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华传

外间有两个炕,是四个女婢睡的。又到通连的两间耳房内,看是每间有一炕,是四个男童住的。看完之后,又到楼上眺望了一回,见左右楼房内,所贮皆是置备的家伙什物,韩氏道:"这些孩子还小,恐要隔了两三年才能上学。"无碍子道:"小时有小时的功课,我欲过了新年,就要开馆。"韩氏笑道:"但凭师父的主意。"说罢遂各下楼。韩氏见铺设整齐,各物完备,十分欢喜。当晚就在无碍子这边用膳,才回寝宫。
转眼之间,已近年下,府中大小事件,不消说是忙个不清,直到元旦过了,遂各清闲无事。合府妇女,无非是耍钱、吃酒,终日顽皮。不觉又到上灯了,韩氏备了酒筵,专请无碍子赏灯。瑶华同八个子女,一齐到寝宫来,已是灯月交辉,观看移进,即便上席。韩氏兴致浓郁,吃个淋漓尽致。一交二鼓,无碍子同瑶华告退,韩氏趁着酒兴,必定要送他们过来,也不坐轿,只扶着两个使女步行。前后殿上都张着灯彩,又看了一回,才同到艺圃。韩氏一路趁着月光,说笑不休,大家也只得随着,到了大楼下,不想酒忽涌上心来,吐了个干净,头重脚轻,就在西首沈翠眉床上睡下。
各宫女伺候了一天,也各倦了,遂倒的倒,睡的睡,灯烛自灭,人声寂静。这个空里,就掀动了一个人,你道是谁?原来就是副史张超然之子张其德,那夜酒后,正无奈何,出了家门口,要看大殿上灯火,突然听得艺圃这边守门太监,知会那边宫内守门太监道:"夫人酒醉,已在艺圃睡下了,可关好宫门,小心灯烛。"守宫门的太监答应了,各自去收拾睡觉。其德听了,淫兴大发,想今晚必有机会可图,遂瞒了父母,换了轻便衣服,束缚停当,悄自一人,打从后屋爬上粉墙,纵身一跳,已是艺圃的空地,直至艺圃墙门,见门已紧闭,四围高墙无处可入,再往门缝内一张,见内里灯火未灭,遂拨下头上挽发的簪儿,用簪脚撬拨门闩,因天时干燥,木闩宽松,竟被他拨开了。挨身悄入,闻这守门太监俱已鼾睡,遂潜至崇本堂中,灯烛俱灭,黑洞洞不知无碍子睡在那一间。遂将东首房门一推,见闩得牢紧,再往西首房间一推,也自坚闭。又顺着西廊下走去,似有一门,用手一推而开,竟挨身入去,往炕一看摸,像是一双小脚,知是一个女人,想必是无碍子了。此时色胆包天,遂轻启其衣,成其好事,一溜而出。你道所奸者何人?乃是苏远香,因伺候一日,十分懒倦,故尔酣睡,被其德轻薄而去,竟不知觉。
却说无碍子打坐出神,神归后,放出慧光一照,知有奸人在室宣淫,乃是副史张超然之子,即欲飞剑斩之,忽又回想,将留为后日之用。且念及张超然止有此子,待其接续后嗣,然后处其罪孽。遂悄然拔关,先出以待。那其德急欲潜回家中,不防无碍子在暗处,手执一剑,一手揪住其德道,"你这贼子,竟敢潜入我室,任意奸淫,罪该万死,快快伸颈受戮,还只一剑之苦。不然我声张起来,还要累你生身父母。"
其德抬头一看,不是别人,就是无碍子,心中稍有主张,遂道:"师父,我也有片刻趋奉之劳,你忍心下此毒手?"无碍子道:"你口里胡说些什么,你刚才所奸的,乃是苏远香。你要近我的身,恐怕你转十个娘胎,还不够哩!你快伸直头颈,我只一剑,就断送了你。若再倔强,我就乱砍了!"起手即欲砍下,吓得其德魂不附体,连忙跪下,只求饶命。无碍子停了一停道:"也罢,饶只饶一命,你若肯从此听我指挥,受我约束,暂宽你一线之恩。"其德叩头道:"多谢师父。"无碍子道:"也还要你伏侍郡主,你依不依?"其德忙又叩头,说:"都依,都依。"无碍子道:"既然依我,你且站起身来。"其德听说,只得爬起,方才站定,忽见一道白光,在眼前闪来,觉得下身冰凉的一过,把阳物剁将下来,却不觉疼痛,突吃了一惊,竟如木偶一般。无碍子从腰间摸出一包末药来,交付道:"快把这药掺上,可保一命,去罢。"无碍子旋转身来,就不见了。
这其德接着这药,意欲解裤,岂知裤已破碎,这件宝贝已落在地上,遂捡出撂了,将药末抹好,依然跳出墙去,从屋后转到家中,悄悄睡下。一夜不睡,又加惊恐,上床就睡熟了。未到天明而疼痛难当,又将末药掺上,聊以止痛。足足的挨了一个多月,方才收口,已成了一个太监了。且搁过一边。
再说韩氏,那晚在无碍子这边,因酒醉了,和衣睡在艺圃,一觉醒来,才知不在寝宫,深自懊悔,恐怕无碍子起来见了笑话。赶着梳洗,就回寝宫。然犹宿酲未醒,依旧躺下。因身子单弱,又感触了旧病,睡了好几日,才得平复,已是落灯时候。
这日恰好永宁、再生两庵的尼姑来问候,韩氏正与闲谈,忽见黄金钏过来,禀道:"师父叫来禀知夫人,今日是好日子,郡主和这些子女们上学,也就裹脚了。"韩氏笑道:"孩子们还小,这师父为什么只样要紧?"金钏道:"师父说:恐迟了不容易学。"韩氏道:"也罢,由着师父就是了。"金钏应了,正欲转身,那两庵的尼僧又寄言请安,金钏又应了便回。又见侍女来报道:"外边令史传进话来,说王爷已回汴梁,不过数日内,就要起身来庄了。"韩氏道:"晓得了。"这两庵尼姑听见王爷要回庄,知道有此事情,遂告辞回去。韩氏也欲报知无碍子,且要看这些子女们学些什么,故也不留。俟他们去后,却不坐轿,竟自扶了使女,走过艺圃来。不知看些什么?下回自有分晓。

第六回 福王受剑仙冷落韩氏因劳瘵云亡
调倚《四和香》词曰:
叵耐淫王惟好色,预戒还相忆求见,何其坚且力,有甚的便宜得。
别抱琶琵违内则,虽是他人逼。大限来时,徒叹息,悔昔日中心惑。
却说韩氏,缓步走到艺圃,先令一个使女,去把守门太监唤一个来。不多时唤到面前,韩氏道:"我要偷看师父如何教导他们,你且不必通报。"遂闪进墙门,见天井地下排许多板凳,又钉下竹签,只无碍子卸去裙袄,在那里教郡主和这些子女纵跳。要跳过这些板凳,又随手拔那地上竹签。韩氏掩在隐门的门缝内张着,他们一个一个跳跃如飞。无碍子见有跳不过如法者,又自己跳与观看,口里又说着:"身子先要起得高,然后容易跳得过。"韩氏站得脚酸,遂令报知。无碍子忙入房中,穿好裙袄,出来接见。韩氏道:"师父太费心了。"无碍子道:"也无甚费心,要学这些武艺,须自幼学习,方可成功。"韩氏赞道:"师父实在无事不精,郡主有福,才蒙师父如此教导。
待王爷回庄,自然要来面谢。"无碍子问道:"王爷有信回来了么?"韩氏道:"已早回汴城,只在这几天也自来庄了。"又见堂中摆了四张小桌,每桌上俱摊着书,又问道:"他们还要读书么?"无碍子道:"这那叫读书,不过教他们先识几个字儿罢了。"韩氏复令瑶华到身旁,问道:"你好生学着,不要讨师父打骂。"瑶华答应了,又问:"你裹了脚了么?"瑶华道:"用布缠了好几日了。"那八个子女们,也叫过来看了看,都吩咐了话,遂又令使女传知那边说:"我在这边与师父谈谈,晚膳摆过这边来。"使女们传出去了。韩氏又问无碍子道:"前日师父叫备一大些东西,教他们一时那里学得及?"无碍子道:"凡人幼小时,心灵机巧,何事不可学。我每见人家父母,过于姑息,遂令子弟废时失学,实实可惜。故我不留余地,尽情教导,使他们大来成个伟器,岂不是好。"韩氏道:"师父慈悲,肯用心造就人材,也是功德。"
正说着,已摆下膳来,就令瑶华同膳。无碍子催令瑶华,赶着吃了去睡,明日好一早起来用工夫。瑶华吃完了膳,即便辞回,同白于玉进房歇去了。韩氏且与无碍子对酌,无碍子道:"王爷不日回庄,我先与夫人说知,王爷本性好淫,但见妇女必动邪念,我不耐与他见面,可先代我达知。但我之培植瑶华,也为他日后保庄起见,不为无益。他若另眼相看,自当始终其事,设有别生希冀冒犯,休怪前已做有榜样在那里了,也要叫他晓得。"韩氏愕然道:"前日不见师父做有什么榜样吓?"无碍子笑道:"夫人自是不知,但这小子存心已久。"韩氏道:"是那个小子?"无碍子道:"就是副史张超然之子张其德,他先妄想于夫人,以后忽又移到我身上,我知他虽有此心,还不敢妄作,故尔置之,岂知元宵那晚,他忽发高兴,公然撬门越进艺圃来,妄想天鹅肉吃。夫人那晚醉卧在床,幸两边房门紧闭,不然,夫人险作醉鱼矣!他见无从下手,忽把苏远香房门推开,奈远香酣卧不觉,竟被下种而去。我初意,即欲飞剑斩之,因念他是张超然之独子,姑容他留个后裔。然其罪较重,已将他宫刑了,后来可拨与瑶华,做个贴身服役之人。"韩氏道:"怎么不见张超然同苏远香禀及?"无碍子道:"此事须待三四个月后,自然发觉。但王爷不日回庄,我故先为说破,使王爷也知利害。"韩氏虽作点头,而意中甚为腆。
无碍子道:"夫人不必挂心,此处歇宿与寝宫有何分别。盖为此辈心存邪念,可以不必尽行告诉王爷,致起疑团。"韩氏听说,方始反忧为喜。膳毕,即回寝宫,暗暗诚服无碍子之作为,且心上自忖,以后不可大意。又隔了月余,这日忽报福王离庄不过十余里,即刻到了。韩氏自然预先备办了一切伺候,并着人往艺圃知会,令瑶华率领八个子女,到这边一同迎接。不多一会,福王到庄,先在外殿,有令史、副史、管事人等,禀知出门后一切情事,然后转入寝宫来。韩氏同瑶华在正间滴水下伺候,先有宫嫔、使女在宫门接入。等到上殿,在椅上坐定,遂各跪拜请安。福王一见瑶华,便对韩氏道:"这妮子长成得恁了。"韩氏禀道:"今年已是五岁,脚也裹了,现在请个师父教导学习哩。"福王遂抱在身上坐了,问其所学,瑶华一一登答,口齿清朗,心地明白,十分欢喜。又见有八个一般大的子女,问是那里来的,韩氏又细细禀知。又问:"师父在那里请的?"瑶华也就将原委说明。福王意谓凑巧得紧,令瑶华传语,令师父明晨来见。韩氏又将无碍子的许多能处夸述一番,又说:"他轻易不肯见人,是一个有道德的女冠。"正说着,已摆下膳来,韩氏同瑶华陪用了。瑶华先自禀辞,福王令太监们送回,这八个子女也同跟随而去。新婚不如远归,况这福王平日以女色为第一件要务,一到初更即促就寝,不消说颠鸾倒凤,整夜不休。次晨起身,已见一群子女拥着瑶华进寝宫来,请安毕,站在一旁,福王遂问韩氏道:"这师父有多大年纪了,生得如何?"韩氏道:"师父年纪已是五十余岁,生得也很齐整,看他面容,只像个二十以外的样子。"福王道:"既然少艾,何不还俗改妆,也做个贵嫔,不强似出家么?"韩氏忙摇手道:"王爷断不可提他,这师父道行深奥,犯他恐有伤损。"福王道:"他断不敢伤我。"韩氏道:"他不慕荣利,又有法术,王爷不能奈他何。"福王道:"他有什么道行法术?你们说得他这般利害。"韩氏道:"我也不知,倒是他自己说起,元宵那晚,有副史张超然之子张其德,撬门越进艺圃,趁宫女苏远香睡熟,竟敢入房玷污。师父恨其不法,已将他净身了。一府中若干人,没有一人知觉的,可是利害么?"福王道:"张超然之子,竟如此大胆,即净了身,待我出去着他报名入宫服役。"
又问道:"这师父平日教这些子女学这些什么?"韩氏道:"据他说来,先学武艺,次即读书,狠觉有条有理,他说庄子落在旷野之外,必得些武艺才能保守。旧年秋间,因蝗虫灾荒,吓得我日夜不安。得这八个子女,不过七八年间,武艺俱各娴熟了,那才有恃无恐。还说:往后时世不靖,汴梁库藏亦可搬运些来此间堆贮,也可放心。"福王道:"库藏贮在汴梁,自有城池,军兵护卫,此间何能积贮?"韩氏道:"王爷还不晓得师父的武艺哩。他若在,虽有三五千人马来,他可以法制。"福王咋舌道:"有这样武艺么?"韩氏道:"王爷狠可放心。"福王道:"既是这等,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待我遣人往汴梁,搬运些库藏,收贮在这里。"遂对瑶华道:"你去请你师父来寝宫,我有话与他谈论,并非是无事动扰他。"瑶华禀道:"师父叫女儿来,代请父亲的安。他性喜清静,不教人见他。"
福王道:"你先去回说,既在我庄,岂有不见面的。师父是方外,不来也罢,我如何不去。且这新造的艺圃,我还未认识,你然先过去罢。"瑶华听了,遂入房辞韩氏,和这八个女簇拥而回,便将王爷要过来见的话,与无碍子说了。无碍子遂令各执事妇女迎接伺候,并代我谢辞。众妇女答应,各为整备。
不一回,那边宫女来报:王爷过来了。瑶华领同众妇女接入中堂,叩见了,福王就问:"这边师父为何不见?"众妇女道:"师父叫奴婢们辞谢王爷。"福王道:"他是师父,自然这样说,你们传我的话,说务必请出来一见。"白于玉同黄金钏进去,一回,出来禀道:"师父说他是方外人,不知礼节,王爷既必定要见,休要责备。"福王不在乎礼节,只管请出来。
只见门帘开处,无碍子穿着道服出来,向福王稽首,福王也站起身来,回了一礼。无碍子就在东边上首坐下,福王把无碍子上下看了一遍,人虽标致,眉间隐隐似有一股杀气,不敢涉邪,遂说了些寒暄暄话,又道及些朝中的事,无碍子只不开口,听了一会,便起身道:"方外人不知世务,不敢奉陪了。"遂走了进去。福王又去楼上看了一回,也就回宫,只有瑶华同众妇女送出来。福王回到上书房,即传令史、副史们谕话。不消三两刻,齐集阶下。福王唤副史张超然道:"你充当副史,好无法度。"张超然不知何事冒犯,即时跪下。福王道:"你有老大的儿子,怎么不严加管束,致有撬门入室行奸之事,这还成个体统么!"超然道:"副史的儿子,名唤其德,日在身旁使唤,并不敢有犯奸之事。若果有证据,副史即时绑来,请王爷处死,不敢姑息的。"福王道:"你连个儿子都不能管,那里还做得副史来。我且问你,你儿子于正月间,可曾因病睡卧几日么?"超然道:"有半个月没有起床。"福王道:"这么,你就回去,验验你家儿子的下身还有没有,这就是证据了。"超然即时爬起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