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尘天影

  一半是弹出去的力,一半是弹坠下之力。其坠下之力,借着枪炮送力,又斜坠了去可多一半地步。譬如此地的弹从一度到二十度地方,则中间十步地方,就是抛物线的界限,因弹力只能到十度。从十度到二十度,是弹子借枪炮之力坠下的斜力了,所以枪炮低昂的准头,最远四十五度,高到四十六度,同四十五度一样,高四十七度,同四十四度一样,四十八度,同四十三度一样。将半地球的一半九十度算两头通达的路,各得四十五度。一半抛物线里头的界限,一半抛物线外边的界限。你们不懂算学,我须画出来你们看。”遂取了一张纸将铅笔画好了,说道:“你们去看罢。”众人看他手不停挥,不多几时,将这图一撇一环的画起来,好像撇兰花似的。缉堂笑道:“原来秋鹤先生倒工撇兰的手法。”秋鹤听了,反笑起来,冶秋笑道:“这是算学中打样绘图之法,本来要用界尺器具及铅笔墨夹等物,现在不过草草画一图形,不算得打样呢。”众人见秋鹤画了三个图,又在每条线下各各注了某度某度的小字,又用一纸横写一二三四字样,写了一层,又画一画。又写一层,须臾写毕。
  众人看时,尚不能明白。秋鹤又演说一回,方才领悟大略。
  无数抛物线路虽大小各异,而顶心之距,恒为通径四分之一,是以皆成为同式之线。
  缉堂笑道:“原来这个缘故,你能算出弹之远近,可知克虏伯炮能击多少路。”秋鹤道:“又来了,炮有大小,其上有表。
  须晓得这炮本来几度,击远若干,再加几度,或再减几度,击远若干,方可算出。”荫田笑道:“这么着我来考你一考。譬如一个炮已试得炮轴昂起十度,这弹子出去能及一百丈的,这回子把这炮轴再加五度,共昂起十五度,你可算得弹及若干远?”
  秋鹤道:“这有何难?”就把铅笔在纸上一画一画的算起来,众人看他写的是:一○二○二四三。次层写○○一,又次层写五,图列于上。
  紫春道:“究竟若干呢?”秋鹤道:“已得了,这法容易之至,照荫田所说法倍十度,得二十度,其正弦三四二零二零一万一率。一百丈为二率,倍十五度得三十度,其正弦五零零零零零零为三率,求得四率。共得一百四十六丈二尺弱即是十度,再加五度,所算的远近之准。”缉堂笑道:“佩服佩服。”冶秋笑道:“缉兄的算法比秋鹤更精,秋鹤算学还在缉兄的算中呢。”
  荫田道:“这是怎讲?”冶秋笑道:“紫兄本来是请我们喝酒的,这回子缉兄要替他省些酒,所以想出这难题目来考我们,等吾我们少饮,回来他还向紫春要酒呢!”说得众人笑了,紫春笑道:“正是,不要谈这些经济了,我们喝酒要紧。”冶秋就命人取了大杯来,秋鹤笑道:“你不要慷他人之慨,这里中国酒是不易得的,你这回子取大杯,不晓得紫兄暗暗里的心痛呢!”
  众人又笑了一阵,就大家喝起大杯来。紫春酒量本浅,这回倒不能不陪了。饮了一回,秋鹤就要行令,缉堂道:“就怕紫春不能喝。”紫春道:“你们各用大杯,我只用小杯。”荫田道:“这是断不能的。”紫春道:“何苦要我喝醉呢?回来不能送客倒是笑话,这么着,你们一杯我就半杯。”冶秋笑道:“紫春吃了亏了。”紫春道:“我宁可少喝,倒不吃亏。”冶秋道:“不是这等说。”紫春道:“怎讲?”冶秋笑道:“你不见火车轮船的价目么?大人照例,小儿减半。”众人笑道:“主人做了小儿了。”
  秋鹤道:“你们莫争,紫兄也不必减,你竟喝半杯,我也替你喝半杯。”缉堂道:“这还公允,就请宣令罢。”秋鹤就饮了一大杯,再斟了三大杯,说道:“我这令叫字体四柱册子令,说得好,自己不饮,各人分饮三大杯;不好,说的人自己饮三大杯。”紫春道:“妙极,我说得出就可以不饮了。秋鹤兄请说罢,什么是字体四柱册呢?”秋鹤道:“我这令杯已经干了,我这回说了出来,到收令再饮令杯了。”众人道:“这个自然。”秋鹤道:“我说是一个佶字。”冶秋道:“佶字怎么讲呢?”秋鹤道:“你不要忙,我来说。佶字,旧管是个吉字,新收一个人字,开除了一个口字,实在是个仕字。”
  众人道:“好,当贺!”就把三杯分饮了,次是冶秋道:“我说湘字,旧管是个相字,新收一个水字,开除了目字,实在是个沐字。”
  众人道好,也饮了。该是缉堂,缉堂道:“我说这字不好听。”众人道:“你只管说。”缉堂便笑道:“是一个粪字。粪字,旧管是番字,新收一个共字,开除了米字,实在是个异字。”
  众人笑道:“大不雅,该罚!”缉堂道:“我本来说明白的不好听,难道不通么?”冶秋道:“不要争,缉堂替紫春喝一杯罢,可以再存半杯。”众人道:“便宜了他了。”缉堂只得喝了一杯,该是荫田了,荫田道:“锹字,旧管是个秋字,新收了一个金字,开除了火字,实在是个铄字。”
  众人道好,各贺了。紫春道:“应该是我了,就说一个谢字,旧管是个射字,新收了一个言字,开除了身字,实在是个讨字。”
  众人道:“好极,自然得很呢。”大家又贺了,秋鹤道:“已轮到我了,我来收令罢,时候也不早了。我说一个案字,旧管是安字,新收了木字,开除了女字,实在是个宋字。”
  说毕自饮一杯,众人也贺了一杯,就传饭吃了。又喝了一回子茶,方才散去。
  次日冶秋一早独自出去,午后回来,手里拿着一张日本华字报,说道:“秋鹤哥你看,这新闻上有萧云的信,上边这个隐号是你的,他无从寄信,所以登在上头,就是你畹香这件事务。”秋鹤因冶秋出去,正在闷闷,看了一回书,扑在床上,听了这句话,连忙起来,说道:“在那里?你给我看!”冶秋就将这报交与秋鹤,秋鹤看见是五月初二的,寻了一回,方才看见,上写着:酒匄如见。前奉手毕,托讯彼美芳踪,当即托访事人遍为物色,而花天尘海,香玉深藏。旋据邗江来信,谓此卿出门后,有人见其病倒京中,奄奄不起,迄今已久,无处根寻。或谓尚在人间,或谓已生天上,红妆夺志,青冢销魂,事在可疑。请君自爱,府上望切,何日归来。此覆,萧云顿启。
  秋鹤见了这书,禁不住泪珠儿簌簌的堕下。自念平生傲骨,青眼难逢。王杰楼登相,如壁立须,眉七尺,既不能保环姑于前,又不能保畹香于后。王郎天壤,屺岵兴悲。回首将来,终无了局。这么一想,就不觉呜呜的哭起来。冶秋也陪了几点英雄泪。停了一回,又劝了一回,说道:“莫伤心!我想畹香这人是有主意的,总不至到这个样儿。我们且回去,到了中国再作计较罢!”秋鹤道:“老弟不晓得这个人,是我秋鹤的知己。我已费了许多辛苦,要成全他夫妇同心,盼望他终身欢乐。谁料彩云易散,中道分离。回首人天,心灰已死。我当时在扬州的时候,看他这般病景,本来要替他安排位置,使其母女舒舒服服的过度,乃空囊洗阮,军务相催,就也轻易一走。岂知留书这一朝,就是与他生离死别之时呢!”说着又哭起来了。冶秋道:“信上萧云并无说定这句话,你倒算他是信史了。倘然他好好的在那里,你也应该替他忌讳忌讳。况且你看这新闻纸上日国与高国已经失和,中国调兵前去,被他连败了数阵,日国的兵渡过鸭绿江来,我中国军务,恐怕这些贪生怕死的人靠不祝你我虽不能替君国分忧,也当念念家事。世伯太夫人在堂,尊嫂是个女流,他们得了这争战的信,不知忧得什么似的。你一味好游,也觉偏见,倒不如且回去罢。”秋鹤叹气道:“罔极如天,深情似海。处此境界,均付轻尘。叫我如何呢?你前年教我舞剑的法儿,久已抛荒了,你今来看我舞一回,是不是?
  有破绽,你就教我。”冶秋道:“你且舞我看!”秋鹤就在床头抽出一口宝剑,在庭心里舞起来。口中歌云:中郎不作钟期死,肉怪尸妖皆余子。雄心郁勃起长吟,夜舞龙泉三尺紫。三尺紫化长虹,侠骨凝霜浑太空。手回天地日月倒,自填恨海成鸿濛。鸿濛再奠机心扫,花久春长人不老。
  大千尽住有情天,不解相思不烦恼。丰城宝气腾干将,枉把真心换冷肠。引起归心三万里,梦中飞过太平洋。
  舞毕,但听拍达一声,把廊下这柱斫断了一半,险些儿把柱上的灯堕下来,幸亏店家未曾知道。重把宝剑藏好,冶秋笑道:“你这舞法,总嫌太粗,我来舞你看!大凡舞剑之道,总要息心静气,方能神化。”遂取了自己雌雄双剑出来,脱了外衣,在庭中整了一整格局步位,然后纵纵横横的舞。果然一道寒光,慑人毛发。舞到后来,但见两道白光线,射向半空,划然一声,两剑好似飞的样子,插入鞘中。冶秋身体整立微笑,秋鹤拍掌道:“真好剑法!”冶秋走进来,重新穿了衣服,说道:“你不曾见我碧霄的舞剑呢!”秋鹤道:“他的剑到底怎样?是谁教的?”
  冶秋道:“据他说是一个日本异人传授的,也不知师父的姓名,他也不肯说。他真是剑仙的样子!”秋鹤道:“回去我们须去访访他,给他一个受业门生帖子。”冶秋道:“我前年曾去访过他的,据旁人说已经不在天津了,问不出到那里去的。他本来是红线青奴一辈,游戏人间,这时候恐怕绝迹人间也未可知,回来且去问问,再作计较。”说着已经傍晚,二人又出去游了一回,回来已是上灯时候。秋鹤又伤感了一回,到次日就病起来。
  冶秋因日本这件事,要去从戎,被秋鹤这病累住了,终日在寓中照应。
  到八月中旬秋鹤的病渐渐好起来。九月初二日,冶秋方同秋鹤束装回中华来。到得南洋,冶秋到新加坡登岸去寻南洋的华友,筹饷招兵。秋鹤劝道:“这时候党人当道,我辈虽欲效忠,恐官长仍多掣肘,不如不去的好。”冶秋那里肯听,说:“天下人,通学了你,将置君国于何地呢?”秋鹤道:“你必定要去,我有中国进兵到日本的地图一张在此,送了你罢。”冶秋大喜,秋鹤就取出来交给冶秋,只见图上果然地理险要,节节详明,连一屋一门一树一石一涧一桥都记在上边,其中国到日本的水陆各道,亦都注出。上写着:日本地域在亚洲之东,纬线自赤道北三十二度起至四十五度余止。经线自中国京东十四度起,至二十七度止。纵约三千八百里,东西广狭相等。分为八道,曰东海,曰西海,曰南海,曰北海,曰东山,曰北陆,曰山阳,曰山阴,凡八十二部,七百十七县,旧都西京,今在东海道为东京。中国与日本相通水程有二,一自上海历长崎、神户径达横滨,一自广州、香港径达横滨。自长崎至神户者,必径濑户内海。一路岛屿甚多,船不易行。且各岛屿树木丛杂,可以潜设暂炮台,以藏伏兵节节牵制。倘误入下关口峡,彼来绝我后路,则我兵为死地矣。进兵时此路切须谨慎,从香港到横滨的正道,一水无阻,可以直攻浦贺,进逼品川。东京横滨,皆不安矣。若用间道,则西攻下关,牵掣其兵不能兼顾。如其东西出没,变化无方,则不从长崎北溯下关,而自朝鲜釜山南下。先据对马一岐两处之险,即由中道进兵。若不从下关西起神户,可自南洋径进加太等海峡,或据淡路以逼之,彼亦未易抵拒。自长崎南绕,北夺佐贺关捣攻下关之腹,此亦善策,或自珲春图们江出师潜渡青森,据箱馆,此又一道也,由箱馆南下会于横滨,此又一道也。或兵船抵新泻,陆行四百七十里,绕东京之背。或扰山阴道沿海,西赴长门,会于下关,或自福建、台湾进兵,先据鹿儿岛,即以攻东京。或由鹿儿岛西进,直抵长崎,皆善策也。大抵日本要害,东首近东京者为横滨。横滨要害,当海湾之口者,为浦贺。中权要害,近西京者大坂为神户。而明石峡为其西户,加太由良鸣门三峡为南户,皆大坂神户冲要。其要害之濒西者,为长崎。当江浙之冲,形如立鸟尾处皆是峡隘,礁石甚多。濒南者为鹿儿岛,当闽粤之冲,然长崎屏列之岛,而山川港为鹿儿岛湾口。二处亦是用兵要地,下关乃南北东西总要。我若占之,则彼之兵路饷道,在在牵制,四处皆隔阂矣。故该处为通国最要之区平户,北接二岛,南接五岛,海道甚狭,为长崎至下关中路要区。箱馆为北海道门户,扼之亦可夺气。总之图中所载须详细揣摩,熟通变化,不可以死力争也。
  冶秋看了大喜,当时就把行李起岸,秋鹤送到岸边,说道:“弟此番已是倦游,就要回到家中,不再远出了。你去须见机而作能够独当一面最好,切不可受人的节制。现今日本学习洋人的法子,实心整顿,比中国可强数倍,不可以轻敌的。况且他不过与高丽为难,我们只好同他合保高丽,立一个私约,保全亚洲的大局。若必要同他失和,胜败也不定呢。”冶秋道:“弟自有道理,虽说是筹饷练兵,也看大势,可做便做,不可做也就罢了,但是你萧云那里也须寄个信儿,你回去后,若到上海,就打听我的地方,给一个信来。我闻得乔介候现在上海乔家浜,我们将来的事,就在他处,或黾士那里接头罢。”秋鹤道:“也好,但是我回去打谅并不在上海,耽搁一径要回家了。大约到了家,上海是必要来的,你恐怕未必到日本了。万一遇着子虚、士负、萧云替我候候。”冶秋道:“前月日报上,已经说中国人官场的早已回去了,未必再住日本,子虚伯恐怕也回去了。倘你见了,也同我候候罢。”说着,只见雇的马车已到,就把行李搬上。秋鹤拱了拱手,殊觉别恨重重,噙着泪说道:“你去罢,后会有期,前途保重!”冶秋也拱了一拱手,也不说什么,就登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