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尘天影

  秋鹤回到船中,独坐思想,觉得人生天地间,聚散无常。
  既然要别,倒不如不相见的好。又想道:“既然怕散,到不如不相识的好。譬如惜花的人看这花开放,果然好;若见他谢了,就有一种口不能言,无穹感慨的意思,倒不如不开的好。但是花的开谢,人的去来,我总不能做主,只得由他。须要我不晓得什么是开谢,什么是聚散。虽然看见了,也同看不见的一样,就与我不相干了。庄子说得好:无以好恶内伤于身,我今回去要改一改从前的局面。少交几个朋友,便免了多少烦恼。若要黜明堕聪,这是万万做不到的。这时船已开行,尚无风浪。船中有人带得《花月痕》一部,秋鹤就向他借来看,到下半夜,通看完了,说道:“这部书倒做得有趣,不过韦傅的收场太苦些,但我秋鹤这般的遭际,也就是痴珠的样儿。有环姑之多情,而不能藏之金屋;有畹香之知己,而不能保其始终;有乔公之爱才,而不能久入青眼。到而今亲老家贫,孤身羁旅。妻儿望远,后顾茫茫。虽行李中尚有几百两旅费,也是用得完的。到了家中,又不能闭户著书,必当就近得了一件事情方好敷衍。
  当时乔公要保我,悔不从了他。功名虽了无所用,但是至今尚是一领青衿,未能发迹,这便作何了局呢?想到此处,又不觉忧虑起来,叹道:“天吓,你生了我这一个人,不先替我安排一个境遇,何勿把我生到下贱末流中做了负贩,劳劳筋力,倒是不识不知,也可以过日子的。”秋鹤这么一想,一夜何曾睡着,到天亮身体倦极,反睡去了。
  自此秋鹤在船,反反复复看这部《花月痕》,有时出出泪,有时叹叹气,到了十月初九,方到吴淞。还了书,恰有同乡的船在那里,就趁了他的船,并不耽搁,径回去了。到了家中,合家相见,悲喜交集。原来秋鹤的父亲已经五十五岁了,母亲钱太夫人极贤惠。因秋鹤时常出门,忧得两眼欲瞽。秋鹤的房下谈夫人,是商户人家出身,不习世故,人是极忠厚的。虽万分委曲,亦不肯作声,不过哭泣而已。幸膝下有两个小姐,大的已十五岁了。两个公子,长的名叫继春。次名承元,方六岁耳。朝夕承欢,聊慰重堂寂寞。今见父亲回来,大家破涕为笑。
  钱太夫人道:“我儿,你出了门,父亲身弱多病,你的信又不勤,这样荒冷地方,你去顽做什么?幸亏你兄弟常常回来,但他一个人也不能料理周妥。你媳妇又棉花人似的,不能当家。
  你弟媳年纪小,嬉嬉哈哈,这几个孙了孙女儿,穿的,吃的,用的,顽的,女的要学针线,男的要读书,一件事儿想不到,人家就说不好。绣花针儿说似棒槌粗的,我五十多岁的人,实在累得受不了的。你今儿回来很好,你就叫你的媳妇同弟媳妇儿分管了家事罢。”秋鹤叹口气道:“总为家贫,以至如此。前几年我本打谅要收一个人替母亲分分忧的,岂知这个人又去了。
  母亲要叫媳妇当家,这是极顺的事。但是这媳妇不比别人,这个性情儿,才料儿,是大家知道的,但一味的肯作事吃苦俭省,通不管外边的世故。倘然闹出饥荒来,人家不怪媳妇,还是归到你老人家身上。看不过帮衬帮衬,反到小题大做了。”
  钱太夫人叹气道:“叫我怎样呢?”秋鹤道:“依儿子看起来,不如叫他两人学习,试试一个月,轮流帮着母亲办事。有不到的去处,母亲去提调他一声,学上一年来,就熟悉了。”说着秋鹤的族弟号映亭,又有远族的叔了镜斋乾佐等来见,是同秋鹤的父亲一同来的。秋鹤出去见了,就在书房中小酌,彼此谈心,直到月上花梢。吃了晚饭,各人方去。秋鹤再进来同父母说论家常,又讲讲外边的景致。两位老人倒也爱听,一家的人都听住了,到底钱太夫人体谅说道:“你方回来,路上辛苦,早些回房去歇歇罢。大小姐本来同二小姐睡在你的房里,今朝搬到我房里来睡,继春是同我一床睡的,今夜老子回来,不知怎样。”因笑问继春道:“你老子买回来多少好顽意儿,你同谁睡?”继春笑道:“我同爹爹睡。”承元道:“我也要同爹爹睡。”
  谈夫人笑道:“好好,你们都同老子睡罢,等我也清净一夜,省得半夜里起来伺候你小爷。”于是各归房安歇。秋鹤又问问两人读的书,夫妇又谈了一回心,叹气一回,欢喜一回,方自睡去。
  次日秋鹤方才起身,亲友等已来相约了,自此秋鹤在家,适性怡神,安闲无事。所有家务,整理一清,到也自在。安安逸逸过了年,直到乙未二月初八,方赴申江。姑且不题。而今再把环姑的纵迹述写一番。环姑系海门人,本姓金,为汤爱林养女,初名汤翠娥。到了惠山,改姓金,名环,字翠梧,环姑其小名也熟人知道,大家叫他环姑,翠梧的名字到埋灭了。本同舒友梅相识,因题他的地方名惜余春馆。自识秋鹤后,真正知己到十二分,也不许秋鹤挥霍。岂知被袁姓娶去,大妇又妒,竟逐出来。其夫私送六百金,大妇只给了一付竹箱、铺盖。环姑一个女人,又是人地生疏,意欲图一个自尽,自思要死何不早死。昔年韩生要我的时候,我若拼得一死,与那老淫妇淘一场的气,或者到也可以跟了姓韩的了。当时想不到这个算计,今儿弄到山穷水尽,就是一死,也是轻于鸿毛。况我这一嫁之后,秋鹤已是死心塌地,未必再想重逢。死了叫谁知道我这苦呢?若回到江南寻他,他又是行踪无定的,就是遇着,要想覆水之收,也难启齿。更且这里到江南须渡黄河,从河南徐州界一路南下,迢迢数千里。一个弱女子,怎好走呢?若是真个作了尼姑,在这里出家忏忏今生罪孽,倒也甚好。但不晓得这里有什么尼庵,就是知道了,无人引进,也不肯收留的。罢了,我当初来时,曾住在卖花婆余康氏家里的,如今且去寻他,再作计较。主意已定,独自问到卖花婆家中来。行李叫一个邻家的小厮拿了。那卖花婆康氏,是一个寡妇。祖上本是好的,如今都已消败。只剩六七间破屋,已经典去了,也无子息。有一个女儿,叫玉成,嫁在城外囤里劳姓,是在驿栈上当差夫走信的。环姑到了康氏家中,叩了门,康氏开出来,一见,说道:“阿呀,姑娘为什么这般狼狈?今日来这里,你大娘娘晓得的么?”环姑双泪俱下道:“一言难荆”就命小厮把行李放好,给了几个酒钱,小厮也就去了。环姑方同康氏进来,原来玉成小姐亦在母家,大家见了,康氏道:“你今日到来,真正出于意外,为何如此打扮?你的面庞儿也瘦得极了。”环姑泪眼盈盈的,就把以前的苦楚备细告诉一遍,玉成也替他酸鼻,康氏叹道:“当日大娘娘搬你去,我就知道没有好结局。我因这个妒妇恨我借给你房子住,说是我引诱他的男人做这个勾当,要同我算账,我就不敢来望姑娘。现在有什么主意呢?”环姑道:“我本不难一死,但是徒死无益。欲回江南,又无同伴。细想不如真个做了尼姑罢。本来我前在惠山住在尼姑庵里的,不过我现在这个地方,不认得姑子,又不知道什么尼庵。妈妈是本地人,必知道的,要求想个法儿。倘有熟识的,烦妈妈引荐,我就吃他一碗薄粥,忏悔忏悔来世,我就死而无怨的了。”说着又哭了,康氏道:“姑娘年纪尚轻,若肯俯就一些,谁不欢喜姑娘这个人。将来倘一夫一妇成了家,有了一男一女,那就出头了。”环姑叹气道:“妈妈,你再要说这句话儿,俗语说的好: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我这个上头已看透了。
  若是夫妻好的,自然是生生死死的知己;夫妻不好的,就是欢喜冤家。女人家讨俗人眼里的欢喜,不过是一个色字。过了二十以外,就渐渐的色衰爱弛。有才有德,终不及色的好,其余须要真正是黾勉同心。你想天下能有几个同心呢?就是我到袁家,也不想意外的好处,不过我自己尽我做妾的道理。无论苦也罢,甘也罢,只要安安逸逸混过了一世,即使钗荆裙布,也心快的。岂知今日到这个田地,而今再教我去别寻门路,也未必有什么好处。况且知人知面不能知心,我别的好处再不想了。”康氏道:“姑娘莫慌,老身现在同你留心,若信不过的总不替你多言。”环姑哭道:“这是不劳费心,我但望妈妈替我设法设法有什么尼姑庵荐我进去,同他扫地焚香,修修罪过。倘有机会,我还要回南祭祭我爹妈的坟墓呢!”玉成道:“做姑子是最苦恼的营生,妹妹年纪尚轻,快丢起这念头。”康氏道:“是吗!这是人生的末路,你看人家修道做姑子不少,到底看见谁升了天呢?神道仙佛的说头,本是不可深信的,还不如寻一个小官人,同他过日子的好。”环姑泣道:“果然我要出家,你二位到底有什么法儿呢?”康氏道:“这里实在少得很。”玉成道:“我们乡下倒有一个白衣庵,庵里头一个四十几岁的老尼姑,一个中年的不过二十余岁,一个小的不过十二三岁,尚未落发。外边一个老佛婆,据说也是江南人,这是我们村上的家庵。每年要来化钱化米,也有人请他念念经。庵中又有十亩香火,田倒也可以自种,自吃了。”环姑仔细一想,此路不走,再无别计。又恐他们拦阻,因道:“且到明儿再讲罢。”康氏当他是回心转意,便笑道:“好好,你且住在这里,夜里自己斟酌斟酌罢,想准了明儿同我说。”于是就留他住下,谈谈别的话,到了深夜,环姑密密的取了剪子,把自己的头发通绞掉了,就私自藏好。
  到了次早,先自起身,及玉成起来,走出房门时,那环姑已哭得泪人儿一般。见了玉成,就便跪下道:“姐姐要救我一救,成全我落难的人罢。妹妹的心,已经决定了。”玉成见了这个样儿,惊道:“妹妹做什么?把发都绞完了。”康氏也跟了出来,不胜诧异道:“小孩子何故这般呢?”环姑哭道:“妈妈总要救济救济。”康氏道:“起来,坐了再说。”于是大家坐了,玉成道:“妹妹既这么着,也无可奈何了,我就回去同你说去。”
  康氏叹气道:“咳,罢了,好一位姑娘,走到这条死路上。你回来不要懊悔呢!”环姑道:“不悔的。”康氏道:“不悔就罢。”
  因向玉成道:“你今儿就同他一路回乡,在你家里住下,明儿去说说看。”玉成道:“说是倒容易,恐怕初进庵中,要几两香金。这便怎么处?”环姑道:“我有,在这里。就交给姐姐,请同妹子去办罢。”说着,就到里头将竹箱开了锁,取出两锭,仍旧锁好。出来交给玉成道:“姐姐这两只锭,有二十多两,就请姐姐同妈妈买果子吃罢。”康氏、玉成道:“阿呀,你是落难的人,我那里要你的钱?这两锭太多,你收回一锭罢。”环姑道:“收了罢,我还有呢。”玉成一定只收一锭,环姑道:“我现在要打谅买一只皮箱,一只小书箱,买些文房四宝,就请妈妈同我办了罢。”康氏道:“这也使得,我们吃了早饭同你去买,我是不知道的。”于是到厨下收拾了早饭吃好,就同环姑到街坊上买了四两多银子的东西。其余银子,环姑执意不收,只得与女儿分了。回到家中,装好行李,雇了车一径出城,到囤里来。乡下房屋虽是不多,倒还清洁,玉成的丈夫劳二官,正在家中。玉成同他说了,劳二着实奉承,说道:“姑娘是岳家的老房客,我们同姑娘介绍说说,是成人之美,何必再要赏给我们银子呢?你今儿且过了一夜,明儿我叫房下同姑娘去说,必定成功的。”环姑道:“如此多承见爱,感谢不荆”劳二就去买办东西,环姑道:“我要做姑子,不能吃荤了。”玉成道:“妹妹,愚姐有一句话儿,当姑子虽当吃素,然尚未定准几时进庵,今晚就算替妹妹封齐罢。可怜人生一世,今后是黄米淡饭,永不吃荤,只此一遭的了。”说着,眼圈儿红起来,环姑也觉伤心,就依了他。夜间果然是肴馔丰盛,皆是劳二自己煮的。环姑喝了几杯酒,面上微醺,玉成是不能喝酒的,只喝了半杯,再三的向环姑劝酌,直到二鼓,方才撤去。劳二往来蹀躞,收了碗碟,又送上茶来。玉成随他去忙,并不去帮帮。只坐着拿了一枝银簪剔牙喝茶,与环姑说话儿,环姑看这光景,大为感伤。因想乡间夫妇,家非小康,乃如此自在。男人并不求全责备,装出男人的样儿。看他夫妇间泄泄融融,自然是极好的了。
  我环姑所遇的人都不能体贴人的,我反苦到这般景儿,这个天道真是梦呢,遂不觉又下起泪来。玉成解劝了一番,就一同进房。又坐谈一回,方一同安歇。劳二则另住外边,一宵不题。
  次日玉成一早起身,到白衣庵,晚上回来,环姑接着问道:“姐姐劳动了,所说如何?”玉成笑道:“幸不辱命,老姑子到人家写疏去了,我等到午后,方才回来,将妹妹的情节,备细告诉了他。庵里的规矩要在神佛前各处斋献斋献,我就将妹妹的一锭给了他。他也没得说话,但说妹妹是绮罗队里出来的,恐怕不惯清苦。我说他情愿的,况将来还须回南呢!姑子说既然他定了主意,后日是浴佛日,就请他进庵罢。但是不习经忏,恐怕要进来学习学习,就是不到施主人家去念经。这庵里是有施主来定经的,功课却最要紧。我说这到放心,他是书写精通呢!老姑子听姑娘学问也好,就欢喜。我见事已允洽,便也回来。妹妹请再住一天罢。”环姑自是安慰,但剪去的头发,总是不齐,只得扎了一方黑手巾。到了初八,玉成就命劳二先把行李挑去,二人吃了午饭,同环姑到白衣庵来。只见善男信女,挤满室中。也有烧香拜佛的,也有托故游玩的。环姑见了老姑子,先去各处拜了佛,然后来行了师徒礼,再与小姑子行了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