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血痕

  卫茜道:“为何不见那鹰鼻兔腮的人?我那年被这班强盗掳上山去,那大厅上一字儿排坐,约有八九人。今日逃走了那个渗金脸强盗我从前是见过的,不知他们山上有多少头目。难道就罢了不成?我们须得想个主意,把这伙强盗诛尽。一来报了仇,二来替行路的人除了大害,替附近的人断了祸根,也是一件好事。”卫英、司马彪都点头称是。司马彪道:“我们明日再去撩他,他若下来,一个个的砍了他的头,就完结了。”卫茜道:“倘若他们惧怯,不肯下山,如何办法?”司马彪答道:“我们就赶上山去。”卫英道:“我们不知山上的虚实,身人重地,恐遭不测。”卫茜道:“待我今夜独自上山去,探看他的虚实,回来再作计较。”司马彪道:“我随贤妹去。”卫茜道:“你去不得,我一人去的好。”卫英见妹子孤身深夜要人险地,颇有难色。
  卫茜知道他哥哥的心意,随便道:“哥哥放心,妹子此去,决然无妨。”立起身来,头上扎好渔婆中,身上穿一件元色细绞窄袖排扣的紧身小棉祆,系一根洒花垂须的黑腰带,下系一条青绉百折裙,拽在两肋,脚穿一双乌油挖心小皮靴,腰挂一柄盘螭宝剑。结束停当,又在包裹取出一把剑来,还与卫英道:“这口剑是师父给我的,也是神物,名叫青梭。不但削铁如泥,还能镇慑邪魅。妹子下山时,若非此剑,险遭那妖妇的毒手。哥哥用罢,只是不可污亵。”卫英见这青梭剑,宝光的的,寒气腾腾,心中大喜,接在手中,向崆峒山叩头谢了。卫英道:“我送妹妹到山脚,彪哥在此守着。”司马彪应了。兄妹二人也不骑马,便慢慢地走到山脚。卫茜道:“哥哥转去罢,妹子去也。”话声刚了,腾身一纵,便如苍鹰掠树,紫燕穿帘般飘忽而上,转眼不见形影。卫英心中又惊又喜,不肯便回,坐在树下,静听消息。
  且说卫茜纵上山去,沿山之上虽是刀枪密布,寨栅谨严,卫茜却从树枝上腾踔而上,全无一人知觉。到了山顶,见一丛三人合抱不着的大树,围着一座三进的大庙字。从树枝上纵过屋瓦上,到了二进,见灯火照耀,香气氤氲。伏在槽口一看,见三个强人,一个渗金脸,便是那使刀逃走的;一个黄瘦面,大约就是司马彪所说那人;一个紫膛面皮,满口虬髯,伏在地下,挥泪不止。当面设有五个牌位,想来是祭奠日里死的那五人。黄瘦面居中,含泪道:“我们不将那三个狗男女杀尽,替兄弟们报仇,誓不为人!”说罢,一齐立起,当中设了一席,三人坐了,一些人上酒上菜。渗金脸的道:“先来那两个,己是劲敌了。不料后添一个女子,武艺越是高强。所以弟兄们失了手。只是那个女子,当时我就觉得面熟得很,此刻仔细想来,甚象九年前,我在山头堡带回、碰柱寻死那个女子。却料不着她有偌大的本领。”黄瘦脸的道:“我们弟兄占据这虎牙山,将近十年,不知经过多少厮杀。不但弟兄们毫无损伤,就是小卒也不曾折失一个。不想今日我弟兄丧了大半,这口怨气如何能消?”紫膛面的道:“大哥不必悲伤,人死不能复生,悲伤也无益。那几个狗男女,明日必然再来,我们须得想个主意擒他才是。”渗金脸的道:“要想一枪一刀,阵上擒他,看来是不能的,要好好设计方妥。”黄瘦脸的道:“我想今夜叫小卒们先在皂角林掘下陷坑,上面用乱草浮土盖好。明日战得他过最好,战不过时,假意败走,引至深坑处擒他。二位贤弟以为何如?”
  紫膛脸的道:“大哥休得自己灭了威风,任他三头六臂,小弟明天定要与他见过高下。”渗金脸的道:“依小弟看来,怕难胜他。”紫膛脸的大怒道:“明天战他不过,我自己把头刎了,无颜与二位兄长相见。”黄瘦脸的道:“五弟不必急躁。常言说得好:“未曾行兵,先防败着。’但愿五弟得胜最好,恐有意外,我们有了准备,总无妨碍。”紫膛脸的不发一言,犹自怒气不息。
  卫茜听得明明白白,暗忖道:“我既到此,且惊他一惊。四面张望,见后面黑沉沉不知堆些甚么,便蹿到三进,在房上仔细一看,却是一堆稻草,紧接着厨房。便跳将下来,向厨房一张,见许多人在那里烧莱烫酒,忽听更析之声,远远而来,已是三更二点,便离了厨房,到一棵大树后,隐着身子。
  一会,更夫已至跟前。前面一人,提个灯笼,手敲木梆;后面一人,手敲铜锣,各个腰下都插得有短刀。四围更忻之声,络绎相应。悄悄走到后面,拔出宝剑,向后面的颈上一抹,头己落地,身子兀的未倒。前面听后面有了声息,回头看时,一剑杀去,劈成两片。可怜两个人声也不曾出,便呜呼哀哉。
  提了灯笼,依着更次,敲了两下。听得一齐住了,在那人身上割下一片衣服来,遮了灯光,去到草堆处,四面点起火来。夜风一刮,烘然而起。一步纵上房去,早惊动了三个强人,督着众贼,前去救火,趁着正厅无人,跳下去把五个牌位,抢在手里,仍飞上屋。也不停留,从屋上纵过树枝去。四围探望一遭,仍从原路下山。到了山脚,见山顶上火光兀自正盛。卫英接着妹子,转回茅棚。司马彪见了,问道:“山上怎么样?”卫茜把五个牌位掼在地下。
  司马彪道:“这是什么东西?”便在地下拾起来,在火光处一看,一个写的二弟曾刚之位,一个写的四弟范皋之位,一个写的六弟唐艺之位,一个写的七弟焦云之位,一个写的八弟章鸿飞之位,笑道:“贤妹把这样东西拿回做甚?”卫茜把在山上的话说了。卫英叹道:“看来强盗倒有点义气。他既掘下陷坑,我们明日不追他,便不中他的计。”三人摊开被盖,略为歇息。到了天明,司马彪又去取了水来,大家胡乱梳洗过,喂了牲口,各人吃些干粮,翻身上马,直到虎牙山勒马叫战。正是:既有群雄探虎穴。
  岂容小丑再鸱张。
  不知可能诛灭三盗,下回自有交代。
第三十三回 诛余党陈音逢故人 论世事宁毅抉时弊
  话说卫英、卫茜、司马彪三人,来至虎牙山索战,叫了半日,山上并无响动,心中大疑,司马彪道:“莫非这班强盗逃跑了?待我上山去探看探看。”
  卫英道:“彪哥休得卤莽,强人今日不下山,莫非有甚么诡计?”卫茜道:“彪哥之言,亦似有理,且待我上去看看。”卫英还想阻拦,早见卫茜把缰绳一抖,驴儿昂着头,一步步蹿到山上去了。约有半个时辰,忽见卫茜在半山上,用手相招,二人连忙骤马上山。卫茜迎着道:“山上跑得人影都没有了。”三人一直走到山顶,果然一人不见。四处丢些破旗断枪,粗重物件,倒剩得不少。司马彪跑到后面,见那悬崖瘦削,衰草纵横,忽然荆棘丛中一阵乱动,想道:“莫非有人藏在里面?便走拢去,大喝道:“还不快与我滚出来!”喝声未断,果然一个人钻将出来,浑身发抖,跪在地下。卫英兄妹二人听得司马彪的喝声一齐走来,见司马彪喝问道:“你是甚么人?为甚众人都跑了,你却躲在这里?”那人战战兢兢道:“小人名叫魏阳儿,在山管草料。昨夜草堆失火,头领说我疏虞,把我打了六十大棍,因此走动不得。”
  卫英道:“山上的人为甚么跑得一个没有?”魏阳儿道:“昨夜失火之后,三个头领转至正厅,见五个头领的牌位不见了,甚是惊骇。查了一会,没得影响。接着巡山的来报道,北山口的更夫二名,不知被何人杀了。三个头领吓得面面相觑,商量一会,便传齐各处头目,就说散伙的话。把些金银衣服,分散众人,趁天未明,便四散逃走。”卫英道:“这三个头领,叫甚么名字?如今到甚么地方去了?”魏阳儿道:“黄瘦脸是大头领,名叫牟惠。渗金脸是三头领,免叫戴成。紫膛脸是五头领,名叫辛皇。如今逃到哪里去,小人实不晓得。小人一向在山管草料,从不曾下山杀人放火,望好汉饶命。”卫英听了,知是真话,正要叫他滚开,突被司马彪唬的一鞭,打死在地。卫英道:“彪哥何必打死他?”司马彪道:“这样人留在世上,终是害人的,不如打死了干净。”卫英不语。大家下山。
  卫茜约往芒萝山萧塘一行,三人走了一程。天将近午,司马彪在前,忽见一骑马对面冲来,马上一人,倒拖叉杆,甚是张皇。司马彪仔细一看,认得是那黄瘦脸牟惠。急在马鞍上,抽出鞭来,拦住去路,大喝道:“牟惠往哪里走?那人抬头见是司马彪,吓得手足无措,想要落荒。无奈两面逼住,只得强打精神,掉转叉杆,来战司马彪。卫英兄妹勒马观阵,不到三五个回合,司马彪一鞭,把牟惠连马打落崖下。司马彪回过头来,笑道:“这是他该死在我手里,可惜跑脱了两个。”正说话问,忽听前面大喊道:“拦路贼,往哪里跑?”三人齐吃一惊,各取军器在手。喊叫的人正到面前。卫英眼快,急叫道:“蒙大哥为何到此”?司马彪听了,也叫道:“蒙大哥你一个人吗?”
  蒙杰见是卫英、司马彪大喜,又见另外有个女子,问司马彪道:“那女子是甚么人?”司马彪对他说明。蒙杰滚鞍下马,来到卫茜面前,喝个肥喏,卫茜慌忙跳下驴儿,见了礼。卫英正要细谈,蒙杰道:“陈大哥同雍大哥还在同两个贼人厮杀哩,我们快些去罢!”司马彪早已拍马前去。蒙杰上了马,卫茜上了驴,直往前进。不到半里,陈音、雍洛已经同司马彪迎面来了,身上血迹未干。众人见了面,一齐下马。卫茜抢上前去,口称陈伯伯,拂了一拂。陈音还礼不迭。雍洛也上前与卫茜见了礼。一个个色动眉飞,手舞足蹈。
  卫英道:“那两个强盗可曾诛灭?”陈音道:“一个渗金脸,被雍贤弟一棍打死;一个紫膛脸十分了得,与我战了四五十合,雍贤弟得手后来帮助我,才把他劈了。还有十余人,一哄而散。因蒙贤弟追一强人下来,我们恐有差池,急急赶来,却遇司马贤弟。幸得强人已诛。”卫英道:“陈伯伯如何遇着这三个强人?”陈音道:“我们一路行来,这三个强人带了十余人,慌慌张张一路上横冲直撞。蒙贤弟的马跑得快些,对面一碰,把为首的马惊了。
  为首的强人,便肆口大骂。我怕蒙贤弟闯祸,上前去陪活。那晓得这班强人,趁势要劫夺我们的行囊,因此厮杀起来。”司马彪哈哈笑道:“这班强盗,可见是天下不容他。恰恰遇着我们。”卫英便把虎牙山的话说了,大家拍手称快。
  陈音道:“你们欲向何往?”卫英说了。陈音道:“令妹之事,前面各处都张着榜文,去不得了。我们此刻且寻个僻静处,商量妥当,再定行止。”
  众人上了马,四面张望。卫英用鞭梢向西北角一指道:“那山拗里树林深密,且到那里停顿。”众人依着鞭梢望去,果然不错,一行人放马走去。既到跟前,现出一座小小草亭。众人大喜,下了马拴好,进亭子里去,十分洁净。
  大家坐定,陈音问卫英道:“难道你们在山阴道上一路上不见榜文吗?”卫英道:“不曾看见,大约还未曾张挂。”蒙杰道:“大哥何必这样胆小?我们只管行走。若遇着做公的动手动脚,我们便杀他娘个干干净净。”陈音道:“不是这样说,王法要紧。”蒙杰道:“王法,王法,把人气杀!”司马彪道:“这班强盗杀人放火,我们两天之内,杀死若干人,难道不犯王法吗?”
  陈音道:“我们杀强盗,是王法所许。我们若杀公人,王法便不容了。依我的主意,茜姑娘暂回转南林,隐藏一时,我们到了都城,此刻国家用人之际,我们若得进身,大家合词奏闻,聘请姑娘,同立功业。岂不是好?”卫茜道:“我有两个姐姐,一叫夷光,一叫修明,住在芒萝村,我须得去看一看。且我施干爷为我丧身,若不到他家中叩谢,此心何安?”陈音道:“若是为此,姑娘更不必去了。”卫茜道:“这是甚么缘故?”陈音道:“我们从芒萝村来时,听得多人传说,这芒萝村通是施姓。西村一个姑娘,名叫夷光;东村一个姑娘,名叫修明;二人都是天姿国色。去年被我国范大夫用重金聘去,转献吴王。吴王见了二人十分大喜,异常宠爱,朝夕不离。就命人来芒萝村,把两家亲属,都接到吴国,尊宠荣华,一时无比。这两个姑娘如今在吴宫里,夷光叫西施,修明叫东施。西施尤为专宠。这是千真万确的话,姑娘去也无益。”卫茜道:“陈伯伯可曾由萧塘过路?”陈音道:“怎的不走萧塘?姑娘问他怎的?”卫茜道:“可听说熊孔坚被杀之事么?”陈音道:“却不曾听得。”卫茜便把那年击杀熊孔坚之事说了一遍,众人同声称快。又说到熊叔坚硬行替夷光作媒,去奏承熊孔坚,就是打坐了第二日的事,众人不觉哄然大笑道:“天地间竟有这样的巧事?令人畅快!”陈音道:“这样说来,杜宝娘既尔提押,阎女都交官媒,谅来是不能逃出法网的。熊孔坚既死,熊叔坚失了依靠,谅来也不敢作怪了。姑娘何必挂在心上?”卫茜听了,心才释然道:“如此说来,我心中的事,件件都结了。只是下山之时,师傅再三敦嘱,亲仇报了,当竭力为国报仇。陈伯伯到了都城,须得寻个进身之阶,早日寄信与我才好。”陈音道:“这是自然,但你住的地方,要详细说明,方好寻请。”卫茜道:“南林在山阴之南,约十二三里,有一荒僻古庙。庙前有两株大枫树,庙后有一枯井,便是。”陈音记在心里,便道:“天已不早,我们各自起程罢。”众人纷纷上马。卫英意欲同妹子到南林,陈音道:“贤弟主意就不是了。令妹是因避祸而往南林,不过暂时之计。我们当得早图进身,我们有了效力之路,令妹才有出头之路哩。”卫英听了,心中豁然,反催促动身。卫茜辞了众人,自转南林,也不通知伊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