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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东外史
姜清此时不在家,刘、张二人都正睡午觉,被下女叫醒,说有警察来了。张裕川一边揉着眼,一边走出来。一眼见了姓林的,心中不由的冒上火来,开口便骂道:“你这杂种,又带了你干老子来做什么?老子今日睡午觉,没有打牌,不要你父子来伺候。”姓林的听了,气得望警察道:“就是这东西。”警察便跨进门,也不行礼,就想问张裕川。张裕川哪有好气对他,正色道:“我又没有犯法,你不由我许可,怎的敢擅进我的屋?”警察知道自己疏忽了,举手行了个礼,指着姓林的道:“方才他来报告,说你和他争斗,将他左脸打肿了。这事于法律上恐不合。”张裕川看姓林的脸果然肿了,对警察道:“这就奇了,我正在睡午觉,下女说有警察来了,我才起来,做梦也没有和人争斗,这话从哪里说起?”张裕川出来的时候,警察本就留神,看了他尚在揉眼睛,并且一件寝衣还散披在身上,连带子都没有系,不像才和人争斗的样子。及听他说话,看他的神情,也是不像,掉转脸叫姓林的证明。姓林的到这时候,有什么话敢证明是张裕川打的呢?只得道:“和我打架的,又是个人,不是他,是个很高大的,穿着洋服。”张裕川知道是胡庄干的事,心中非常快畅,也不做声,看警察怎么说。警察道:“你方才不是说了就是他么?怎么又是个很高大的哩?”姓林的道:“刚才是我看错了,又是一个。”警察摸着胡子冷笑道:“知道你被谁打了,人还没有看真,怎么就晓得人家的住所?你中国人怪事多,只要不扰害我日本人的治安,我也没精神多管。”说完,对张裕川举手说了声对不住,也不管姓林的,就走了。姓林的也待走,张裕川一把抓住道:“请进来坐,有话问你。”此时刘越石正躲在门后听,到这时候也跑出来,帮着拖姓林的。姓林的哪里敢进来呢,抵死往外扯。到底站在下面的占便宜,张、刘又都打着赤脚,手中有汗,一下滑了。姓林的用力过大,仰天一跤,跌到门外,扒起来,灰也不敢拍就跑。二人拍手大笑,进房命下女将门整理。不一会姜清回了,张、刘将事情说给他听。大家又笑了一会,等得胡庄回家,问了打架情形,少不得又有一番议论。
那姓林的受了这场羞辱,抱头鼠窜回到自己房内,思量邀几个同乡的来复仇。奈他的亲同乡,都在横滨做生意。东京的留学生,与他有往来的很少。有一两个,都是平日不大瞧得起他的。他平日也很瞧不起人,今日遭了难,没奈何要求人表同情。换了衣服,洗了脸,出来跑了几家。这种事,和那些实心求学的人说,饶你磕头下拜,痛哭流涕,莫说不能请他出来替你打抱不平,就是要求他用心听听。他也怕混坏了他的脑筋。
对那些不读书的说,虽都张开口愿意听笑话,然到底都只当作笑话听,没有表同情说打得可怜的话。讲到求他们去复仇,一个个都缩着头,伸着舌,说这些人凶得很,惹不得。姓林的见求人不动,只得忍气吞声,仍旧住下。只是几日并不见陈女士上晒台,也不见她出来走。又过下几日。那门口贴了张有贷间的条子。姓林的忙跑去装作看房子,到楼上,只见有一间八叠席子的房,哪里有陈女士的影子呢?故意到晒台上去看,只见与隔壁家的晒台相隔没有一尺远,过去过来,都十分容易。这八叠席子的房门,就紧靠着上晒台的短梯子。姓林的看了一会,那失意的情形,也形容不出。房东就是个老婆子,姓林的向他问陈女士搬到哪去了。老婆子说不知道,她没有留番地在这里。
姓林的一团高兴,抱着绝大的希望,从横滨搬来,至此万事都冰消瓦解。无名无色的花了多少钱不算,还呕的是天下第一等气,吃的是天下第一等亏。当下听了老婆子的话,悟到与自己无缘,跑回家收拾行李,连夜回横滨去了。
一日,正是八月十五,姜清吃了早饭就出去了。刘越石因黄文汉已从箱根回来,邀了几个同乡,在代代木地方佃了所房子,去看他去了。张裕川也不在家,留着胡庄同下女守屋。不待说乘着无人,有多少的做作。忽听得门外报有邮便,下女出去检了,胡庄接着一看,是个洋纸信套,封得很严密,上写着“姜清先生亲启”,没有寄信人的地名。胡庄拿在手中,一翻一复,看了几遍,心中怀疑道:这字分明是女人的笔迹,不知里面写了些什么?又不便拆看,当着亮照了一会,一字也看不见。低头想了会,仍递给下女道:“姜先生回了你交他。若问你我知道没有,说不知道就是。”下女答应了。胡庄料姜清上午会回,便到自己房里装睡。一刻工夫,听得姜清果然回了,看了下女递给的信,道:“他们都出去了吗?”下女道:“胡先生在家睡了。”姜清道:“这信什么时分到的?”下女道:“才到不久。”姜清便叫道:“老胡,老胡……”胡庄只作没有听得。姜清又问下女道:“胡先生睡了很久吗?”下女道:“将近一点钟了。”姜清半晌不做声,叫下女煮饭。胡庄听得已猜着了几分,故意伸伸懒腰,打个呵欠,叫着下女道:“他们还没有一个人回吗?你煮饭就是,不要等了。”姜清答白道:“我已回了。老张不知怎样,老刘是不回的了,他昨日就说要到代代木去。”胡庄扒了起来道:“他们回也好,不回也好,我肚子饿了要吃饭。他们在人家摆龙门阵,我们犯不着挨饿的等。”姜清笑道:“你要吃饭,我陪你吃,没来由发牢骚做什么。”胡庄也笑道:“小兄弟,你不知道,今天是八月十五团圆的日子,几个人东离西散的也不吉利。”姜清笑道:“大家东离西散了,你一个人还不好团圆吗?”胡庄在姜清脸上扭了一下,道:“一个人和谁团圆?和你团圆?”姜清啐道:“你要死呢。那厨房里的,不是新从月宫里奔下的嫦娥,和你来团圆的吗?你还不去请了出来,也少沾染点烟火气,我吃了饭就出去,好等花神下来,拥护你们云雨个十分满足。”胡庄见姜清喜溢眉宇,笑靥微红,说话如好女子一般,吹气如兰,忽然心动,要按住亲嘴。姜清一掌打开,瞪了一眼嗔道:“该死的东西,时常是这般无礼,你也不去照照镜子!”胡庄道:“照镜子做什么?”姜清忍不住笑道:“你要是请吴道子来画像,他必摇头吐舌,说你这尊容难画。”胡庄笑道:“这话怎么讲?”姜清道:“因为当日吴道子画钟馗食鬼图,那钟馗倒容易画成了。只有那手里的鬼,不知费了多少工夫才画传神呢。”胡庄笑道:“你这短命鬼,我只怕你碰唐伯虎。你若是碰了他,不取了你的面图去画春宫,你就骂我。”姜清又啐了一口道:“我懒与你这叫化子拌嘴,还不给我去催你那灶下婢快些弄饭。今日买了些什么菜,天天冬瓜茄子的,吃得不耐烦了。”
胡庄道:“怕你没有吃得。这么热的天气,你当少爷,坐堂使法,人家汗淋淋的办了你吃,还说不合口。小兄弟,享早了福,怕晚来穷。”姜清笑道:“你这话真么?老张回了,我就要老张办菜,使你巴不到边,那时节可不要怨我没良心呢。我都知道,你还装什么假惺惺。”胡庄一边进厨房弄菜,一边笑道:“我不是看见小兄弟可怜,别人弄的菜不合口,真个没讨的神劳。”姜清不答话,上楼到自己房里去了。顷刻,胡庄的菜已好,姜清下楼同吃了饭,洗过脸,到胡庄桌上拿张纸,写了“肃静回避”四个字,举向胡庄道:“我出去了,你把这纸条贴在门口,包你没人来吵。”说着掷向胡庄怀里,拿了草帽,穿了靴子就走。胡庄赶着说道:“早些回来,过中秋呢。我办了菜等你。”姜清点点头走子。
不知后事如何,且俟下章再写。
第十七章 握雨携云都惊变卦 寻根觅蒂只怪多情
话说刘越石等四人同住贷家,其中就只胡庄和姜清的交情最好。这日胡庄发见了姜清的私信,想起刘越石那日回来,述郑绍畋的话,很疑心这信就是隔壁的女子写的。几日没有见她,必是避嫌疑搬往别处去了。心中算计着等姜清回来,须如何盘诘他,他才肯说。一时张裕川回来了,望着胡庄笑道:“我们中国的事,真有些不可思议的。敝省送了七八十名丘八先生,到日本来学普通。我今日碰了一群,一个个都是雄彪大汉,年龄至少也在三十以上。你看好笑不好笑?”胡庄道:“要你好笑做什么?一视同仁,有教无类,自然是这般送法。并且小借款已成立,大借款也差不多,不愁没有钱用。”张裕川叹道:“送来学别的手艺也好点,何必要学这捞什子普通呢?这普通科学,岂是容易学得出来的,不是活坑死人吗?”胡庄道:“要你多这些心做什么?管他呢。哪怕于今政府要征集乡下六十岁以上的农夫,送到这边来和小姜同学美术,也只能由着政府,不能说政府是捉了黄牛当马骑。我们只要他不扰害我,横竖是中华民国的钱。每月三十六块,张也使得,李也使得,能读书不能读书是不成问题的。政府送人的时候,原没有存心要这些人读书的,管他呢。我们且到中国料理店去买点菜来,打点酒来,好过中秋。老刘说到代代木去,想必就要回了。小姜出去的时候,我嘱咐了他,叫他回来吃晚饭。”张裕川道:“我看小姜与隔壁家的女子只怕已经有了苟且。你看那日老刘回来,述那姓郑的话,他在侧边听了,急得一张脸通红。我晓得他的脾气不好,不敢和他取笑。”胡庄点头道:“幸喜没有取笑他。你若当着人笑他一句,他立刻放下脸走了,莫想他再和你说话。他这种公子脾气,我劝过了他多少次。和他交久了,也知道了这人的性情,却不大要紧。”
说话时,刘越石也回了,一边脱衣就座,一边笑道:“今天还快活,吃了只好鸡,听了两个好笑话,我说给你们听。”
胡庄道:“既有好笑话听,等我开个单子,叫下女到料理馆去买东西,好安排过节。”说时起身拿纸,问买什么好。张裕川道:“随你的意,开了就是。”胡庄写好了,拿钱叫下女去买,回身笑道:“什么笑话?”刘越石笑道:“你这样经心作意的听,又不好了。”张裕川道:“管他好不好,说了再评论。”
刘越石道:“两个都是吊膀子,出了乱子的事。一个是老胡的同乡,两个人同到锦辉馆看活动写真。一个姓陈,一个姓黄。姓陈的是官费,来了三四年。姓黄的自费,才来不久。两个人在锦辉馆遇了个女子,两个就抢着吊,都以为有了些意思。那女子不待演完就走。他们两人以为事情成了功,连忙跟了出来。那女子上电车,也跟了上电车。换车也跟了换车。一径到了芝区虎之门,跟着那女子下车,走区公园穿了过去。姓陈的见四面无人,赶上前问道:‘小姐到哪里去?’那女子笑道:‘家去。’姓陈的见她很有情,接着问道:‘你家里我可以去么?’女子踌躇了会道:‘我先进去安排好了,你再进来方好。’姓陈的点头,满心欢喜。顷刻,到了一家门首,女子停住脚,手招他们两人道:‘你们站这里等我进去,就来喊你。’女子说完,推门进去了。两人站在门外,看房子也还精致,不像下等人家。姓陈的很得意,以为吊上了人家的小姐。姓黄的等了一会,不见有人出来,心里疑惑,向姓陈的道:‘我看这事情危险。那女子不像是淫卖妇,恐怕出乱子,我们回去的好。’姓陈的道:‘为其不是淫卖妇,我们才讲吊膀子。若是淫卖妇,还要吊吗?一点儿也不危险,我听说是这样吊上手的多得很。你要怕就先回去也好。’姓黄的听得这般说,哪里肯回去?便说道:‘你成了功,好歹不要丢了我。我不会讲日本话,你须替我办交涉。’姓陈的正待答话,门响处,那女子出来,对他们招手。他们大着胆子进去,女子将他们带到里面一间八叠席子的房里,女子仍转身出去了。二人轻手轻脚的不敢响动,忽然门开处,一个有胡子的老头儿,带着两个男子,走了进来。二人一看,魂都吓掉了。那胡子指着二人道:‘你们来这里干什么?’随用手指挥两个男子道:‘给我捆了,扛到警察署去。’两个男子不由分辩的一拥上前,一个收拾了一个,胡子道:‘今晚已迟了,明早再送去。你们二人用心守着,不许他们走了。’说完去了。两个男子坐在旁边守着。姓黄的便埋怨姓陈的不听自己的话,这送到警察署去,什么脸都丢尽了,说不定还要监禁。姓陈的也非常担扰,怕事情弄破了,掉了官费,便求两个男子放他们出去,许送钱给两个男子。那两个男子摇头道:“这干系太大,放了你们不要紧,我们的饭碗会掉。除非有一千块钱,我们就拼着担这不是。不然是要送到警察署去的,由警察署再送到你们公使馆,明后日全国就有好新闻看。且等我搜搜你们身上可有名片,不要弄错了名字。’可巧二人身上都带有名片,都被搜着了,二人更加着急。姓黄的对姓陈的道:‘你和他们说,看少要点钱,可不可以放得。”姓陈的便又对两个男子求情。说来说去,作六百块钱了事。当时放了姓黄的去拿钱。姓黄的有千零块钱存在银行里,当晚不能去取,次日早才拿了将姓陈的赎了出来。听说姓陈的对于这款子的分担,还要研究。”
胡庄道:“研究什么?”刘越石说:“姓陈的说,这钱是姓黄的特别顾全名誉愿意出的,并且曾劝姓黄的不要同进去,姓黄的不肯听。不知他们为这笔款,将来会弄出什么交涉来。”胡庄道:“还有个什么笑话?”刘越石道:“这个是湖南姓田的,也是在锦辉馆吊膀子。吊了个女人约好了,同到旅馆里去歇。二人从锦辉馆出来,携手同绕着皇宫的河走。走了一会,那女子忽然对姓田的道:‘你在这里等等,我到近处一个朋友家拿点东西就来。’姓田的便站在河边上等。顷刻工夫,女子来了,二人又携着手走。走不多远,只见黑影里一个男子劈面走了来,走到跟前,看见了女子,立住脚呔了声道:‘哪去?’女子登时吓得战兢兢的,往黑影里躲。姓田的知道不妙,忙抢着上风,面朝河站了。只见那男子用手往怀里一插,对姓田的叱道:‘你是谁?’姓田的知道他这手不是摸刀便是摸手枪,哪里敢等他抽出手来呢?便不顾死活,连头带肩撞了过去。那男子不提防碰个正着,只听得扑冬一声,想是跌下河去了。姓田的不要命的跑回家,半晌还说话不出。”胡庄笑道:“同一仙人跳,也有幸有不幸。到锦辉馆看活动写真的女子,没有不可吊的。你若是蠢头蠢脑,衣服又穿得不在行,她翻过脸来,便是仙人跳。碰了内行,才规规矩矩的卖淫。你看锦辉馆每晚有多少留学生在那里,特等头等都差不多坐满了。有几多收拾得怪模怪样,金戒指、金表、金眼镜,涂香傅粉,和女子差不多的人妖,挨着那些淫卖妇坐一块,动手动脚。只要你稍稍留神,就有的是把戏看。锦辉馆也就利用这个,好专做中国人的生意。他馆子里的常例,每周有一张很长的日本新旧剧片子,最后出演。中国人不喜欢看日本剧,一到演日本剐的时候都跑了。他见每晚是这样,摸到了中国人的性格,便不演日本剧子。还有层为中国人谋便利的,监场的警察绝不到楼上来,恐碍中国人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