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尘天影

  佛婆也来磕了头,当时就告明施主,将环姑落了发,改法名莲因。自此环姑又称莲因了,老姑子就出来应酬施主香客去了,命徒弟陪着莲因谈谈庵中的规矩、经课的章程,也问了莲因的来历。谈了好一回,吃了素点,玉成方始告别回去,老姑子也就来说道:“小姐再顽顽去,天色尚早呢!路又不远。”玉成道:“家中尚有事务,改日再来罢!妹妹你好好在这里,保重些,不要伤心。得空子我来望你,你也来我家坐坐。”莲因感他诚实,便一阵心酸,落下泪来,把手巾儿擦,说不出话来,直送到门口,说道:“姐姐你闲了总要来看看我。”玉成道:“这个自然。”就去了。师弟重复进来,佛婆替他收拾一个小房间,放了一只桌子,两个杌子,安置了行李铺程,把被窝帐子部署好了。莲因得空,就向佛婆问问庵中各事。
  原来这庵前殿五间,正殿五间,后边又是五间,名为西院,中间两问是会客的,东首一间女人的小坐落,再东一间是两个人住的。分隔两房西首一间,亦隔为两小间。前面是佛婆的房,莲因住在后面。后窗各有小庭心,种着几竿修竹。东房后庭心一株大玉兰花树,老姑子的房。另有东首三间小院落,一间也是小客堂,一间卧房,一间空房,搁下施主寄的空棺木数具。
  就在后院东厢房房墙上开通一门出入灶头在后院的西厢房里。
  老姑子年纪四十七岁了,法名静香。小姑子一名莲根,年二十四岁。一名莲性,年十三岁,是莲根带来的。佛婆徐计氏,是苏州浒墅关人,年五十五岁,为捻匪所掳。肃清后,为一个官兵所得,就当娶室。生了一个儿子,名阿宝。这年已是二十三岁,向在本地游手好闲,使酒打架,把捻匪中所余的积蓄一齐耗荆前三年,徐计氏命他回去打听浒墅关的消息,因被掳时知道父母无子,还有许多房屋,倘有生机,就要回去取归。
  岂知阿宝去后,打听不得,反到营中去当了兵。寄空信回来。
  徐计氏无可如何,就到庵中当了佛婆,供些衣食。那莲根这姑子面貌虽在中等,而搔头顾影,生性轻狂,是静香托子许多人招致的。那静香俗家离日衣庵六七十里,年纪虽老,因中年在家中乱伦,被族中赶出。近处无人理他,只得出家。后来逃到此处,平生善于迎合,就做了白衣庵的住持。庵中每年出息,大约一百余千,倒也可以敷衍了。那静香在两年前,有一老和尚与他相识,被莲根捉住了。师父只得求他缄口,你有什么?
  但只要秘密,我也不来管你。莲根就罢了。于是就同了一个姓夏的施主往来,虽不能夜夜于飞,而一月必来数次。师父诈痴诈瞎,不来管他。佛婆因在他们下,反自回避。故莲根以为独得之秘,因瞒得甚严,故施主都不知道。莲因看那莲根,就知道未必安分,但那里知道师徒这等情节呢?当日进了庵,吃了晚饭人也都散了,师父师兄收拾香烛指挥揩桌扫地,又要记账,忙得了不得。莲因初进来,也无从下手,反到房中去睡了。次早静香一早就出门,到各处香客那里去谢步,莲根也到近处施主家走走。到上灯时候,师徒方次第回来。莲因接见了,谈了一回日间的事务,一同吃了晚饭。静香对莲因道:“你新来不知办事,先去睡罢,明儿再说。”莲因只得回房,师徒又去写经疏去了。莲因回到房中,徐计氏的事也方才完结,就进房来拿了一壶茶,看见莲因睡在床上擦泪,便道:“小师太,勿要伤感,我来同你讲讲,同是一处家乡人,有热茶在此,喝口罢。”
  莲因便立了起来道:“多谢你,教我不要伤感。那里能够呢?”
  一语未终,只见一个人进来。未知何人,下章再说。
  第十七回
  荡春心淫尼污三宝施妙计智女保千金
  莲因正同徐计氏谈论,忽然一个人笑嬉嬉的进来,说道:“师妹什么伤感?告诉我。”二人倒吓一跳。一看原来是莲根。
  佛婆道:“大师太什么蝎蝎螫螫的进来,走步的声音,我们也没听得。你师妹在这里哭呢!”莲根道:“阿呀,妹妹不要如此,你有什么委曲,告诉我。这个地方虽然清静,你住熟了就惯的。
  我起初来,也是这样昏昏闷闷,幸亏带来的莲性,陪陪热闹。
  如今好了,有饭吃他娘,有事做他娘,有经念他娘。虽然说出家人要依规矩,不过在施主门前装出这道学来,背了他那里守得尽这许多?师父是极好说话的,不过闲了把这经忏须要学学。”莲因笑道:“师姊请坐,承蒙宽慰,足感知心。小妹到此,本非寻乐而来,不过回想遭逢,至于此极,不得不令人悲痛。”
  莲根笑道:“这也难怪,师妹住着一两个月就服了,你的被褥床帐都妥当了么?”莲因道:“多谢姐姐费心,一切妥当了。”
  莲因道:“不过后来衣服等事情,须自己浆洗。”又指着佛婆道:“他总靠不住,前回我不得闲,把换下来的衫裤命他去洗,岂知一件白短衫,反被他洗得黑了许多。非但这样,连裤上的秽血痕都在上头,给师父看见了,说我不尊重。我算已经洗好的衣服,必然干净了,粗心就穿,岂知弄出笑话儿来。”说得莲因、佛婆都笑了。佛婆笑道:“大师太这嘴,还是这么利害。
  我总说不过你,总是你的理长。”莲根笑道:“不这么说,师妹那里肯笑?说得他笑了,我就欢喜。他闷出病来,也是我们的干系呢。”又向莲因道:“妹妹你闷的时候,到我房里来谈谈。
  朔望两期,这里有香客来烧香的,你就去应酬应酬,也可以解解闷儿。”莲因道:“师姊须教给我,我方才知道。”莲根道:“你看了几回就知道的。”又道:“方才师父说妹妹的书法极好,现有几卷经要相烦抄出来,明日就要送来,得闲就写罢。”莲因道:“日长无事,尽好代抄,抄了一通,比读的还好。”莲根道:“这么着,我就去取去。”说着转身去了,一回笑嬉嬉的走过来,拿着二三寸厚的经籍,说道:“妹妹你看这是最要紧的经仟,就是打坐忝禅的法儿通在上面了。你仔细去看罢,那就是我初来时节抄的呢。这个字真是画蚓涂鸦,不要笑话。”莲因翻开一看,字的恶劣,固不必言,而错写连篇,令人绝倒,又不能说不好的,只得赞了几声,说道:“将来照这上头写么?”
  莲根笑道:“我的字目上头本来是不讲究的,恐怕还有差误。
  妹妹见得到的地方,须改改,我是断不见怪的。”莲因道:“如此明日起就抄写便了。”莲根道:“这纸须要上等的,在师父那里。现今东脚门已闭上了,明儿送来。”莲因道,“我明日自己到师父那里去龋”莲根道:“也好,时候不早了,你安处罢,我也要去睡了,明早师父还要出门呢。我恐也要去。”说着就去了。莲因送了出来,闭上房门,只见佛婆笑道:“这个人,真是西山活宝。二师太你看他这等粗浮,毫无姑子的样儿。”
  莲因鼻子里哼了一哼,微微的一笑道:“他是半路出家,还是从小出家的?”佛婆道:“闻说是半路出家的。一张嘴说得天花乱坠,其实品行也不过平常。别人做姑子是师父管束,他是管师父的。”莲因道:“怎么反了呢!”佛婆道:“这个缘故,不好说的。”莲因道:“你既说了,为何又要藏藏露露?我同你一处人,将来有机会,还须同你回去,我不告诉人就是了。”佛婆道:“我说了,你真个莫告诉的呢!”莲因道:“这个自然。”佛婆道:“这个人性儿还算直爽,我的话也是他说的。说那一年有一个尼姑来寻静香,静香就留尼姑住了几天。岂知是一个和尚!听他这声音是男人的口气,就动了疑。日里把这门楔子做浮了,到夜深就开了进去。在窗外一听,正是兴浓之际,他也不响,仍旧出来,装好了门楔,似检好似的。一早静香开门,就顶门进去,那贼秃还未起床。静香不防他捉奸,岂知他直进房门,揭被一看,师父就吓得了不得。贼秃起来,要想灭他的口把他强奸了。他悔得了不得。师父怕嚷出来不好看,不得不把贼秃大骂,于是就向他叩头求告,说道:‘千万莫嚷,从今不管你就是了。’所以直至如今,师父总是怕他的。这倒罢了,自己守得正,还怕人说话吗?岂知他也是一个淫妇。”莲因道:“他也有什么人么?”佛婆道:“他外边的人,我却不知道。那个十三岁的莲性,就是他的淫狗。”莲因惊道:“小姑子是男子么?”佛婆道:“何当是男子。”莲因道:“不是男,为何与他沾染呢?”佛婆道:“说也笑话,这莲性已被他打得伏伏帖帖了。
  凭你哄他吓他,什么话他都不肯说给人听。那一日,天网恢恢,他客房的门忘记闭好,此时正是六月十六,正在初伏天气,热得了不得。我睡了一回,汗出不止,人起来乘凉。听见他在房中骂人,声音极低。我就蹑手蹑脚的走去看,会客房门开得敞敞的,就轻轻的进去,看里边的灯极亮,一个蜡台上点了一枝烛,放在矮杌上。二师太,你想他们在那里做什么?”莲因笑道:“两个女也做不出别的事,我想极其所至,用角先儿罢了。”
  佛婆笑道:“二师太不过猜得一半。”莲因道:“再有一半呢?”
  佛婆笑道:“说来也不信。”遂向莲因耳上低低说了一回,莲因笑道:“阿呀,有这种淫货,你不要讲了,知道的了。亏你看得仔细!”佛婆笑道:“我到了明日,如若无事,至今也不作一声。”莲因笑道:“投鼠忌器,本来不好漏泄的,但此地这般荒唐,如何能久住呢?”佛婆道:“二师太,再等机会罢。我们谈了这些,你不好说的。”莲因道:“你不要说就是了,时候不早,我还要看看这个书,你去睡罢。”佛婆就去了。莲因在灯下把莲根抱来的经本,略略翻了一遍。翻着一个纸条儿,上写着:前日赴约,从二鼓到天明,不听得嗽响,未敢入内。不知亲娘何故失睡,抑或出门未归,忘记失约乎?今订于来月初九再来,半夜为限。令莲性早睡,勿再同前日一样,不避人也。
  小男夏楼字。
  莲因想道:原来他再有姓夏的汉子,这还了得。但是这个条子上写的,夹在书里还他,他见了以为漏泄,必要起疑。不如索性烧去了罢。于是便在灯上焚了。又看了一回,已是四鼓。
  莲因便解带宽衣睡觉。次早老姑子来,谆嘱一番抄写的事。莲根送了纸来,就同师父出去。莲因自此便将各种分开,一件一件的誊写起来。别字差处,替他照文理改了。得暇就把功课学习。过了二十,又须料理送人的端阳符。上等人家,又须送彩艾虎雄黄枕。师徒三四人,日夜的忙制了数日,几只桌子上都高高的排满。到月底,就一家一家的去分送起来。端阳这日,庵中例演龙灯,地方上最算热闹的。地方公举八家殷实民户,每年两家轮换当头。就在庵中煮办荤酒,所奉的神是屈大夫,庵中东间另塑一像。是年当头的一个是和良,一个就是夏楼,年纪皆不过三十左右。这日一早就来,在正殿厢房设了一张桌子,另有一个会中人管理收账。散会每人连香金一元,一餐便饭,一次点心。晚上正席,不过乡间的鸡鸭鱼肉而已。里边西院另办素斋,凡施主吃斋的,均到里边。时将近午刻,各会客纷纷前来交款。有喝茶的,有吃点心的,外边空地上各项赶节的,或卖竹木、铜铁、家常器用,或买茶、酒糖、点心、水果、食品,均盖了席棚。也有耍拳演棍,卖西洋镜,唱平话,打连厢,都是些江湖行脚。而红男绿女,乡的,城的,村的,俏的,老的,少的,接踵骈肩。花婆康氏跟着女儿玉成也来庵中。劳二本是会里头的人,莲因接见了康氏玉成,彼此问了好,陪他喝茶,谈了一回,摆出果盒来,康氏等立起来笑道:“我等又不是客人,二师太这么客气,下回倒不好来了!你今日事忙,帮你师父师姊去照应罢。”只见莲根走了进来道:“今日得罪,不能奉陪二位自己去随意顽顽,吃了晚饭看龙灯。”又向莲因道:“师妹你到师父东院去,那边施主夫人小姐等都来了。师父在殿上伺候香客,你去陪陪。康奶奶同劳施主二位也去顽顽。
  我取了茶叶去,还要检点碗盏,还要去开箱子取龙身上的排须穗子呢,真正不得空,这里西院就叫莲性同新招帮忙的,两个妈妈看守照应。那边帮忙的两个妈妈同着佛婆也忙,分身不开。”说着,开了柜橱,取了茶叶,把橱仍锁上,拿着就去了。
  这里把果盒收好,三人到东院来。果然人数济济,那寄棺木的一间,也出空摆着坐椅。康氏等就随意坐坐。多少施主、夫人、小姐,玉成有二三分相识的,莲因就逐位的应酬起来,他本是门户出身,所以谈谈吐吐之间,落落大方,礼数周到,各人啧喷称羡说:“这位师太倒是能干倜傥的,面庞又好。”向玉成道:“可就是劳奶奶送来的吗?”玉成道:“正是。”时莲因又往东首去应酬了。有一个妇人就是会首和良的妹子,夏楼的房下,说道:“我闻得莲因师太是城里袁财主家的小婆子,难道少吃少穿,怎么当了乡下的姑子?劳奶奶知道的,可同我们讲讲。”
  玉成道:“我母亲晓得详细。”康氏就把当日租住房屋起直到被逐出来的事,略述一遍。一个人道:“苦了他了。”和氏道:“吃了这些苦,倒也亏他。但这样体面人,做姑子把他肮脏,老天真是糊涂,你看麻面凹头丑陋的人,反在那里呼奴使婢的做夫人,这是什么讲究!”康夫人道:“就是姓袁的夫人,面貌也未必佳。现在他的丈夫病了好几天,他不在心上,倒日日招几个亲邻,坐着轿子,出去看戏,真是悍妇没良心呢!”玉成道:“他没良心,倒有这种福气。”和氏眉头一皱,叹道:“骏马每驼痴汉走,巧妻常伴拙夫眠。天下不平的很多。”话未说完,只听窗外有人接口道:“你就算巧妻了,倒算我是拙夫,背地里抱怨。”只见这人抱着一个孩子,已经走到中间。姑娘们也有避开的,和氏一看,就是丈夫笑骂道:“不要脸的,你跑来做什么?”夏楼道:“奶妈子回去取你的衣服,把小孩子交给了我。你想我今日那得闲空抱孩子,故此就送了来。”说着就交给和氏,把这双怪眼四下一嘹,却值莲因走来,夏楼就上前作揖,笑道:“连日俗事,师太到庵,尚未前来道喜。缓日闲了,当来贺贺。大师太说师太写得好字,要求墨宝写一柄团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