是个候补道放出来的。向来志气不凡,对着知己的朋友,总说要马革里尸,却于文墨上不大讲究,将裹字念做里字,人家听去倒像是说的一句外国话,不懂得请他写出来,他就写了“马革里尸”四字,那朋友只忍着笑,敷衍过去。这番接着广东移来的文书,要他访拿叛党,亏他用计,哄骗贾希仙六人,到得使馆。但是日本国的规矩,不准外国人在他国内拿人的,他想来想去,总是没得法子,将这六个人送回中国,虽则圈禁在馆里,终究奈何他们不得。幸喜他有个华友,是浙江绍兴府人,当刑名出身,姓赵名业表字蔼人,足智多谋。醉穆遇着疑难的事,总是他出主意的。这事正在没法,猛然想起,何不去请教赵蔼人呢?便提了一枝长杆旱烟袋,踱到赵蔼人房里来。其时已是饭后三点钟的光景,那赵蔼人尚睡在被窝里,他家人揭起半边帐子,对着他的面孔喷烟。原来这赵蔼人是个大瘾头,不喷足十来口烟,犹如死人一般,拾不起身的。醉穆等候多时,他才渐渐苏醒,抬起眼皮,看见东家坐在那里,惶恐的了不得。醉穆叫他家人退出去,将贾希仙等六人拿住,没法送回本国的话,和他说了,要他用计。他想了好一会,披衣坐起,一面说道:“这事却甚难摆布,不如用药将这姓贾的毒死了,用水银敛了尸,只说是馆里的跟人因病而死,棺木送回中国的。把那五个人软禁在此,照会外务部,和日本钦差商通办法,待他们议定,我们便可卸肩,这样方不得罪人,将来叙功得个记名也未可知。钦差以为何如?”醉穆听了他的话,不觉心中大喜,也不等他起来,匆匆的依计办事去了。正是:
杀人须仗良平计,功狗还亏幕府才。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脱幽囚海岛漂流 困攻苦馆中卧病
却说贾希仙等六人,锁在那使馆的马房里,弄得秽气触鼻,刻不可耐。过了一晚,次日早间,忽见马夫在窗外刷马,他便心生一计,用铅笔写了洋文,叙他来历,及被禁的原由,给马夫五个金镑,托他将这书寄到控诉院去。马夫始而不肯,继因贪财答应了,午后回对希仙说:“那信已交给下议院的议员了。”希仙知道可望脱离此厄。是日六人饿了一天,到得上灯时,又有人将希仙拉出,另送到一间屋里,随手将门锁起。这屋却比先前那屋里洁净,摆设着床帐桌椅,那桌上有四色点心,都是现做的,热气犹腾,希仙饿极,取一块糕,咬了一口,猛然想起,我将那使臣顶撞过的,岂有好心待我。莫非此中藏有毒药,不可不防,便连忙将口中的糕,吐在地下,觉得口中发麻。暗道:却被我猜着不错的。心头火起,将那四盘点心一起倒在地下,践踏的稀烂。到了半夜,有两人打着灯笼来开房门,希仙躺在床上不动,那两个人只道他已死,正要将他抬出去,装人棺中。希仙猛然立起,吓得两人大叫一声,昏晕倒地。希仙暗笑不止,转念一想道:不好,外间不知两人是吓死的,倘然说是我谋死的,倒觉有口难分,须得救他醒了转来,看他们如何摆布我。于是把那两人身体翻来翻去的运动了半天,却渐渐的醒转来。希仙走近身旁,问他来意,他两人听见希仙会说话,才知道他未死,却不肯说出来意,只说道:“我们是来看你的,没甚事,请你睡罢。”这是将好言安慰他,好锁他在里面的意思,希仙既人牢笼,也难插翅飞去,只得由他两人,仍旧锁在房中不提。
再说吴钦差听说贾希仙未死,正在思量迫他仰药自毙,却好外务大臣中村监辅来拜,只得请见,既人座,说起贵国有贾希仙等六人到此,闻在尊馆,烦请来一会,吴钦差哑口无言,只得答道:“没有这六个人,阁下错听了。”那中村监辅也不多言,将袖里藏好的贾希仙诉呈,交给通事念了出来,吴钦差不敢再辩,连忙站起赔罪,没法的叫人请了六人出来。那知锁镣未除,大为中村监辅所责,说完了几句话,立刻立起身来,不别而行,带着六人去了。吴钦差怀着鬼胎,好容易托了人去说项,才得没事。
且说贾希仙等六人,到得法堂,略略审问几句,登时放出。六人商议着,东京不可久居,恐遭暗算,好在身边带的金镑尚多,要想到美洲去做些事业。就搭了布哇的轮船,望前进发,走了无数海程,忽然的轮船机器坏了,飘飘荡荡,淌到一个岛边,好容易收住,就在那岛边修理。船上就有几个日本人,放划子去游览,希仙得知,便与他们说通了,约着同伴五人,一同上岸闲耍。到了岸上,却是好一个热闹所在,六人随意逛了几处,走入一个大寺院里。原来这岛民是犹太国种,奉犹太教的语言文字,和希腊相近,后来美洲人到过岛中,教他们些英文,因此懂得英国话了。酷信宗教,喜造寺建塔。
且说这寺中一座尖方塔,矗立云霄,是岛中极高的宝塔。邝开智身躯矫捷,先登上梯去,五人徐徐而上。到得顶上一层,只见有一块石刻,砌在墙里,循文摹拟,原来是拉丁文,写着“仙人岛第一金光塔”八个大字。希仙猛然想起,小时听见父亲时常说这个仙人岛,不料此岛果在此处,我不如在此做些惊人的事业,倒还容易。美国能人多,未必用着我们。一面想,一面走出栏干前一望,只见沧海茫茫,那岛在海中计算起来,真是太仓中一稊米,远远看见,有一只轮船冒烟,希仙说道:“不好,我们快些走罢,不要被轮船开走了。”大家一齐下塔,赶到岸边,那只小划子不见了,远望大海,不见有一只船停泊,六人齐声道苦。东方仲亮道:“这回飘流在此,永远不得到中国的了。”凄然泪下,希仙道:“吾兄不必过悲,我们既到外洋,本是不想回家的,有本领到处可做事业。这岛土地膏腴,山势雄壮,看来农业可兴,矿产是一定有的,我们替他开些利源,将来兴旺起来,那怕美洲、日本不来通商,便是我们出岛的日子了。我的志向尚不止此,做到那里再说。”五人听了,始免愁烦,大家欣然走到热闹处,要寻个客寓住下,那知岛中却没有客寓。打着英国话问他们土人,都说没处住宿。最后走到一家珍宝铺里,问那管帐的,他说:“客寓是没有,你们既是外国人,却不是浪子,就在小店住下罢。”
原来这岛中风景最好,不许有闲荡的人,要是不勤俭的,就叫做浪子,这浪子是没人睬他的,往往饿死。还有一般好处,买物向不用钱币,譬如一升米,便可换几尺布,只因这岛是科仑坡探地美洲的时节,一个失眼,不曾去探,后来美国虽有几个人到得岛中,都不能出去,所以从不得与世界交通。岛中出的物产,却够岛民使用,那岛民无不,性质纯良,不晓得争夺欺骗等事,没得什么君主、民主、官府百姓之分,总之只有教主。教主即民主,他手下有百十个徒弟,就同官员一般,岛民有和人过不去的事,须要他判曲直的。男女结婚,没有一切繁文,两下情愿,就做夫妻。田地照岛中的人数派匀耕种,没有多种些的,也没有少种些的,收一石稻,只须供给教主一升米。教主住的房子,名为神宫,像中国的怫殿一般,金碧辉煌,幡幢招豋。那些教徒散住在各寺院,元旦须要到教主那里朝贺,就同中国的官见皇上一样。那教主一般的有妻室,教徒也是娶妻生子,与中国的和尚不同。他们等奉的耶和华,是个画像,也有地狱天堂之说,大都荒诞不经,莫可究诘。岛民却一心皈依,礼拜的人甚多,那希仙不知就里,要想在这岛做些事业,只怕有些烦难,况岛民顽固得极,如何肯信他呢?当下那珍宝店主,虽然留他们六人住下,却是供给不起,为什么呢?这岛中没有别的店,只这采珍宝的人,是另外一种营业,教主准其开店,预备神宫采办珍宝,随时装饰耶和华神殿。这样的店,岛中只有三家,每月按人数给口粮,不得多余,那店主却极慈善,肯周济人,希仙和他攀谈,略略晓得这岛的风俗。店主名麻哈思,有一妻一女,一齐出来和希仙六人见礼,倒也长得秀丽。住了几日,只觉得每饭不饱,吃的尽是稀粥,卢大圜是个胖子,实在饿不起了,嚷道:“这吝啬鬼却甚可恶,又要留我们住下,又不教我们吃饱,何苦装做好人呢?”希仙道:“卢兄不须着急,待我来问他。”正说着,店主走来,希仙问他道:“你们岛中人,每日吃的,想都是粥。”那店主道:“不然,我们岛里的规矩,除了教主,都是每人一分粮,不得多余,要是年成好,只耕田的还可赢余些。我是个没本钱的生涯,全靠教主支给,如何有得宽余?加上了客官六个人吃饭,再也不够,只得将三分粮煮成了粥,分作九分吃。”希仙听了,殊为骇异道:“你们是个珍宝店,如何说没本的生涯?”麻哈思道:“客官有所不知,这珍宝并不是人工做成的,只要到山上海里去采,民间用不着他,只教主要这样东西,嵌在宫殿上,旧了要换,所以用得着。我们不过替他采办,不甚希罕的。客官当是贵重之物吗?不信同去看看。”六人真个跟了他去,只见柜中藏着的,尽是大块宝石、猫儿眼、五色水晶等类,六人目所未见,心中纳罕,他却殊不在意,又说道:“诸位要这样东西,尽可随意拣几块玩玩,不值什么。这岛里还有两家,一家是采办珠于珊瑚的,一家是采办翡翠金刚钻的,都和我家一般。”希仙道:“如此说来,足下是清苦得极了,我们也不便打搅,可好领我们见见教主,有个商量。”麻哈思大喜道:“真是你们大国的人,有见识,这句话,提醒了我,教主极喜见外国人,争奈没人到此,我立刻去通知便了。”说罢,便进去更衣出来,再看他时,穿件圆领大袖的黑衣,系一根长带子,丝绦垂下,戴顶纱帽,扬长而去。去了一会,有六乘轿子来接,希仙诸人,坐轿到了神宫,一直抬到大殿前歇下。
原来那大殿的窗子,全用各种颜色的大块水晶嵌就,耀着太阳,异常光彩。大殿上用珍珠穿就的灯,金刚钻缝做的幔子,翡翠琢成的供桌,三尺高的珊树,作为盆景,中间挂着幅画像,大约就是耶和华。琉璃闪碧,香雾漫空,更不必说了。正待细看,麻哈思引了教主踱出来,希仙看他一色的圆领大袖,黑衣丝带纱帽,对希仙拱拱手,请到里面去。走过两座后殿,看见些古怪狰狞,种种地狱变相的画,过了两座神殿,方才到得教主净室。炉烟禅榻,清无点尘。六人与他重复见礼,各述来历。那教主谈起来,很懂得些算学格致,却不甚深,无意中吐露一二。希仙就便请教他些科学,大约普通的浅理,是说得出的。希仙就问他既是用功格致,如何还信神道?那教主道:“这教主是相传下来的,犹如君主一般,统理百姓僧徒。因这岛民愚蠢,若不将神道吓唬他,怕他们为非作歹,没得刑法,如何能安靖呢?”希仙点头道:“是。”他又问些中国的光景,希仙述其大略,他叹羡不已,就对希仙道:“诸位既到敝岛,一时也难回去,就请住在宾馆,做个顾问官罢,还要时常请教整顿岛中的法子哩。”希仙谦让一番,就同五人谢了教主,那教主便命麻哈思引他们出了神宫,不多几步,便是宾馆,从前有美国人住过的,一应供帐具备。教主又派了几个伺候的人,抬了些食物来,自此六人安心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