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绡剪

  只是一日街上闲踱,忽然有个幼年全真,上前施礼道:“客官莫非姓左?”左环应道:“正是。”全真道:“既是姓左,请借一步讲话。”左环同到自己下处,两个从新施礼。
  全真道:“妾身韩氏,父亲韩广。”左环吃惊道:“住了,原来你是老师之女,老师在口里,如何这般打扮?”女子垂泪道:“一言难尽,父亲前科中了进士。不料兵部尚书带管礼部,磨勘父亲策内有‘文官只爱钱,武官只爱命’等语。那尚书叫做洒蜜兔,大怒道:‘新进酸子,辄敢无状’,寻些反乱蛮方拈个药阄儿,阄着云南鹤庆军民府御点荡蛮司。原来这府土产有蛤蚧麝香,朝廷新造百尺宛转玲珑阁,要取麝香涂壁,计五千斤。要合金刚杵的闹香丹蛤蜊五千对。就是云南楚雄府定边县人卞阿者,谋这一差使到彼,着急搜索。遂激反了,将卞阿者杀死,杀到楚雄,把卞府抄劫焚洗。自后朝廷要存体面,二次差官都被害了。父亲拈着这阄,那洒爷星夜打发人到其处,谣言惑众道:‘不日就有官兵,敕赐尚方剑,要屠荡这府。’那一府急了,着奸细凶人,伏在半路馨枫驿,父亲在驿,半夜火起,一时混乱,连父亲并跟随人都不见了。妾往驿后逃出,扮作道人,一路乞食问来。适见足下道袍是我父亲所赠,是妾缝补手迹,故此认得。”左环听了,不觉大哭起来道:“我今幸叨进士,就要上本,为师报仇。”就留女子在寓,各有歇宿。次日将洒尚书一本,上是“借刀杀人奸臣误国事,内带诤谏朝廷之语。有蛤蚧原非方贡,麝香岂并泥沙,蛮方蠢动,实藐朝廷。驿地有含冤之鬼,阙下有负痛之人,孤茕处女,千里哀号”,云云等语。
  那洒尚书看了大怒,就票道:“筮仕小臣,忠直可取,蛮不服化,律难从宽。即赐尚方剑一口,着左环抵阙,或抚或剿,听尔便宜。”左环知道旨意,即回寓所,将银子数了三百包,对女子道:“你可安心在此,这是一钱一包的盘缠。明日我领了文凭赐剑,只说病在这里,一应跟随人役,叫他照常伺候。过七八日,便说老爷私行去久了。”女子依计记着,竟认左环是胞兄。左环凭剑到手,他别了女子,连驴也不骑,离远京城。将女子那副全真袍仗打扮起来,背着尚方剑,就是云游方士。正叫做:
不施万丈深潭计,怎得骊龙颔下珠。
  一路抄化度日,不则一日,到了蒙化府天耳山经过,见个大寺上写化城禅院。其时正值秋早,左环进去躲热,只见无数禅士,在那里听说偈子。左环挨去听听,觉是四川声口,定睛一看,正是云巢。高叫道:“云巢师太请了。”云巢吃个大惊,留到方丈说话。左环一五一十,前前后后,细细说上。云巢想道:“此人前去,可保无虞。但楚雄卞府遭此大劫,定风珠只索别募了。”就对左环说:“今夜你在此宿,老僧有几句要紧说话,与我记取。我明日就收拾回去,打点造塔,钱粮已有三万余了。”当晚云巢与左环同榻,一灯共照。到三更时分,云巢叫左环起来,如此如此,左环跪在灯前受领,一一如法。次日就在化城禅院彼此分别。正是:
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
  却说左环受了云巢正乙明威之决,到了鹤庆地方,只见赤日烧空,非干泽竭,可怜百姓,就似人干,一日不知渴死几千。那杀卞尚书的反蛮,在青玄洞里安身,自称青玄洞帝。写张祷雨告示道:“有人能求雨一坛,就封他甘霖大王。”那左环揭了告示道:“贫道能降时雨,但要洞帝自来拈香。”即刻报进洞去。左环当时分付,搭一三丈六尺、五方角子的高台。画了锁龙符咒,将所负之剑,插在坛前。画了五岳借镇符,金刚吊夺咒,戒人不许擅动。约道明日辰时请洞帝拈香,午时雨到,共下三十六个时辰倾盆大雨。
  只见次日男男女女,万千的来看,要想新鲜雨水救喉。那洞帝骑匹白象,相貌凶恶。前后拥着千数杀星,拈了香毕,左环升座发符,叫洞帝去取了剑来,那洞帝去取,尽着生平雄悍之力,一毫拔他不动。洞帝蛮法起来,叫声有力健儿都来相帮,你拔我拔,用尽气力,就是蜻蜓摇石柱一般。左环道:“罢了,贫道自来。”轻轻的应手起来了。服得那反蛮只是磕头。左环依旧把剑仗了,令洞帝且回,待雨足了,来谢雨。只见道犹来了,黑云层布,雷电交加,足足落了两日半,平地水深三尺,洞帝跪在坛前谢雨。左环念个小鬼拖脚咒,那洞蛮一步难移。左环掣剑在手道:“洞蛮报名来。”那反蛮道:“小蛮姓牛名金版。”左环道:“朝廷征你土产,你如何造反,三害天使?问你那馨枫驿内天使怎样害的?”那牛金版道:“已前两个实已杀害,驿内天使还是活的,还有几个跟随的都在。”左环道:“我亦朝廷所差,赐尚方剑,屠荡你们。既是韩天使还在,快请相见。”那牛金版跪着叫道:“快去洞东崖栅,请韩爷出来!”韩、左两个相见,抱头大哭,还恐怕是个好梦,再三的你叫着我,我叫着你。两个坐了,把见先生女儿,如此这般,又亏遇见云巢,转授法术,才得服这反蛮。两个说了半日,牛金版只立不起。喊道:“二位天爷饶命,再不敢造反了!”老韩道:“罢了,饶他则个。”左环道:“且饶起去,你们性命都是剑下之物,早晚可取。”牛金版起来,率了以下磕头如捣蒜。正是:
在他檐下走,怎敢不低头。
  只见次日,牛金版抬了麝香蛤蚧如旨交纳。又送无数金银宝贝,内中一串念佛珠,白光青气,照耀一室。就问牛金版道:“这数珠是何名件?”牛金版道:“不瞒天爷说,这是抄劫卞府中女太太的。”左环晓得间子是定风珠了,遂说:“别的都回,只将这串念珠收下。”金版再三跪禀,免不过又收些黄白之类。
  次日就行,鹤庆一府人道:“不但免屠荡之惨,又得甘霖救命。”焚香点烛,夹道稽首,直送出府界。师生两个,同了跟随人役,骆驼骡马,捎着辎重。来到京中就到寓所,老韩见了女儿,抱头痛哭。指着左环道:“他是我们的重生父母,怎么拜谢?”正是:
一切万般皆下品,惟知恩德是良图。
  却说那洒尚书已死了,这麝香是圣旨也只要得百斤,蛤蚧是老洒自要搭在圣旨内去取。韩广、左环共出一本,大概是仗圣威灵,平蛮输贡的话儿。其时老韩的座师当国,叫做贝可通,两个送他麝香百斤,蛤蚧百对,乐不可言,将韩广、左环不次陛擢。左环是兵部掌堂,赐谕祭葬,驰驿回乡,钦赐营墓银二千两。韩广是浙江靖绥督抚大三司,是特设官衔。两人领旨,大吹大擂,入川去了。早有驿地支应,说石泉江油到了两员乡宦。左环分付手下,府中驻扎,奉吾呼唤,然后齐来。那义能打听,晓得就是小主,前日云巢回庵已说公子中了,到云南公干的话。只见左环一匹驴儿已到面前,还是豆腐架儿拦门。义能上前磕头,婆儿也来要跪,左环扶起。依先骑驴到崆峒山拜了爹娘的柩,去见云巢,将祷雨平蛮之事,一一述过:“幸吾师骨肉复圆,和尚塔愿可就,或一快耳。”云巢就同左环到后山去看,只见遍地楠木,山高石块。云巢道:“凡事就绪,只这定风珠竟没想头。”左环笑道:“和尚不济,我说塔愿可就是何也?”袖中提出数珠道:“这不是云南卞府夫人的么?”把得此之事又说,双手递与云巢。云巢就向空稽首道:“这样缘法,何处讲起。”只见韩微之也同义能到来,扯云巢过去,附耳道了几句,云巢点头,一齐回到庵前。云巢叫义能请开韦驮,下面扯出一个封筒,递与左环,上有四人封识。眼前不见爹娘,泪如泉涌。拆开一看,才见父亲手泽,如此云云,放声大哭。云巢即叫义能道:“这是我与你亲手藏的,筑此石堆,今日开了,请公子取去。”说罢便拆堆取银。左环道:“这都是和尚成就,难道我就不肖,助不得这几片瓦儿?况前不肖,已曾预借一千。”和尚稽首谢了道:“公子这奇才,大略尚无佳耦。这韩老爷令爱,实是女内陈平,贫僧斗胆,美满良缘。况西席东床,皆称国士。”左环道:“恩师错爱,义不敢辞。但和尚听我一言,不肖身负朝旨,待丧服扶柩,葬祭已毕,方成婚礼。”云巢道:“这个自然。”老韩当面允了。
  次日,一个浙江到任,一个钦赐搬丧。云巢直送下船,袖出数珠道:“菩萨天龙已受你七颗定风殊了,余者公子收去。”左环收了道:“和尚塔成,不肖再来随喜。”两个钦旨官儿一路威风支应,不上一月,已到浙江湖州府。早有头站驿夫,报到乌程县二十八圩三仙港上。那孟山长子名襄,字思山,年已四十五,子已十六岁。晓得父母在蜀,是处兵火相连,以此隔绝。今晓得双亲已殁,兄弟做官,一忧一喜。只见少停,几只座船泊在港口,老韩在船等着。一簇人马,拥到左家。先是义能见了思山,两个忍不住流泪。指着左环道:“这是老爷任上生的,是你小兄弟。”两个拜了,哭做一堆。嫂嫂侄儿,也来拜见。拣了后日,扶柩安葬。因说起韩师女儿一节,思山道:“你两重大丧服过,倒是我做长子的不曾一日披麻,你正该明日完婚,后日谕葬谕祭,是西房儿媳,何不风光。况你的娘子就是命妇,为先人荣耀也好。”思山随即上船,把这话一说,微之道:“有理,有理。次日完婚,后日营葬。”一个县丞,显扬到这地步,九人十羡。老韩别了上任。左环夫妻都是肝胆中人,好不投机。二年后,生个儿子。左环记挂云巢的齐云塔,就要起身到川中去。分付夫人道:“义能虽老,他心事光明,事情叫他经手,决不造次。”就带些小厮访故人云巢去了。
  这一篇事,载在《吴太虚家抄》,元朝至大年间的事。喜他君臣父子,夫妇朋友,个个一股义气,不分人己。况金帛之事,那些儿在他眼里,但一个和尚成就多少奇缘,真是美谈。诗曰:
  得失荣枯命里该,
  皆因年月日时栽。
  胸中有志终须至,
  囊内无财莫论才。

浮萍居士著  
第五回 七条河芦花小艇 双片金藕叶空祠

  鼓子冬冬钹子喳,登场评话说些些。
  这回古怪清虚事,秋月年年照断杈。
  列位的看官们,你打着精神,侧着耳朵,听我这一篇词话,都要打一个寒噤子。从来《剪灯新话》、《艳异奇篇》,都是纸上陈言,虚空摩拟。只我这一桩事,实实的有个下落,不是影响的说话。正是情痴到极处,自然现出一个如意景界,又教他抓也抓不着,通身冷汗,撒然梦醒。叫做:
  便饶他醉柳迷花,也总是晓风残月。
  话说宋时东坡苏子瞻,他也在色香队里留情,最爱的是一个朝云,在黄州死了。谁知他生平做下一节事儿,甚是不韵。他身边又有一个妾,叫做春娘。春娘颇能歌舞,亦解诗词,且又生得如花似月。怎见得?有词为证:
  巫女朝朝艳,杨妃夜夜娇。行云无力困纤腰,媚眼晕红潮。
  阿姥梳云髻,檀郎整翠翘。起来罗袜步兰苕,一见又魂销。  ——巫山一段云
  可笑那东坡到不大识赏他,大约东坡这个人,虽有文学,未免性情拓落,闺房之事造次不辩。若是那幽细殢情之人,与他绝不揌头。其时那楚王府里有一匹良马,唤名紫雪驹,日行千里。那个王子,一日骑来望他,东坡见了,不胜垂涎。那王子便道:“老苏,你爱我这个驹儿么?”东坡道:“果然可爱。”王子道:“你若爱他,咱闻你有个侍儿春娘,你舍得他与我,我就舍得此与你。”东坡道:“名马丽人,俱属韵事,将来交易,颇颇不俗,殿下不要食言。”王子道:“我言出如箭。”东坡便去唤出那春娘来,要交付与王子去,换他这匹马。春娘知道将他换马,乃口念一诗:
  相随三五载,嫒嫒在房帏。
  一朝弃如草,人畜岂相媒?
  可怜那春娘,便急跄跄的走下庭除,向一株槐树上肐扎一声响,把这粉骷髅儿撞得个粉碎。那时佛印禅师知道了,就对徒弟说:“那个东坡老子,造下这一桩业案,要罚他三世没有好眷属。”列位哥,后世那有才学的男子,一生遇不着一个好眷属,皆因前生做了东坡的勾当,轻贱了韵人,故此今生单单别别,魂梦里也无个宁帖处。
  如今再表一个惊才绝艳风韵多情的秀士,他姓袁名晓,字青霞。虎林人氏,也是个科甲苗裔,身长六尺,眉清目秀,淹贯古今书史,悟通贤圣性情。在那钱塘门外青芝坞山里,依岩傍涧,结构几间书屋,极其精雅。怎见得?但见:
  疏洒洒一带篱笆,密丛丛千株林木。冷清清数幅单条,净寥寥几盆蒲草。
  架上书叶叶丹钳,炉中火条条熨贴。铜雀砚,端置案头,时太壶,旋烹几上。
  胆瓶儿斜插野田花,罄缸儿洁注灵岩水。穿几件儿淹润衣裳,坐几行儿温清祖褥。
  有孔竹箫闲挂壁,无弦桐瑟冷抛床。
  这袁生年不满三十,意趣迥别。说他好色,又不见他贪恋烟花。常是对着皓月,临着清风,把酒奠花,将茶灌草,扯着罗衫儿掩泪;忽一日携了个蒲团儿,带了一只响笛,走在他那庄东边一个高冈山坐着,将笛吹了几曲。忽见一只白鸟飞来,停在他面前,他就作一个痴想说:当初西王母有一只青鸟,那王母到一个去处,青鸟先去报信。今忽然一只白鸟飞来,没得有甚仙子来么?小生好打点去迎接。少顷,那只白鸟去了,他懈洋洋的叹道:“仙缘难得,那能侥幸一遇。”一步一步踱回庄上。庄上伏侍的有两个童子,一个叫做秋燕,一个叫做星槎。秋燕专务扫地洗衣,向圃头种些蔬菜。星槎专务焚香煮茗,向户外答应些往来朋友。那袁生相与的,有几个诗僧,有几班赋友,虽在山斋,却也酬和还往,甚不寂寞。日月如丸,滚滚易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