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东外史


  这浅草是东京名所,秦楼楚馆,画栋连云,赵女越姬,清歌澈晓。虽说没有什么天然的景致,人力上游观之适,也就到了极点。有名的吉原游廊(公娼)即在其内。去年吉原大火,将数十栋游廊烧个罄尽。重新起造,较前规模更加宏大。大铭酒屋,亦惟此处最多。活动写真馆有一二十处,都是极大的西洋房。料理店、弹子房更不计其数。周、成二人几十分钟即到了此地。见游人塞途充巷的挤拥不通,便转到浅草公园内,同坐在常设椅上,看那些男男女女挨肩擦背的凑热闹。看了会,成连生道:“只管看人家做什么?我们到西洋料理馆去吃点东西,已将近十二点钟了。”周撰点头。二人同到一家料理店内,见吃的人还不多,拣了个当街的坐位坐了。一个很清秀的下女走了来,问吃什么。成连生望了一眼,对周撰道:“你看,还不错,大半也是卖的。”周撰并不看,一边拿纸开菜,一边说道:“到这浅草来的女人,不要问她卖不卖,只看你要不要。莫说是下女,便是她日本华族贵族的小姐,只要她肯到这里来,你和她讲价就是,决不要问她肯不肯。这浅草,是日本淫卖国精神团聚之处。淫卖国三个字的美名,就以这里为发祥之地。你试留神看街上往来的女子,哪个不是骚风凛凛,淫气腾腾?”成连生听了,大笑起来。周撰说话时,已开好了自己欢喜吃的几样菜,将纸递过成连生,也开好了,交给下女去办。成连生道:“你到这一带嫖过没有?”周撰笑道:“不吹牛皮,我在日本,除非他皇宫里没有去嫖过,余都领略过来。这一带算得什么?明治四十三年,同着那芳井,从正月初五起,径嫖到四月,没有间过三夜。东京什么地方不嫖到了?于今要找那芳井来,还不知有多少新鲜花样。不晓得日本情形的,必以为那些大户人家的小姐,都是贞静幽娴的。殊不知那淫卖国的根性,虽至海枯石烂,也不得磨灭。听说那年,下田歌子在妇人爱国会演说,发出个问题,教这些女人答。她说,我们妇人爱国,既不能当海陆军,又不能学高等的工业,做个高等技师,应做什么才是最有效力之爱国?这些女人听了。有说入赤十字会当看护妇的;有说进女子家政学校,学了理家的;有说学妇人科医学的;有说学产婆的。她说,都不对,只以当淫卖妇为女子第一要义。随说了许多当淫卖妇的好处出来。女子都拍手赞叹。一个个归咎自己,怎么这样容易的问题也想不到。连生你看,下田歌子是日本教育界有势力享大名的女子,有她出来提倡,还愁什么不发达呢?怕那些上等人家的小姐,不想尽方法的出来卖吗?要不是中国太弱,日本新闻不挖苦形容中国留学生,那大家小姐不存着瞧中国人不起的心思,稍微讲究嫖的留学生,只怕应接不暇呢。饶你有这么几项不讨巧不争气,弄上手的也还不少。你不信,今晚到滨町,我叫两个给你看。不过要早些去,等那龟婆有设法的时间罢了。”

  不知成连生怎生回问,且俟下章再写。

  第十五章 碎石飞刀呈绝技 差神役鬼调佳人

  话说成连生听了周撰一篇话,虽不十分相信下田歌子会如此演说,然知道日本的卖淫政策是真的,不能说周撰的话全无根据。听得今晚即可实行叫来,心中只是高兴,忙按铃子催拿菜来。二人一盘一盘的吃了,会帐出来。成连生走先,只往男女混杂之处挤进去。周撰怕走散了,忙跟上前。走不多远,见迎面挂着一幅大招牌,篮盘大的写着“三国大曲马”几个字。

  周撰扯了成连生一把道:“这把戏必好看,天气还早,我们且进去看看。”成连生点头,走至入口的地方,买了两张头等入场券进去。只见里面的人如山一般的一层高似一层,围着一个大圆圈。当下一个下女引二人到头等的所在,分了两个坐位,给二人坐了。二人见看的人都抬头望着上面,也抬头往上望。

  那屋顶足有三丈多高,中间吊了两条麻绳,有五尺多长,将一根尺多长的圆木棒拴住两端,与学校里的秋千索相似。一个西洋人手中拿一张四方小木凳,站在那木棒上面?慢慢的将脚聚在一端,将凳子的两脚斜立在圆棒上。那绳子只在半空中乱摆。

  西洋人不慌不忙的将右脚移至斜空的凳子边上,得了重心,复将左足同站了上来,双手离开绳,反接在背后,助着绳子摆的势,打秋千一般的摆动起来。看的人都吐舌,怕他跌了下来。

  周、成二人望着也觉得是非常危险,满场的人正都捏着一把汗。

  忽听得唿喇一响,连人和椅掉了下来。都大惊失色,以为这样高的跌下来万无生理。哪晓得那西洋人乘着跌的势,飞到对面一条稍低的秋千索上站着,只四方凳子就下了地。等看的人赶着看时,他已在那秋千索上翻转身,举手朝众人行礼,说了声失陪,一个反筋斗,翻入幕中去了。看的人才大哄拍手起来,周、成二人也十分希罕。西洋人进去之后,过了两分钟光景,出来了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国人。肩上盘一条大黑辫子,穿了身半旧的纺绸衣服,走至土台子中间,对大众行了个江湖拱手礼。

  用右手拿着辫尾子,往左边一摔,几个转,辫子已吐直,他便笔挺挺的站着,头摇胡椒窖似的摇了起来。那辫子只管绕着头打盘旋,头越摇越急,辫子便越转越高,摇到后来,只见头微微的颤动,辫子如枪杆一般的竖在头上,辫尾子抖成茶杯大的一个花,在顶上如蛇吐信。看的人齐声喝彩,成连生悄悄的向周撰道:“这该死的东西,还靠着这猪尾巴讨饭吃。”周撰点头笑了笑,不做声。看那辫子尾渐渐的绕着大花低了下来,仍旧往肩上盘。盘好了,即有个日本人,双手抱了个菜碗大的石头来,放在当中去了。中国人一手将石头拈起,拣了块结实的地放下,一拳打去,那石全体没入土中。看的人方喝了一声彩,只见他伸着五指,犁铁似的插入土中,将石块挖了出来,一手抹干净石上沾的泥土,坐下左足,将右足伸直。左手扶住石头,放在脚背上。右手一拳,只见火星四迸,石头碎作几块。满场大喝彩,大拍掌。石头打了,走出两个日本的标致女子,一个手中拿一块寸多厚、寸多宽、六寸多长的木板,一人两手拿七把雪亮、八寸多长、寸来宽的簝叶刀。同走至当中,也对大众行了礼,将刀递与中国人。两个女子走至张幕的地方,并肩站了,都偏着头,用那吹弹得破的脸,合了拢来,将一块木板夹住。中国人走至跟前看了一看,往后倒退两个箭步,足有四五丈远的光景。站住了,右手在左手内分了把刀,晃了两下,只见白光一闪,拍的一声,不左不右,刀尖正立在木板中间。众人才要喝彩,忽见白光几闪,那刀如连珠箭一般,拍拍拍,响声住时,看七把刀不多不少,刀尖都挤在一块儿,刀把还在那美人脸上左右乱晃。众人都惊得狂叫起来。中国人走到两女子面前,用手捻了一把刀的把,轻轻的连木板连刀提在手内。两个女子的脸上都印了半分深的木板痕,笑嘻嘻的对大众行了个礼,进去了。中国人拿着刀把一抖,刀子脱下一把,那六把连着木板往空中翻了几个筋斗,下来早已腾出右手接住了,把刀把又一抖,又脱下一把,连抖七次,将刀取完。左胁下夹住六把,左手拿了那块木板,右手用刀一削,切笋相似,木板成了两段。弃了手中木板,右手倒握刀把,复行了个拱手礼,并胁下的六把刀,齐散在空中,两手一上一下的,接这把,丢那把,如雪花飞舞的,一路舞着进去了。看的又狂叫了一声。

  成连生对周撰道:“这人不知道是谁,有这样本领,怎的跑到日本来变把戏?”周撰道:“他不变把戏,教他干什么?”成连生道:“不知还有没有?”只见个日本人,坐着脚踏车跑了出来。成连生道:“讨厌。日本小鬼坐脚踏车,我看过几回了,一点味也没有。他自以为显尽了多少的本事,不知道看的人只愁他不进去。”周撰道:“我也见过几次子。去罢,那边早去,靠得稳些。”说着,二人同走出来,人推人挤的挨到电车前,上了电车,径投日本桥下车。周撰走先,引到一家待合室门口。成连生道:“还是嫖艺妓吗?”周撰道:“不用问,自有道理。”说时,推开门跨进去。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迎了出来。望见周撰道:“啊呀,周老爷,久不见了,快请进来。”周、成二人脱了靴子上去,同妇人到楼上一间八叠席子的房内坐下。妇人一屁股坐在周撰肩下,倒着指头望周撰算道:“你整整的一年没有来,到哪儿去了?”周撰道:“回国去了,此次才来不久。”因指着成连生道:“我这朋友,说要找个地方玩玩。我想要玩,只你这里,路数还多点儿。别家叫来叫去,都是几个原人。”说时,小着声音说道:“我去年弄的那富谷藤子可设法再叫她来么?”妇人摇头笑道:“你真吃甜了口,不行,她已嫁了个医学博士的儿子。”周撰笑着在妇人肩上拍了一下道:“别哄我,怎么就会嫁人?她去年才十六岁,你不要捣鬼,周老爷自有好处给你。去年芳井先生弄的那个,我忘记了叫什么名字,你也给我叫来,手数料加倍给你就是。”妇人笑着,推了周撰一把道:“只有你缠不清,许多的好姑娘不叫,偏要叫这两个。这两个都不是一时间叫得来的,要看她那边的机会,由她那边定期。你就不记得去年约了几次,费了多少的力才约来?又不是淫卖妇,由你喊要就要。现在已是四点多钟了,什么计也教人施展不来呢。”周撰道:“你且去试试看,仗缘法弄得来,也是你的造化,好多报效你几个。实在办不到,就只好照顾别个了。这一年中间,你难道就没有点新鲜门路吗?”说着,抱起妇人,不由分说推她下楼去叫。妇人笑作一团,喊道:“不要吵,我去就是。”周撰也笑道:“你去就饶你。”回头对成连生道:“我们在这里等,不如到外面去逛逛,吃了晚饭再来不迟。”成连生道好。周撰对妇人说了,八点钟再来。三人同下楼,妇人自收拾去拉皮条,不提。

  周、成二人出来,赶热闹所在游了一会。在西洋料理店用了晚饭,不到八点钟,复至待合室。那妇人也才回来,见二人来了,迎出来道:“你们且到楼上去坐坐,我吃点饭就上来。”二人上楼,都将洋服的上身脱了,坐下闲谈着,等那妇人上楼。不一会,妇人托了盘茶上来,望周撰笑道:“你们的缘法倒好,只是我的脚太吃了亏。”周撰问:“怎样了,成功么?”妇人道:“说是都说了就来,只是要中间不变卦才好。”周撰道:“怎么会变卦?”妇人道:“恰好两个都在亲戚家,当面约了八点钟来。我去的时候不知道,以为她们都在家里,白碰了两个钉子。”周撰忙道:“既当面约了怎的会变卦哩?”

  妇人道:“藤子的父亲认得我,见我到他家会着小间使(大家下女名小间使,如中国的丫鬟。中下人家的聪明女孩子。多夤缘入大家当小间使,见习礼节),说了半晌的话。看他的脸色,好像有些犯疑的样子,只怕会打发人叫藤子回去。”周撰踌躇道:“这却怎么处?”妇人道:“如过了八点半钟不来,就是叫回去了,便神仙来也没有法设。那文子是一定来的。”说未了,下面的门响,妇人忙跑下楼去。

  周撰跟到楼口探望,见进来的果是芳井相好的文子,进门便间妇人藤子来了没有。妇人道:“就会来,请上楼坐。”周撰退回房,对成连生使眼声道:“你的成了功。”成连生点点头,用一双眼睛盯住楼口,并没有听得梯子声响,黑影里已上来了一个女子。接着梯子响,妇人的声音说道:“请进去呢。”不见女子答应,妇人又道:“不要害羞,进去进去。”只见一个淡妆十七八岁的女子轻轻走了进来,低头对空处行了个礼。两颊微红,坐在一边,一声不发。成连生看她实在是大家小姐的风度,走路、行礼、坐着,虽现娇怯怯的,却有种说不出的自然幽雅气象,绝不像小家子羞手羞脚的讨人厌。面貌虽不算是美人,也还生得很端正,心想比蕙儿要强多了。一人正在仔细端详,忽被周撰推了一下道:“中意么?”成连生回过头来,还没有回答,妇人已大笑起来。笑得成连生倒觉有些不好意思,搭讪着问周撰道:“你的来了吗?”周撰笑道:“你这话出了轨,怎么就成了神经病。我的来了,你难道不曾看见吗?”成连生听了,想一想也笑起来。周撰对妇人道:“烦你再去看看何如?”妇人道:“无庸去看,再过十分钟不来,便不能来了。”

  说时,那文子忽起身到门外,招手叫妇人出去,不知说了些什么。只听得妇人道:“不打紧,你放心,包你无事。”说了,妇人进来。文子下楼去了。周撰问她说什么,妇人道:“不相干。她说你和芳井是朋友,恐被他知道。”周撰道:“我不说。哪得知道。”妇人道:“我已说了。”成连生问周撰道:“她于今下楼往哪里去?”周撰摇头道:“不知道。”成连生纳闷。须臾文子仍进房坐下。成连生望着周撰,刚要说话,只见周撰笑对文子道:“小姐只管放心,我决不会对芳井君说。”文子笑着点头,待欲说什么,忽住了口。周撰道:“小姐是不是想问芳井君的消息呢?我昨日还会了他,他新闻社的事已辞了,下半年还没有定局。”文子道:“好好的事,辞了做什么?先生可知有什么原故?”周撰道:“别的原故是没有的,不过言语上和总理有点嫌隙。为保全自己人格起见,把事辞了。”文子道:“先生昨日会了他,没说别的话么?”周撰便答道:“他说过要来看小姐,只是心里烦得很,天气又热,就懒得出外。”文子尚要说,成连生插口问周撰道:“你还有工夫说这些没要紧的话,差不多九点钟了,看你怎么处?”周撰知道成连生已有醋意,便说道:“我的意中人既不能来,只得回去。文子一个人,也必不肯住的。”成连生慌道:“你叫第二个,难道不是一样吗?”周撰摇头道:“除却巫山不是云。要只图枕席之乐,我家里放着现成的不是,何必白花钱?”成连生叹道:“你也未免太固执了,又不用你出钱,便牺牲一夜,也不值什么。”周撰道:“既是这般说,要她另叫一个来也使得。”说着起身招呼那妇人出来道:“藤子不待说是不能来了,你拣好的去另叫个来罢!”妇人问要什么年龄,什么身材,爱肥爱瘦。周撰道:“像藤子那样的就好。”妇人应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