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绡剪

  原来这座酒楼是个公所,有名的涪江楼。见得酒肴齐整,都是浮脚生,趁时赶市,连家小也没有的。那翠泉自留左环,三日不发利市,急将起来。想道:“不知那里来这雏儿,前日银袱里尚有一主东西,今晚弄他一弄,大家散伙罢。”先将铜锡器皿运去,到晚搬上酒肴,翠泉自来陪饮道:“相公读书辛苦,多用几杯。”左环问道:“如何这三四日不象初时热闹,寂静得就似深山?”翠泉巧言覆道:“因相公在此读书,是有人来都引他到后边轩内,低低雅雅的行酒。”左环昏头,只道真个,作谢道:“妙人知趣。”翠泉腼腼腆腆的,灌得左环烂醉,早早把那话儿看清。左环和衣跌倒,鼾声如雷。翠泉取了此物,逃之夭夭了。看官们,那贾翠泉衣食饭碗,都在这涪江楼上,岂是情愿做此歹人?初见进门,一锭纹银开手,也图留他读书,与饮酒的不碍。不知那酒楼上,大凡有了几个书呆,别的酒客当不得他尖酸谑浪、皮里春秋,就都坐不久了。况单单一个,大呼喊叫,读个不歇,一边吃酒,你道可厌不厌。贾翠泉计出无奈而已。正叫做:
  人急造反,狗急跳墙。
  次日天明,左环宿醒未解,躺在凳上,向着楼下大叫:“店主哥,快些做碗酸辣来。”连叫不应,道:“如何今日下面也如鬼出一般?”只得探落楼来,却是空屋了。知是堕计,复身上楼,别项都在,只银袱不见了。左环叹息道:“天下有这样小人,好好对我说,要我这些银子,焉知我肯不肯,就这等不冠冕起来。只是丢我单身,这些书籍一个拖他不动,如何是了。”正在那里拴捆设法,只见义能在酒楼下面高叫。左环听得有人,下楼来看。义能告道:“一来云师太回庵,二来这闹热酒楼,岂是读书之所。”左环笑道:“到忒幽静了些。”义能上楼收拾,见果有许多书,毕竟要雇牲口。左环道:“银子分文没了。”把买书上店,昨日被盗之事说了一遍,反埋怨义能道:“既是云师太回庵,早来接我一日儿,就没这节厌事。”义能又气又笑,只得出门,寻个牲口,装上书籍,一齐回去。
  那左环也不到家,抄路往崆峒山去,向云巢就拜。云巢忙忙回礼道:“何方相公,老僧罪浮得紧了。”左环道:“云师太,怎便忘却孤哀子左环了?”那云巢定睛一看道:“原来是赐南公子,一别十年,这般峥嵘也!”左环道:‘不肖罪孽,考妣继逝。幸吾亡父,邂逅老师,必有素托,愿受遗云。”那云巢只合着眼儿,微微含笑,想道:“只得初次从权,打个诳语罢。”——“老僧着脚山门,常与令先公清茶对坐,除却这些,也再没有往还了。”左环听得,倒也一呆。暗道:“这个老奴,说着就是云巢尽知,他知些甚么来?”掇转身,走到爹娘材边拜了,一迳回来。
  那义能不见公子在家,恐他到庵里冒冒失失,言语差讹。折身入山,叫声:“师太,义能在此。”不等云巢开口,将别后如此这般,目下又这般如此,细述一遍。云巢道:“尚早,尚早。这样事还有几件才老成哩!待他再来,老僧有处。”义能也向材边磕头去了。叫做:
  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那左环走到家中,不见义能,气烘烘扯本书来消闷。想道:“父亲是个贡生,怎没一点手泽,终不然是不识字的?且闻家中还有哥哥,怎么二十年来放心得过,再不来探探?几时我得回去,访个下落也好,只是没有盘缠。”遂将前日几个箱子,从新开来。把衣服铜锡,值得钱数的东西,尽行搬出。也不打个肚帐,匆匆的叠做三担。婆子问公子道:“甚么主意?”覆道:“双亲客死他乡,卖做路费,寻亲人来搬丧。”竟往外边,寻了三个大汉,叫他挑到府里,脚钱二两。那三个贼精,原来专做一伙,偷舱剪剥。见左环嫩相,就打了暗号,腾腾沓沓,尽着耽搁,进城不及,只得在饭店歇脚,耸他在湾兜客铺里。左环道:“发货进房来。”三个道:“我们一人管一担,就在上面打盹,到不牢靠似你?况且脚钱不曾见你红的白的,干系还在我们。”左环道:“这样罢了。”那三个在间房里,讨个亮儿,只拣成匹棉绸、新鲜衣服、铜炉锡壶,银镶杯筋,各担抽分,面上照他手迹叠好。次日,左环分付要到府桥市上,一程到了。拔出戥子,要称脚钱。那知左环冒失鬼,只得数钱银子,已还昨日饭帐,身边并无财物了。覆道:“银子倒不曾带得。”两个川老鼠,就屁嘴辣舌起来。一个做好兜收道:“客官还到那里去?”左环道:“就在这里出脱。”那人道:“既如此,我们消停来称。”三个心照,一顿乱搬,并做一堆,一道烟散了。只见左环提出毡条铺了,寻几件上概东西,拣来拣去,有了这件,没了那件。总之没个帐目,不知去了多少。道:“不好了,又上涪江楼了!难道三个狗才,脚钱还不曾有,看他还有胆气来称否?”没奈何,懈索索的铺开。只见一个一个,挤将拢来,看的买的,且是兴头。不上半日,滥贱的送得精光。连毡条也卖去,只留得空身,踅进酒饭店去修肚皮。把银包并并,也有三十多两。想道:“可恨着这道儿,路费不够怎处?”只见一个黄瘪老儿,唱个油口歌,挨着讨赏。他开包撮块与他,仍旧放在侧边。
  那老盗长见他孤身,楼上又没第二座酒客。便寻个伻头商议,如此如此。伻头竟上酒楼,替左环修痒。便有三个一伙,也上楼来吃饭。坐得一会,伻头驮起左环,背贴背儿,湾腰至地的摇摆,做个四马攒蹄。楼下一个叫道:“刘水来在么?”三个伙里一个应道:“来了。”那话儿顺手牵羊去了,落楼与那人捣鬼两句,复身上楼吃饭。伻头立起身来,叫左环坐着,又找个醉杨妃昏晕了半响。伻头远远的立着等赏。那左环执杯吃酒,伸手去摸银包,摸了一个空,打眼一看,不见影了。还不吃惊,问伻头道, “除了那些吃饭的,曾有甚么闲人往来?”伻头道:“一楼两座,连我闲人共五个。”左环道:“奇了,一个银包,你看见么?”伻头道:“小的一心服侍,到不着眼。”
  左环细想道:“伻头是服侍我的,三个坐得远,又不曾去,况且伻头在这里服侍,料那三个怎敢动手?”伻头又问道:“相公多少银子?”左环道:“三十多两。”伻头假吃惊道:“一定忘记在家里。”左环道:“适才赶唱的来,是我亲手开包取银赏他。”只不说出才卖东西来的。店主得知,跑上楼来看看,共总五人,都是赤体。向左环道:“小弟叫做司长卿,小店就是有名的长卿馆。酒客虽杂,极谨慎的。平日楼上,少煞也有数十,从不见人失了东西。况今日楼上,只得两座,两座四人,四人都在。”左环道:“罢了,以后切记,酒楼是决不可上的。前日涪江楼上弄了一火,今日又开跟着贼。”店主道:“就是涪江楼失所的么?小店是有家小,不比那些脱脚云,相公还是别处失所的?”左环道:“罢,罢!左右不够做盘缠,只是一件,无银会钞。”将件里衣递与主人。主人道:“岂有此理,改日见还便了,速速回去查考。”左环看了伻头道:“有劳你怎处?”闷闷出门去了。
  运陷阴翳里,孤踪类转蓬。
  却说左环回家,见了义能,告诉与他。义能只是跌脚,道:“怎再不与老奴商量。”左环就怨怅起来:“晓得我有事,再等你不回来,我如今顾不得你了。闻得云巢募化了许多造塔的银子,要在你身上,索性借他千把,到家里去寻人,相帮搬丧。”说罢,扯了义能就走。来到草庵,见礼坐定,到是义能开口道:“公子多时过了,一时要取静读书起来,将百来两银子,送在涪江楼上。这几日立等要回去,将老爷遗下东西光光收拾出去,交与脚子送他一半,其余半价卖得三十两,送在甚么长卿馆里。今又要我向师太借千把造塔的钱粮,回去寻人来搬丧,要师太就兑兑,一刻也迟不得的。”左环听了,止又止他不得,脸上气得就是血珀。长老知左环是个气性男子,运限该有这些小星散。正经覆道:“昨日刚到一主,却是一千,赐南公子取去就是。只要记着,世途叵测,则帛上面还要加几分机密,不是堪好露嚣嚣的。”就在禅床下,扯出一钵袋来,交付左环。义能慌了,阻又阻不得,想道莫必就是云云。他懒得管了。左环看了,促着义能肩驮,辞别出庵。云巢就当日起身,往云南想那定风珠去了。正是:
  阅了今日还明日,行过云乡又水乡。
  那义能驮着,想道:“韦驮台是不动,那里来过整千的?”驮到家里放下说:“公子,这银不是取笑,着实要仔细。”左环道:“不要你管,我自有主意。”他取了一百两,竟到府里寻长卿馆,早忘记那机密两字,就在柜上展开银包,还他酒钱。恰被刘水来瞧见,通知伻头,伻头叫声:“相公,前日银子有了么?”左环一面摇头,就在包内捻块银子赏他。出了店门,伻头钉紧跟着,道:“相公那里去?”左环道:“我要寻个浙江去的客伴。”伻头道:“凑巧之极,若迟半日,已会不着了。”左环说:“这样就同你去。”伻头领到弯弯冷巷,一所大宅,中堂坐定。
  伻头进去半晌,荡出一个山陕模样的人,拱拱手道:“台丈要往浙江去么?”左环道:“正是。愿附骥尾。”伻头出来道:“请老爷相公后轩试茶。”走到一个三间雪洞,堆上一间皮箱、拜匣、铺盖等类。坐定就摆上酒来。左环力辞,那山陕人怫然顾着伻头道:“谁要你说我老爷在此!”左环心下不安,只得坐了。左环问道:“先生是往浙贵干?”那人装憨打势,叫把门掩了,说:“不瞒台丈,学生姓骆,名得,贱号爱泉,陕西沔县人。祖业是云南收金刚钻,今有此物二十余斤,要到浙江发卖。顺便回去,带些贵细药料,杂在里边,混些税务。”左环听了,把袖里这九十多两银子只当做一撮茅灰,遂说道:“小弟借资千两,恳求挈带。”那爱泉道:“待我想来。”他想一天鬼话,只要算计袖中,谁知还有千字,遂道:“学生明日起身归家,舍下住在沔县,县中是个埠头。有的是麝香、熊胆、石青,硃砂,学生代兄置些同去。”左环道:“小弟明日回家取银,晚上可会。”爱泉道:“学生有牲口在此。”席散了,就留在雪洞侧边歇下。不等天亮,左环将袖里银子交与伻头。伻头道:“骆爷牲口,相公骑去。”也不别爱泉就去了。到得家里,钵袋里摸出一百两一封,交与义能道:“留着做报税盘缠,我到陕西沔县去,买些药料就来。”义能正要说同去,他将银子拴上牲口,一句话也不说,豁上儿鞭,那是归槽马,云眼里钻去了。急得义能没奈他何,叹了口气道:“又去干甚么茧儿了!”正是:
  三光有影遗谁翳,万事无根只自生。
  连夜会着爱泉,将银驮进雪洞,吃了夜饭,爱泉道:“明日五鼓起身,今晚将银扎好。”左环讨出早上银子,一总拴缚。到四鼓大家起来,将爱泉极重的皮箱、褡裢,拴在一个驴儿背上,将左环钵袋银子,拴在一匹极劣的骡子上。大家吃了早饭,骑了生口,挨出城去。还是五更天气,那伻头尽力把左环骡子一鞭,一个前失,左环不提防,跌将下来,腰已闪了。左环道:“骆爱老,小弟骑不得这劣货,调换骑骑何如?”爱泉道:“使得,待天亮换转行李着。”左环道:“行李天亮换转,只生口此时打换。”爱泉只得落驴,让与左环。爱泉上了骡子,加上一鞭,就相去十来丈路。伻头只顾赶上去加鞭,那爱泉会意,撒了双缰,一个辔头,一转两湾影儿都没了。左环在驴上叫:“爱老等等!”那里有人接应,要驴快时,行李重极,再挨不上。
  疲到天明,只离城三四里,左环疑心起来道:“又有些跷蹊!”下驴来拴了,把手向背囊内一摸,是破布裹着顶大的鹅卵石。便跌脚道:“开交不得了!”料道前去远,带转驴儿到他下处打听。那驴儿没了这一被囊石块,便松了许多。不一时转到旧处,其尾已锁。细问邻舍,都道是乐户,三日前卖了粉头,出空房子,今日五鼓起身,讨人手去了。左环索性将皮箱撬开,都是破絮塞紧的石子。连箱子被囊一齐撇下道:“要这晦气东西做甚!”恨着驴儿起初不快,一步一鞭的打到家里。义能见左环又是空身,问道:“公子,是忘记物件回来取么?”左环道:“不关你事。”义能见势头不趣,替他喂喂驴儿,烧碗好茶递上。左环想道:“云巢已去云南,什物又都卖尽,再没处作娇了。”道:“罢,罢!我又被奸人算了,九百纹银换得这匹鳖驴,又算折本一次罢了。”义能道:“说着又是我多嘴,东西到你手里,就是红炉点雪,还亏留得这一百,歇两日别寻个头路去送罢。”左环道:“有理,我而今正经了。”正是:
  黄河尚有澄清日,岂可人无得运时。
  他遂依旧读书起来,其时正行乡试,发愤归心,应试得手,已列乡荐了。忙忙打点上京,这番十分老到。叫义能存落的银子夹得粉碎,都称做一钱一包,盛在钵袋里边。择个日子,在爹娘柩前拜辞。将被囊捎在驴上,扮做走差的模样,陆路长行。分付义能道:“前边亏你多了,今我上京,讨得个前程,转身来与你搬丧回去。柩边时常去看看,我今番不比前遭孟浪,你不须过虑。”说罢去了。正是:
  出门无限伤心事,付与黄鹂叫几声。
  他果然这次机密得紧,上店洒饭,只叫扣数一钱,摸出一包与他。跨驴赶路,好不省力。不一日到京,场事已毕,揭晓已中进士。老到得极,出入依旧是驴,酒饭依旧上店打点一钱,或高兴起来,索兴即是两包,罚咒不用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