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东外史


  周撰回房,因恐成连生多心,不便和文子说话,默默的坐着吃烟。成连生低了会头,忽然向周撰道:“卜先,我有句逆耳之言,久想对你说。恐怕你不能听,故迟迟至今。现因有件事触动了我,不能不说了。”周撰见成连生忽然正襟危坐的说出这话来,不知他又要发什么呆。便也正色道:“请说出来。什么话,我都洗耳恭听就是。”成连生咳了声嗽道:“我和你虽是同乡,不是那混帐事发生,也没有和你多谈过。我近来留心看你的言谈行事,都有很大的才情。看你写给我的信,文字也大可去得,年纪又轻,精神又好。像你这样的资质,在留学生中也不易多得。若肯用功,什么伟大人物,你不能做?只是不进个学堂,实在可惜你这副身手,这副脑筋。我看现在中国一般聪明的少年,自谓负了点奇气的,都有个毛病,就是不肯就范围读书。这病从哪里得起哩?说起来,原因虽多,其实主要的原因,就是好高鹜远。养成这好高鹜远的性质,就吃了几部历史、几部小说的亏。你看中国历史上所说的什么英雄,什么豪杰,几个说了他小时候如何用功、有如何的真实学问?不是说出自田间,就说是起于屠肆,用着一般无赖子、顽皮小孩子的举动,为他们写色,以为英雄不遇时,举动颠倒,自应如是。小说上更是荒谬了。能荒唐放纵,说几句大话的,能杀人放火,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便是英雄。真实学问,更不必说是一字不提的,英雄二字被他们糟蹋尽了。读历史看小说的青年,以为只要是如此,便是英雄了。故于今多有自鸣不事家人生产的,有说无不好酒之英雄的,有说英雄无奈是多情的。还有种种说法,无非依着小说中人物的行动,愈演愈奇。莫说英雄必不如是,纵今历史上小说上都是英雄,也只算得历史上的英雄。小说上的英雄,在二十世纪决不能出头露面。二十世纪的英雄,决不是无真实学问的人,凭着一张嘴,吹吹牛皮,一枝笔。胡乱涂几句假爱国的话,可以混充的。哪怕你聪明盖世,像中国现在这样社会,有知识的不多几个。又因新改国体,惟旧是去,惟新是求,含沙带泥出来的不少。只要是稍聪明的人,都可钻的钻,扒的扒,混碗饭吃。然中国不图自强则已,如果几个站在重要机关的人,有一二分心思想把中国弄好,那一般国民幸进的心思,还可由他日长一日吗?”成连生正待将好高鹜远与幸进的弊病,极力发挥一番,那不作美的妇人,已带了个女子走上来。成连生不愿住口,周撰久已不耐烦起来,只不便直说。这些朽话,还待你说,我梦里说出来,只怕还要比你说得圆满。见妇人带着女子来了,便一双眼睛注到女子身上。看那女子,年龄不过十七八,鹅蛋脸儿,一双眼睛,真是两汪秋水。心想:虽不及藤子的风韵、松子的颜色,身材活泼,较二人有过之无不及,并无一点羞涩样子。进房叩了个头,即坐下,抽出扇子扇着,找文子说话。

  那妇人在门外做手势,叫周撰出去。周撰走至门口,妇人咬着耳根道:“中意么?”周撰笑着点头道:“也就罢了。”

  妇人道:“那东西怎么样,明日早晨吗?”周撰道:“你等等。”说着进房,对成连生耳边说道:“你把钱包给我,不可使她们两个见了不雅。”成连生点头道:“理会得。”起身伸手在脱下的洋服袋内拿了出来。不提防那钱包的角,挂住了袋子口,手一滑,只听得喳喇一声,满房都是银角子铜角子乱滚。周撰不大好意思,埋怨成连生道:“你在哪里弄这么多散钱?”成连生一边弯腰拾钱,一边答道:“十块钱的票子,你看了我在浅草料理店换散的,散钱比票子好用些。”周撰忍不住笑道:“好用些,并且滚得好看些,响得好听些。”成连生也不作理会,一心一意的一个个捡了起来,一五一十的斗数。两个女子都用扇子掩着口笑,周撰急得跺脚道:“可怜的老先生,她们已知道你有钱,不要摆了。”成连生叹了口气,将钱并钱包交给周撰道:“算子算了,还有五角钱不对数,用了不要紧,掉了可惜。”周撰也不理他,接了钱到外面,拿了二十块钱给妇人,叫她即刻收拾床帐。转身进来,将钱包插入方才的洋服袋内,不敢由成连生经手,怕他再掉。

  不知周、成二人这晚如何的真个销魂,且俟下章再写。

  第十六章 开赌局奸谋传弟子 遭毒打援手望同乡

  活说妇人收了周撰的二十块钱,叫两个女子下去,复身上楼,收拾了茶盘烟盒,从柜中取出铺盖来。周、成二人下楼小解上来,这房的床业已铺好。妇人到隔壁房中收拾去了。成连生道:“隔壁还有房吗?我以为就只这一间呢。”走过去看,是一个四叠半席子的房间,门口挡了扇六页的屏风,房中并无一点陈设。妇人正在铺被,周撰已将洋服脱了,自己开柜,拿了件寝衣,悬好帐子,喊成连生道:“对不住,我先睡了。”

  成连生笑道:“我也要睡呢。”妇人已将铺理好,关于间门,道了安置,下楼去了。

  成连生不见那文子上来,又不知寝衣的所在,脱了洋服,恐不雅相,一个人只在房角上打磨磨。足过了二十分钟光景,文子才进来。见成连生尚站在那角上,吃了一惊,想转身出去。

  成连生一见急了,走向前拖住,小声道:“还不睡吗?”文子被拖住了,才道:“你不先睡待怎么?”成连生道:“没有寝衣。”文子将手一摔,走进房,打开柜,拿了向地下一掷道:“这不是?”成连生连忙换了,钻入帐内。屏声息气,不敢稍动。见文子关好了门,换好了衣,息了电灯。才进帐来。成连生床笫之间,颇得温存之法,也不惹文子生厌。周撰这边是早已鸳鸯交颈了。

  一夜晚景,不能详写,真是欢娱嫌夜短,那一轮后羿射不落的红日,忽已东升,四人同时起来梳洗。周撰的那女子叫玖子,和周撰缠缠绵绵的说话,快刀也割不断。文子只是默坐,成连生倒十分欢喜,信得过她是名门闺秀。周撰叫妇人喊了四个人的西洋料理,大家共桌而食。周撰见成连生做出许多恋恋不舍的样子,文子只是淡淡的,时似笑非笑的答一两句白,周撰即催成连生走。成连生被催不过,没奈何别了出来。周撰埋怨他道:“你怎么这点道理也不懂得?有一晚的工夫,尽你的兴亲热,何必当着那龟婆做出那难分难舍的样子。使她知道你的脾气,下次好向你敲竹杠呢?”成连生不悦道:“这是做得出来的吗?这是发于至诚,所谓得乎中形乎外。”周撰知道他阅历幼稚,说不上路,忙点头笑道:“不错,不错。”成连生道:“卜先,你看那文子如何?”周撰道:“好。”成连生道:“好何待说,确是名门闺秀。我若在街上遇了她,哪里敢存心汤他一汤呢?”周撰笑道:“日本这样的名门闺秀多着,比她更高的还有,只愁你无钱。”成连生听了,拉住周撰问道:“当真么?”周撰道:“我向来不哄人的。”成连生听得,自去低头沉思。周撰知道他时常会发呆,也不理会,同走到电车场,坐电车,各自回馆。

  周撰到家,松子追问昨晚在哪里歇,周撰少不得用言语支吾过去。那时候正是暑假,留学生归国的归国,避暑的避暑去了。七月卅日把明治皇帝又死了,热丧中艺妓等都不敢动弦索。

  惟周撰、张怀等一般有日本女人的,仍是朝欢暮乐。山中无甲子,不觉混过了暑假。其时无可记之事,惟郑绍畋的妹子,于黄文汉动身去箱根后一个礼拜,从上海写信来,说某日坐什么船到横滨,叫郑绍畋那日去接。郑绍畋到期接了来,送到三崎町清寿馆住了,自己每日去教两点钟日本话。他妹子并没有钻得官费,郑绍畋要她赶急学点女子手工,回去好当教习。过了两个礼拜光景,郑绍畋因跑多了路,受了热,淋病便毒发起恶来,须住院诊治,便住在神田医院。丢得他妹子一个人,孤孤寂寂的在清寿馆。幸得河南一个姓胡的与她认识了,常替她解解愁闷。只在日本住了两个多月,忽然家里来信。赶她回去结婚,她就回去了。后来听说她过门之后,六个月生了个小国民。这是后话,一言表过,不提。

  再说周撰混过暑假,一日早起,开门出来洗脸,见门口贴了张纸,上面写了四句似通非通可解不可解的话道:女人本是两脚狐,一入女人万事无。可怜祖国苍生血,供养倭姬叫不敷。

  周撰一把撕了下来,又是好笑,又是好气,也不知道是谁贴的。洗脸的时候。心中踌躇,这馆子不能住了。定了主意,忙吃了早饭,来会郑绍畋。这时郑绍畋已退了病院,在家里静养,见于周撰,问怎的这般早。周撰道:“我邀你同佃房子,你来么?”郑绍畋道:“你那里不好住吗?”周撰道:“虽没有什么不好住,到底没有佃房子的自由。我们佃房子,教松子煮饭,可不请下女,比住馆子便宜多着。你要肯来,三个人更便宜多了。饭菜随我们的意,想吃什么便吃什么。并且拣僻静点地方,还可时常邀些人来玩玩钱,叉叉麻雀。说不定三个人的房钱伙食,在这里头可寻得许多津贴。”郑绍畋听了,高兴道:“我来一个。我今日便和你去找房子。”周撰道:“你的病全好了么?”郑绍畋道:“不要紧了。事不宜迟,我们就去罢!”周撰点头道:“你的意思,以在哪方面为好?”郑绍畋道:“隔神田太远了的不好,小石川、牛达一带最相安。”周撰道:“我们就先到牛达去。没有,再去小石川。”当下计议已定,二人坐电车到江户川下车,就在鹤卷町寻着了一栋,隔警察岗棚很远,两人都中意。找着房主问价,也还不贵。郑绍畋放了定钱,约了明日即搬来,叫房主收拾房子。二人回家,各收检行李。

  第二日都搬了过去,忙乱了两日,诸事已妥。周撰将上海带来的一副麻雀牌拿出来抹洗,对郑绍畋道:“他们新来的牌瘾最大,只要去邀他,没有不来的。五块底十块底不论,我们总要捞几个。这牌都有暗记,你把它认清,不知道的决看不出。倘若只有两个客,要我们上场时。方合得点子。”说着,将牌的暗记,指给郑绍畋看了。拿了副骰子出来,往桌上丢了一下道:“你没事可练习这种丢法,单双随意。逢单是对,逢双是两边。将骰子的底面记清,算着打几个翻身,即成什么骰样。练熟了,要什么骰样,便是什么骰样。”说着将几种手法,演给郑绍畋看了,道:“还有层聚牌的手法。如我们两人坐对,两边的庄时,我们拣幺九都聚在下层,不是你摸了,便是我摸了。对家或自己的庄时,都聚在上面,两边摸的,都是下层的牌。若被人碰乱了吃乱了,总要想法子恢复原状。若是我们坐上下手,就不必聚尹法,只要承上接下,有照应点子,又认得牌,他们就逃不脱了。如有三个客,我们只能一个上场,这些手法,都用不着,就有‘移柱换梁’、‘金蝉脱壳’两种手法。移柱换梁,是看定了垛子上的一张牌,正用得着,将手中用不着的牌去换了来。这手法要轻要快。”说着将牌聚好,手中拿了一张牌道:“你看这张五索,我要换垛子上的一张七索来,你留神看,可有多少破绽。”说着,再拿张牌往桌子中间一打,收回手,问郑绍畋道:“你见我换了没有?”郑绍畋道:“好像在垛子上挨了一下。”周撰打开手,向郑绍畋笑道:“这不是张七索吗?”郑绍畋惊喜,问道:“这是怎么个换法?”周撰道:“法子不难,只是手指难得有分寸。食指和拇指中指拈张牌去打,那用不着的牌。就夹在无名指内,收回手的时候,觑定那想换的牌,将小指在牌档上一抵,食指和拇指立刻将它拈起,无名指内的牌,随着填入空处。最难的就是这无名指,它本来不及这几个指头活泼,然而用中指或小指夹了去换,万换不来,这全靠一个人演习得多。金蝉脱壳的手法,要重要快,是换桌上人家打了的牌。手法差不多,要换的牌夹在中指内。食指和拇指拈着要打的牌,也是先觑定了想换的牌,向那牌的前面打去。不妨打得桌子响,趁这响的时候,松了中指夹的牌。小指和无名指将想换的牌一夹,无名指随着一抵,即到了掌心。但是这法不能多用,收效也有限。”说着也演给郑绍畋看了,道:“留学生中,这一道能有几个高手?都是些初出茅庐的,又欢喜打,几天几晚不歇息是常事。等他们精神疲倦的时候,弄几手就够了。只是不可一回做狠了,使他们害怕。近来我已和松子商量了,教她见我们有客打牌的时候,带几个标致的女朋友来,故意使打牌的看见。倘有一个两个看中了,这里头又可寻几个津贴。弄得好,我们的官费不用一个,都可以生活。”郑绍畋欢喜道:“松子前回带到我家里来的那大安幸子,说是要和我介绍的,那可不能又介绍给别人。我的淋病好全了,就要带她同住。”周撰道:“那是自然。”郑绍畋自此一心一意,往神田方面张罗客人,闲时即练习手法。这嫖赌之局一开,也不知拖了多少新来的青年下水。这且不表。

  再说,刘越石等自犯了那场赌案,举动都敛迹了许多。只是恨那广东姓林的,就恨入骨髓,大家日夜思设法报复。及明治天皇死了,日本全国官民,不待说都要挂孝。就是中国留学生有学校的,在上课时间,也得一般的左臂上系条黑布。不上课的无人监督,便懒得替日本人带孝。有带了的,便有人骂亡国奴,这也是不懂国交上礼节的原故。

  一日,那姓林的合是难星入命,正穿着极阔的洋服,带着黑布,在骏河台町走来走去,其意是要惹陈女士注意。哪晓得陈女士并没有注意,倒被寻瑕蹈隙的胡庄注了意,两三步跑了出来,走向前,一手将孝布扯了下来,就是一掌。姓林的不提防跌了一跤,正想扒起来还手,胡庄赶拢去,又踢了一脚,骂道:“打死你这小鬼鸡巴入出来的亡国奴。你不去寝苫枕块,在街上摆来摆去干什么?遇见了老子,你倒了运。老子住在对面,你有本事就来,老子在家里等你。”姓林的也不答话,扒了起来,往胡庄怀里就撞。胡庄抬手一个嘴巴,打个正着道:“老子多久就要打你!”这个嘴巴打重了,打得姓林的涕泪交流,双手捧着脸,掉转身就跑。胡庄知道是叫警察去了,心想警察来了,难费唇舌,不如走开一步。恰好一乘电车走过,他便飞身跳上电车跑了。姓林的果然是去叫警察,及叫了来,不见了胡庄,便对警察道:“他就住在对面,请你同去,拖了出来。”警察点头道:“你上前去问。”姓林的走到门口,气忿忿的推门。推重了,门脱了榫,哗喳一声,塌了下来,险些儿又遭了一下。惊得下女跑了出来问找谁。姓林的不知道胡庄姓什么,被下女问住了,半晌对下女道:“才进去的那个大汉,你叫他出来。警察来了,有话问他。”下女见他背后真站了个警察,不知又出了什么乱子,忙走进去喊刘越石、张裕川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