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血痕

  正想把剑劈下,又恐污了宝刀,当胸一脚,把仇三踢离一丈余远,立时口中鲜血直喷,张口躺在地下。走近前去,用脚在咽喉处一蹬,唧的一声,眼突舌伸,同着贾兴仍是一个字死。
  卫茜透了一口气:“这才把我干妈的仇报了!”回头问那妇人道:“你姓甚么?为何被这二贼所劫?”妇人见两个人一刻弄死,只吓得面黄身抖,战战兢兢答道:“我娘家姓吕,住在离此的东面。婆家姓伊,住在离此的西面。今天在娘家住着,婆家叫小厮来接我,说是婆婆有病,接我回去。已是黄昏时候,便急急同着小厮走回。不料遇着这两个贼人,把小厮推下崖去,把我推到这庙里来。我一路喊哭,无奈这是荒僻去处,无人搭救。幸喜遇着姑娘,总望姑娘救我。”说罢,便伏在地下磕头。卫茜道:“你公公叫甚名字?”伊氏道:“叫伊衡,出门去了。”卫茜道:“你丈夫哩?”伊氏道:“叫同志。”卫茜不禁满心欢喜,用手扶起伊氏道:“这样说来,你正是我的表嫂了。不想在此地遇着,快快起来!”伊氏立起身,两只眼睛滴溜溜地望着卫茜,一句话也答不出。卫茜道:“表嫂且在月台上坐一坐,我把这两个贼人的尸身安顿了,再来细谈。”伊氏便坐在月台上,卫茜想了一想,道:“有了。”便提着仇三的一只脚,用自己的脚踏着那仇三的那一支,把手一起,嘶的一声,撕成两片,提在庙后去丢下桔井。又把贾兴的尸身照样办理。
  地上的血迹,在香炉中撮些灰来掩了。便问伊氏道:“回家的路径,你可认识?”伊氏道:“认识得。”卫茜道:“我就此刻送你回去,免得表婶悬望。”
  同到后殿,把房门锁好。
  出了庙门,恰好一轮耀彩,万寓舒晴,小路分明,四围寂静,二人慢慢行走。约莫三更天气,伊氏指着一带茅屋道:“那就是了。”顷刻已到。伊氏前去叩门,呀的一声,门开处却是接他的小厮出来。伊氏反吃一惊,问道:“你是如何回来的?”小厮道:“我跌下崖去,却被些葛藤绊住身子,未曾跌伤,不过昏晕一阵。醒了转来,慢慢地扳藤附葛,扒上来时,已不见人,我就急急回来,告诉主母。主母急得甚么样,叫我同大官人四处寻觅,不得影响,刚正回来。主母哭得如醉如痴,快快进去。”伊氏便挽着卫茜,一同走进。小厮在前,大叫道:“少主母回来了,还有客一路呢!”忽见东首房里走出两个男子来,一个年长的,急忙忙地问道:“怎么回来的?”伊氏指着卫茜道:“这就是救命的大恩人。”又听里面一个妇人声音,呻吟着叫道:“快到这里来,说给我听。”于是一同进房。床上睡的妇人,也挣着下床来,招呼坐下。小厮一面烧茶,伊氏一面把庙中的情形细说一遍。男妇三人时而愁苦,时而惊骇,时而狂喜。听罢,一齐跪下磕头,口称恩人,卫茜急忙跪下扶起。伊氏又将认作表亲的话说了。章氏听得揉揉眼睛,对着卫茜道:“你就是茜姑娘吗?”卫茜道:“正是茜儿。”章氏喜得眉开眼笑,近前握住卫茜的手道:“你如何会有这样的本领?怎么独自一人到这里来?六年前,我叫你表兄到西鄙去看看你家,回来说起,你阿公被诸伦那天杀的害死了,把你发给诸伦为奴。你又逃走了,探不着你的下落,我同你表叔不知流了多少眼泪。万不想你今夜会到此地。你把你的事,细细说给我听。”卫茜放下宝剑,伏在地下叩头。章氏连忙扶起道:“姑娘辛苦,不要行礼。”原来卫茜是四五岁时见过章氏,去今约有二十多年,实实记忆不清。伊衡倒是见过几次,凑巧不在家中。适才听了章氏一席话,知是不错,立起身来,大家坐下。
  卫茜道:“表婶有病,还是躺着的好。”章氏笑道:“我的病此刻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你快快说你的事罢!”随叫伊氏带着小厮去端菜饭。卫茜直从夺剑起,今夜止,详详细细说了一遍。众人听了,又是惨伤,又是快活。章氏道:“亏你过出性命来,如今好了,既有这样本领,没人敢欺了。可惜你表叔不在家中,要听了你这番话,不知道如何欢喜呢?”说着伊氏把酒饭搬在正屋,铺设好了。章氏也同着出房吃了饭,仍到房中坐谈。章氏道:“茜姑娘怎么不将行李带来?”卫茜道:“那庙里清静,我还是住在庙里的好。”
  章氏急躁道:“岂有此理。我这里房屋虽窄,你一个人总住得下。家里虽穷,添你一个人也不会累到哪里。”便向大儿子同志道:“那个庙你可晓得?”
  同志道:“离此不过六七里,我怎么不晓得?不过地方冷静些,平时不到那里去。”章氏道:“你快去把你表妹的行李取来。”同志应了一声,欢欢喜喜,立起身就要去。卫茜起身拦住到:“表兄莫忙,表婶听侄女说,侄女住在庙里好,断然不必搬到这里来。”章氏道:“这是甚么道理?”卫茜叫同志坐下。正是:娴娅相亲当聚处,雄心未了怎羁留。
  不知卫茜何说,且向下回听去。
第三十二回 寻旧仇兄妹欣聚首 入险地盗寇共惊心
  话说章氏命同志去庙里搬行李,卫茜拦住不肯。章氏道:“这是何说?”
  卫茜道:“侄女来此,专意看望表叔表婶。且喜天缘相凑。今夜见着,此心已安。侄女身上还有许多未了之事,怎敢安居?明日陪表婶一天,后日即要动身,何必搬移?”章氏道:“你的事任是那样多,也不能去得恁地快,若是不搬到这里来,我就恼了。”卫茜道:“侄女随身不过一驴双剑,几件衣被而已,随便都可安置,不必表婶操心。”正说话间,天已大明,小厮烧了汤,大家梳洗了。章氏逼着叫同志到庙里去,卫茜解说不听,只得取了钥匙,交与同志,同志去了。大家歇息一会,同志已将驴儿衣剑取来,把驴儿拴在空屋里,另外打扫个干净小房,与卫茜安歇,无事闲谈。
  卫茜道:“我干妈有个内侄女,住在这南林地方,可惜不曾问得姓名,无从探访。”章氏道:“我们留心,遇着人便问可有西鄙郑家的亲戚,或者问出,也未可知。”住了几日,十月将近,屡次告辞,章氏只是不放。直挨到十一月初间,卫茜有师傅的活在心,实系不能耽搁。苦苦要去。章氏知难再留,做了两件棉衣,取出二两银子,给与卫茜。卫茜道:“表婶的厚情,侄女心领,侄女身上的衣服,尽够御冬,即或要添,到处可买。银子更可不必。表婶这般寒苦,留着自家缴用。”说着,打开包裹,取出两封银锭道:“这是我在诸贼家中取的,大约有一百两。我送了豆浆店老头一锭,尚有零星之数,不少在此,路上尽可够用。这两封银锭,就奉与表婶添些柴米。”
  双手递过,章氏哪里肯收?说道:“侄女在路上哪里不要钱用,如何少得?我们是过穷日子惯了的,你快快收好!”卫茜道:“表婶何必见外?侄女路上要用,随便可以筹措。”章氏笑道:“怎样筹措?大约就是仇三说的一个字的行道。”卫茜也笑道:“侄女怎么敢?天下不义之财取不伤廉的,多得很哩!”章氏便接了过去,棉衣定要卫茜带上。卫茜道:“路上累赘,表婶留着自穿。”再三再四,只得领了一件,打在包裹,搭在驴背上,告辞出门,同志弟兄送了一程方回。
  卫茜跨上黑驴,直向芒萝山行去。行至羊头堡,见山石依然,树林如故。
  想起施良死得伤惨,双眼流泪,停住驴儿,向南呜咽道:“干爷阴灵不昧,女儿在此,可随儿转回苎萝山。”伤心一会,蓦然想起那些大强盗来,暗忖道:“我何不向南寻去,或者遇着,得报前仇,也未可知。便把驴儿一带,向南行去。也是弯弯曲曲,走了五六里,却不见那猛恶林子。四元人家,无从问讯,路径越走越荒僻。前面一个土岗,便把缰绳一带,走上上岗去。四面眺望,见东南角位一座大山,黑压压树木蓊郁,想来是了;只因一直向南,反走过了。下得岗来,向着东南方走去。一路都是苦藤碍路,落叶满林,且喜驴儿健壮,尚能行走。约行二三里,隐隐听得杀喊之声,心中惊异,骤着驴儿,趁着声音走去。一个山岭,横阻去路,便纵上岭去。喊杀之声,惊天动地,向前一看,却是个极大的一片草地。见三五百人,层层围裹,刀枪旗帜,麻林一般,大声喊杀。重围中,见六个强人,围着两个客商,一个黑面大汉,手舞双鞭;一个白面少年,手挺双戟。三人战一个,只杀得烟云乱卷,尘土飞扬。战黑汉的强人,一个面如噀血,使的月牙铲;一个面如油漆,使的丈八蛇矛;一个脸分鸳鸯,使的溜金瓜锤,战白面的强人,一个面如渗金,使的大砍刀;一个面如蓝靛,使的狼牙棒;一个面如削瓜,使的紫铜锤。马蹄忙乱,人臂纵横,黑汉渐渐招架不住。卫茜急把黑驴一碰,追风般纵下岭去,手中盘螭剑迎风一晃,一团白光,滚进核心,两旁的人头乱落。到了跟前,那使蛇矛的先看见,便呼的一矛,照卫茜的面门刺来。卫茜把剑削去,蛇矛便成两段。使矛的大惊,正想跑出核心,瞥见白光在项下一旋,叫声不好,身首异处,倒于马下,霎时踏成肉泥。使锤的见了,气忿忿来战卫茜。
  黑汉见去了两个,心中大喜,精神陡健,双鞭如雨点般打下。使铲的强人,哪里招架得住?被黑汉左手的鞭敲开月牙铲,右手的鞭劈头盖下,脑门打破,跌下马去。黑汉也不来照管卫茜,只大叫道:“贤弟我来帮你!”便挥起鞭打进那边圈子去。这边使锤的与卫茜交手,卫茜见强人锤重,不肯削它,恐伤宝剑,只把剑舞得雪片相似,使锤的强人,初时尚能挡拨,四五个回合,便眼花手乱起来,被卫茜觑个破绽,一剑戳去,直透重甲,尖出背心,使锤强人双锤坠地,倒于马下。众小贼见了,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敢喊杀?哄了一声,散如鸟兽。那边使刀的、使铜的,双战少年,使棒的独战黑汉,正在苦斗。使刀的见这边三人顷刻丧命,知道不妙,趁卫茜未到,把马一兜,跳出圈外,没命的逃走。卫茜杀了个使锤的强人,想去拦戴,已被他跑上山去,勒住驴儿,看他四人交战。少年一戟把使铜的强人挑下马来,加一戟结果了性命,即来帮助黑汉。使棒的强人,先已骨软筋酥,哪里还经得起双战:正想逃命,少年一戟,直透心窝,趁势一搅,成了个血扈窿,眼见得没命了。
  黑汉还要追杀小贼,少年拦住道:“已经跑远,追之无益。看是甚么人替我们解围。”卫茜早已迎上来,间道:“二位所为何事同这班强人厮杀?”少年见是个美貌女子,颇觉诧异,应道:“我们且下马歇息再谈。”一齐下马拴好。
  少年二人拜谢解围之恩,卫茜连称不敢,礼毕坐下。少年问道:“请问姑娘尊姓大名?”卫茜道:“我姓卫名茜。”少年听了,霍的跳起来道:“可是西鄙的卫茜?”卫茜见这少年这样举动,也觉惊疑,忙应道:“正是。”
  少年近前握着卫茜的手,双眼流泪,硬噎道:“我的妹妹,想杀我了!我就是你的哥哥卫英。”卫茜听了,也牵着哥哥的手,放声大哭,二人哭作一团,黑汉正是司马彪,见他兄妹相逢,伤心痛哭,自己想着妹妹为诸伦逼死,只落得孤独一身,也号陶起来。大家哭了一阵,将泪拭干,卫英把司马彪的来历,约略说了,卫茜见了礼,方才坐下。
  正要细谈,卫英道:“此处不是说话之所。我们趁天色未晚,寻个栖身之处,慢慢说话。”司马彪便跳起身来道:“我去我去。”便四面跑了一会,转身来。卫英问道:“可有人家?”司马彪道:“想是被这些强盗扰害光了,烟火俱无。”卫英道:“可曾留心有庙宇吗?”司马彪道:“通没有。我想寻个大树下歇歇便了。”卫茜道:“此去偏西,我来时见有一个倾塌的茅棚,不晓得有人没人。我们去那里再说。”三人一齐牵着马,缓缓走去。不过二里,到了那里。一座茅棚倾倒了一半,司马彪抢上前去,喊叫道:“有人么?”
  叫了几声,无人答应,便把缰绳递与卫英,跑了进去,回身来道:“没人在里面,进去罢。”大家把马牵进去,四面一看,且喜还有遮蔽风霜的地方,将马拴好。司马彪扯一大堆茅草下来,一半铺在地下,一半堆在那里。便敲石取火烧起来,一者当灯,一者御寒,说道:“就此坐卧罢,我再去寻点水来。”周围望去,并元一个杯碗。寻到墙角,见一个破土盆,便拿起来,走到山溪边,扯些乱草,洗拭干净,舀了清水,拿到茅棚。大家取些干粮吃了,喝了几口凉水,又喂了牲口,方才坐定。
  卫英先把他的事一一说了,卫茜才把自己的事从头至尾详说一遍。司马彪听说杀了诸伦,直乐得拍掌跌脚道:“我要在场,定把这贼剁成肉酱,方遂我心。”卫英听得妹子得了仙传,心中十分快活。卫茜道:“陈伯父他们到了西鄙,若知妹子的事,定要寻到山阴,大约就在这儿日,可惜不能会着。”
  卫英道:“我们在樊屯分手,他们不过多绕两日的路,若是不耽搁,算来总在这几日。若会不着,如何是好?”大家闷了一会,卫茜道:“哥哥们如何同这班强盗厮杀起来?”司马彪接着道:“妹妹听我说,我们因为不认识路径,走到小路去了。我们在马上闲谈,英弟说此处山路崎岖,恐有强盗。我道就有三五百毛贼,也不算甚么。不防后面一骑马冲上来,挨身过去。马上一个人,鹰鼻兔腮,面黄肌瘦,回头望着我一笑,加上一鞭,哗喇喇的去了。我们也不在心上。英弟道:‘路上休息惹祸,快些走罢!’我们便加鞭趱程。不想走到山脚下,树林中便拥出那使蛇矛的人来,带了二三百毛贼拦住去路,叫我们将行囊马匹献上。我也不问他青红皂白,便与他战起来。使矛的战不过我,才添一个使月牙铲的,英弟便上前抵敌。他们战我们不过,便一个一个的添上来。足足战了两个多时辰。不是贤妹相助,我实在有点支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