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血痕

  陈音带了蒙杰、雍洛在路上不多几日,已到西鄙,寻了个僻静的寓所住下。到了次日,便嘱蒙雍二人留守寓中,自己换了衣服出门,想到诸伦庄上探看动静。走到热闹地方,忽见许多人围在那里,一个个抬起头向墙壁上望去。陈音也挤了进去,随众视看,却是吴国监事出的榜文,上写:案照诸复禀报:九月十三日夜间,吴绅诸伦被仇家卫茜越墙而进,杀死男女四十七丁口。诸伦及伊第八妾殷氏、第九妾扬氏、第十妾粉蝶儿、管家婆马氏、教师椒衍,尤遭脔割,血肉狼藉,惨不忍睹。盗去盘螭宝剑一口,蘸血书壁,“卫茜报仇”四字。越国关尹杨禄第亦于是夜,全家男妇亲丁口十二名被杀。墙壁上亦是血书“卫茜报仇”四字。两家财物,无从清查,次晨据报,勘验无讹。当即多派巡役捕差,俟门搜捕未获。似此交汇重地,卫茜胆敢杀死人命至五十九名之多,尤敢书名直认,实系凶恶已极。除勒捕严拿外,为此仰诸邑人等知悉,有人拿获卫茜到官者,审得属实,赏银一万两;或知风密报,因而拿获者,赏银五千两。储银待赏,决无短少。本监事为保全治安起见,不吝重赏。诸邑人等,亦当同懔危险,协力缉捕。切切此示。计开凶犯卫茜女,身年约二十余岁。二十六年,曾固犯案随伊祖卫安素,经杨禄第拘案审讯。卫安素监毙,从宽发给诸伦为奴,逃匿未获。大周时王纪元三十五年某月日示。
  陈音看完,只惊得头发一根根地竖起,周身毛眼都开,呆立半晌,闷闷地转回寓所。进房去坐在床沿,如痴如醉,不发一言。蒙杰、雍洛问道:“大哥为何恁地快就回来了?”陈音好象不曾听见。二人见他这样光景,心中诧异,又同声问道:“大哥为甚么事这般样儿?”陈音痴呆了一会,口中只说了四个字道:“奇怪得很,”二人摸不着头脑,又停一会,再问道:“大哥为着甚么事?”陈音此刻似觉醒悟,两只眼望着二人,长长地伸了一口气道:“真正奇怪!”便叫二人近身,悄悄地把赏文上的话详告一遍。蒙杰听完,禁不住双脚一跳,狂叫道:“天地间有这样的事?我真要快活死了!”陈音吃惊,急用手去掩他的口。早把寓主惊动,急急跑来问道:“甚么事大惊小怪?”陈音忙着笑应道:“刚才我这同行的午睡,梦见挖了金窖,醒来还在快活,因此发狂。”寓主笑着去了。陈音悄悄对蒙杰道:“嚷出事来,非同儿戏!”蒙杰住了声,坐在那里搔头挠耳。雍洛低声问道:“卫茜是个柔弱女子,如何能够一夜之间杀得许多人?”陈音低声应道:“我也是这般想。杨禄第的官署不必说它,那诸伦的庄上,我也险遭不测。她如何恁地容易?真令人不解。”雍洛道:“这事莫非又是卫英的师父做的?”陈音沉吟片晌道:“不是,不是。我们在牤山,正是九月中旬,卫英师父恰在牤山。若有此事,焉有不对卫英说?据我看来,不但此事不是他做的,就是卫老监毙,卫茜为奴的一段事情,他还未曾晓得嘲。我想能做到这宗事的人,必定是一个大有本领的英雄。既是大英雄,断不肯嫁祸于人。这事必卫茜自己所作。但是她如何有此本领?我原想到诸伦庄上探看动静,夜间去看看我父亲的坟,那晓得走到市中见了这张榜文,把我吓得耳鸣心跳,就此回来。不知卫茜人在哪里,天遥海阔,叫我从何处去寻?”雍洛道:“据我想来,山阴地方她总得要到。我们何不往山阴一行?大约可以寻着她。”陈音道:“此话颇是。我想既然杀了关尹,越国也要通缉的,就到了山阴,也不容易打听得出。卫英二人此去,我倒担起心事来了。”雍洛道:“为甚担心?”陈音道:“卫英年幼,司马彪卤莽。到了山阴,若是逢人便问,倘被办公的人听得,必定弄出事来。”雍洛道:“大哥尽可放心·既有榜文到山阴,大约各处都有了。他们在路上总会看见。”陈音点头,小二搬了夜饭来,大家喝酒。蒙杰喝着酒,只叫快活,狠命地痛饮。陈音道:“俟夜深入静,我去父亲坟上走走。你们只管安睡,切不可惊张。我们明日就动身往山阴去,会得着他们便好了。且喜人众,分四面去明探暗访,断无访不着之理。”雍洛称是。忽然蒙杰用手在桌上一拍·狂叫道:“不好了!”不但陈音、雍洛吃惊,小二也惊得跑拢来,问道:“客官,甚事不好?”陈音明知蒙杰为的卫茜之事,深恐露了破绽,急应道:“不关你事。他吃鱼被刺戳了喉咙,没甚么要紧,你去罢。”小二笑着去了。陈音悄悄问道:“甚么事不好了?”正是:
  大恨雪时齐忭舞,快心深处转惊疑。
  不知蒙杰如何回答,且听下回解说。
第三十一回 敌猿精山前施妙技 诛鼠贼庙里救表亲
  话说陈音正与雍洛谈论卫茜之事,忽听蒙杰狂叫不好了,大吃一惊,小二去了,便悄悄问道:“什么事不好了?”蒙杰道:“我想卫茜报仇,杀得爽快,我心中快活的了不得。我又细细地想,四处张起榜文捕她,万一被做公的捕着了,那还了得!我替他一急,不知不觉便叫了出来。”陈音道:“原来如此。你就不想既有这样的本领,如今的公人只有讹诈乡愚、串害良善的本事,或者捉些毛贼,铺张大案,希图领赏,如遇着犯事人略有点本领,他反藏躲起来。这些事虑他作甚?”蒙杰想了一想,笑道:“大哥的话真正不错,想起渔湾的事,我到有点懊悔起来。”大家吃了饭,闲坐一会,天已不早,蒙杰、雍洛睡了。陈音又挨了片时,轻轻开门蹿上房屋去了,约有两个更次,方才转来,唤醒雍洛。雍洛起来,见陈音脸上泪痕犹自未干,细声问道:“怎么样?”陈音道:“没什么事。明日早起,收拾动身。”大家睡下。
  次晨起来,大家收拾停当,还了房货,向山阴而去,寻访卫茜。
  原来卫茜整在至崆峒山住了九年,不但剑术精通,连蹿高纵远的本事,都异常短捷,竟成了个女侠。广成子见他剑术己成,便叫到面前吩咐道:“你此时尽可下山去了你从前的心事。你既有了这一身本领,切不可恃强生事,逆天而行,致干天忌。你家那盘螭剑,是黄帝时的神物,本名曳影剑,腾空而舒,若四方有兵,此剑则飞起指其方向,无不克伐。未用之时,常在匣裹作龙虎之吟。黄帝死后,此剑不知下落。到了唐尧之世,大禹治河,得之于衡麓,用以斩妖诛怪。因剑柄上有盘螭一条,便取名盘螭,不晓得如何落得你家。取到手时须仔细珍用·千万不可污亵。西鄙报仇后,还须做些扶危济困的事。现在你国与吴结了世仇,你既是越国子民,国家的仇辱就是国民的仇辱,若不能替国家尽力,国家要你子民何用?平日恤刑薄税,无非是想培养民气,有事时民气可用,上下一心,敌国便不可欺侮了。务必苦心孤诣,效力国家,报仇雪辱,也不在我教你一场。切记,切记。”卫茜叩头受教。
  广成子又道:“此去西鄙数千余里,跋涉不易。我有道友寄养一匹黑驴在此,我借来赐你坐骑,日行八百里,夜不迷路,入火不烧,逢水不溺,每日只给与青草一束,净水两次,不必用别样去喂它。”即叫赤电去后洞牵出,须臾牵到。见那驴儿高有六尺,长有七尺,浑身墨黑,只有四个蹄子雪一般白,十分神骏。广成子道:“这叫乌云盖雪。”又叫紫霞取了鞍鞭,卫茜接了,搭配整齐,重行叩谢。广成子道:“去罢。”叫紫霞、赤电同送下山,广成子退入静室。卫茜牵了驴儿,带了常用的宝剑,名青棱,随着赤电、紫霞,走下山来,又与二人拜别,谢了九年照顾之情。二人也是依依不舍,俄延半日,只得分手。
  二人回山,卫茜才跨上驴儿,不知路径,只向东行走。不到三里,忽见一个年约七八十岁的妇人,对着驴儿撞来,一交跌倒在地,立时面如白纸,口吐涎沫。卫茜吃了一惊,急从驴背跳下。那驴儿竖起两耳,大叫不止,用前蹄去踢那老妇。卫茜用鞭子在驴蹄上打了几下,急急地去扶老妇。老妇躺在地下,已是气息毫无。及至卫茜近前去扶,她突然把口一张,吐出一口白气,光闪闪向卫茜面上冲来。卫茜知是有异,把头一低,刚正躲过,急拔出宝剑出鞘,老妇早已一跃而起。那股白气,盘旋不定,卫茜急用宝剑敌住。
  且喜这口青棱剑也是仙物,吐出青光,与白气绞作一团。约有一个时辰,老妇见不能取胜,只得将白气收回,跃开三五丈远,用手指着卫茜道:“杀吾子孙之仇,终当报复!”说罢,跳进一个深林里去了。卫茜将剑入鞘,翻身上驴而行,心中想到:“我与她一面不识,何得有杀他子孙之仇?好令人难解。”思索一会,也就丢开。
  不过五六日,到了西鄙。正是九月十三日,杀了诸伦、杨禄第的全家,取还盘螭剑,略拿些金银。要想寻找阿公的坟地,哪里寻得着?只好罢了。
  趁天未明动身,向山阴行去。路过乔村,腰间取了一锭十两重的银子,到卖豆浆的老头儿店门,转到后面,从驴背上一跃,进到屋里。听老头儿正在推磨,便将银子放在灶头上,一跃出来,上了驴背趱行。到了天明,那老头儿见灶上一锭大银,心中疑异,端在手中,看了又看,一时欢喜,一时恐怕,只得藏在柴灰里。过了些时,没有甚么动静,方慢慢地置衣买米。一个残冬,十分快活。闲话不赘。
  卫茜一路毫无耽搁,到了山阴,在城外寻了个荒僻古庙住下,把驴儿寄下,自己穿了贫家的衣服,四处寻访。夜间便回古庙,吃些干粮,喂了驴儿,就在正殿神龛侧面打炖。原来这古庙地方,正是郑干妈说的南林,地方荒僻,香火全无,庙祝跑得干干净净,弄得人迹俱无,离庙三五里方有人家。卫茜住了一夜,次日便去买了些烧饭的器具。又买些棉衣被垫。见后殿左面一个小房,还可以遮蔽风雨,便将来打扫洁净,铺了被垫;寻些石头,支起灶来,寻些枯枝败叶烧饭,倒觉清静适意。日日打听她太姑爹的消息,约过半月,才得打听清楚。太姑爹已于四年前病故,一个表叔名叫伊衡,娶妻章氏。伊衡往楚国去了,两个表兄,一个叫伊同志,年二十五岁,已经有了妻室;一个叫伊同德,年十六岁,尚未婚配,耕田度日。从前往在城里,三年前搬在乡间,不知是甚么地方,光景甚是清苦。卫茜打听明白,甚费踌躇,弄得去住两难。
  又挨了几天,到了十月中旬,天气渐渐寒冷。一大夜里,从睡梦中惊醒,忽听有妇女哭喊救命之声,急挣起来,且喜月光皎洁,轻轻开了房门,侧耳一听,声音甚是切近。忙转身取剑在手,藏在背后,悄悄走至前殿。隔窗一看,此时月光正射进殿来,看得十分清楚。见两个男子逼着了个年约二十岁的妇人,在那里罗唣。妇人颇有五七分姿色,身上衣服甚是寒俭。用手撑拒,哭喊救命。一个男子道:“这个地方,你就喊破喉咙,也无用处。我们见你生得有这个模样儿,过那样的苦日子,老大替你过不去。不如随我们到个热闹地方,包你吃用不尽,任意快活。你还要感激我们哩!”一个男子道:“今夜且同我们乐一乐,明日我去寻个便船就走。”妇人只是喊哭。卫茜起先听了两个人说话的声音,甚觉耳熟,及后细细看他两个的面貌,陡然想起就是那贾兴、仇三两个。便两步抢出殿上,喝道:“你这两个毛贼,认得我么?”
  一声喝断,三人齐吃一惊。贾兴一看,见是一个女子,却不认识,便定了神,向前喝道:“你是甚么人?从哪里来的?”卫茜尚未开口,仇三也跑拢来,月光之下,却认出是卫茜,比从前越是俏丽,便拦住道:“大哥这是萧塘变钱那雌儿,如何到此来了?想是我们兄弟的福气,她自己送将来。我们一人消受一个,再作别的计较。”贾兴一认不错,见仇三用手去搂卫茜。卫茜冷笑一笑,伸起右掌,劈面打去,打个满天星,跌去两丈,倒在地下,鼻口流血,哼声水止。贾兴见势头不好,回身便跑,卫茜伸手爬着他的衣领,喝道:“哪里去?”提起来一掼,也掼了两丈多远,正掼在一座石香炉上,碰破顶门,脑浆乱溅,狂叫一声,直挺挺躺在地下。
  仇三见了,心惊胆战,狠命挣起,要想逃走。卫茜抢上去,把左手的剑从背后抽出来,指着仇三道:“你若动一步,便把你的狗头剁下来,再同你说话!”仇三见了明晃晃的宝剑,哪还敢动弹?便直挺挺地跪在当地,哀求道:“都是那贾兴的主意,全不干我的事。”卫茜道:“你到了此时还想推干净吗?你仔细看看,可认得我吗?”仇三此时,身似筛糠头如捣蒜道:“如何不认得姑娘?只求姑娘开恩。”卫茜道:“你且把那年谋害我干妈的事,从实直说,我便饶你的狗命。”仇三只得把那年的事细细说了一遍。只说是贾兴起意,贾兴下手,自己再三劝阻,贾兴不听。卫茜听了,想起干妈死得惨苦,泪如涌泉,又问道:“你二人如何到此地来了?”仇三道:“我们得了杜家的银子,便把船卖了,总共七百余两银子,贾兴得了五百余两,讨了一个老婆。我们两人不是吃喝,就是嫖赌,不到三年,都弄得赤手空拳,无法度日,便商量去做那一个字的行道。”卫茜道:”甚么叫一个字的行道?”
  仇三道:“偷。”卫茜笑了。“又混了一年,后来贼星不照,被人捕获,追赃究党,吃了多少刑法。禁押起来,直得去年夏间,方得释放。贾兴的老婆也跟人跑了,大家都是赤条条一身。不但身上没得一件衣服,连家伙通没有了。吃了官司,当地又不能住,只得各处飘荡。度日的苦楚,真是一言难尽。我们又商量,另换了一个字的行道,”卫茜道:“又是一个甚么字?”仇三道:“抢。”卫茜皱了一皱眉头。“我们日里打闷棒,夜里安绊绳,多少不饶,仅仅度日。上月混到这里来,总想一件大点的事儿。”用手指着那妇人,“因见她每日出来拾柴种菜,模样儿长得好,贾兴便起心把她骗到热闹处去卖。我劝他这是伤天害理的事,做不得,他不肯听,硬逼我同他做伴。今天黄昏时候,恰好在前面松林里等个正着,便弄到这里来,不想遇着姑娘。姑娘看我可是做这没天理事的人吗?通是贾兴把我牵连了,望姑娘饶命!”卫茜两个鼻翅,扇了一扇,哼了一哼,道:“世间哪里可以留得你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