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尘天影

  次日不出门,看日本地舆形势考,上载甚详。知日本四面皆海,以后看到小海岛,有名壹岐者。据云:在肥前之北海中,从平岛径达,海程不过十二三里,合中国三十余里。岛中二郡,曰石田,曰壹岐。其地略圆,而岬角四出,形似手字。附近小屿,不暇枚举。境中山小水细,寺院甚多。向西南海湾当中曰乡野浦,向西北海湾当中曰胜本,皆捕鲸薮也。境中之山,南有志原岳,西北有本宫山,东北有鱼钓山,皆为海客标识。仁明天正时,新罗屡入寇,因置戍于此。后一条天王在位,彝舶五十来攻,大肆杀戮。文永十一年,元人来讨,守护死焉。松浦党志佐氏领其地,波多泰袭之。九十余年,仍属松浦氏。有岛名对马者,在壹岐之西,北海中,十余里。形南北长,东西短,四面沿海,山峡乱出,形如蜈蚣。岛中二县,曰上县,曰下县。境多山峦,质皆薄恶,不利于耕。北境之山曰御狱,东南海滨之山曰镜,曰日暮,其势逶迤。至西南一断,其南有大支海,曰浅茅浦,波涛汹汹。西入支海之中,其尽头处尝凿开山路,以通东岸潮水。东岸潮至,船得往来,因名大船越峡。
  南方有小邑曰严原,东临海滨。西屹立者,曰有明山,山顶上以指南针循度望朝鲜。天晴云朗时,可以望见,如一碧之在遥空也。有明山之西南有矢立山,矢立山南有龟良山,为对马极南境矣。此岛在唐宋前,南北一地,后地峡忽为水势决裂,遂有上下岛之分。南为上岛,北为下岛。下岛产海参鹿驹黑砂糖。
  文永十一年,元军三万来攻,颇肆惨虐。后来丰臣氏伐朝鲜,德川氏与之修好。时领其地,为宗氏,往往承意曲从。
  谕曰:二岛在西海,道之西北海中,近而小者曰壹岐,远而大者曰对马岛,各二县。二岛皆属长崎县,夫对马之地,九州隔绝,自立为国,固无不可独。壹吱弹丸小邑而又密近肥前,亦得特立与对马并称者,何也?盖日本古与朝鲜亲睦之时,有讨伐而其航海之路,必由筑前地方行兵。筑前介壹岐对马之际,可以相阻。日本与朝鲜水程虽不甚远,然以帆樯而逾溟海,终不为功,故无论使骋战阵,来往之船,必先下碇于此,是以两岛,因势而雄,又无外犯之志,遂得成国。其后日本与朝鲜往来逾久,而江华一役复通两国之情,以续旧好。且日人至釜山者,日见众多,船则易风,而汽易帆,而轮利便往来,固殊曩昔。但风波终有不测,得二岛以应之意外之虞,藉资停泊也。
  秋鹤孤客一涯,愁不能释。下午又睡了一回,起来,因叫了一个伙计,问他这里附近有何顽意,伙计道:“此去东首一里多路,大街尽处,洋房中新到一班马戏,昨晚开演,今晚第二次,先生可以去看看。”秋鹤道:“倒也使得。”于是换了一件衣服,锁了门出去,问到那边,先找一个饭馆吃了晚饭,就进马戏场来,买了票,看见场内外电火通明。外场东北隅有二只灰色象,大倍于牛,有人在那里把馒头分块掷到象的门前,那两只象把鼻子来卷入口中。北首几只大木笼,外边阻以铁栅。
  秋鹤走去一看,一只笼里有大青蟒一条,粗几合抱,身大逾斗,长西五丈。左首一笼,亦系青蟒,其色稍黄,大小较青蟒减十分之三。蟒身上站着小鸡雏两只,蟒亦并不伤他。众人争把果子引逗,那蟒首昂然吐出朱砂一样的舌,受那果子吃。又有猿猴熊虎,各贮一笼。西首一笼最大,中有猛虎一只。黄质斑斓,踞在那笼中,两只脚捧着一方十来斤的牛肉,正嚼吃呢。又有两只海鸟,高五六尺,黑翼白尾,黄嘴黄足,在笼中争食一个大鱼的头。看了一回,游人愈众,听内场摇铃之声,就一起入内。这戏场是圆的,就检了一个座头坐下,不多一回铃,声复作。戏房里走出一匹黑马,一个西人年约三十余,结束得整整齐齐。骑在马上,口吸雪茄烟,那马在戏场四周围慢慢的走,渐走渐快。西人若恨其太快者,在马背上站了起来,弯腰,两只手脱鞋子,脱了那只,又脱那只,均掷在场中。脱着鞋后,再脱两只袜子,那马更加飞跑了。西人又脱腰带,又脱外面衣服,又脱帽子,穿了短衣服,若作风头颠之状。身边取了一个皮夹子出来,立在马上,或一足,或两足,或倒,或顺,从从容容。卷纸烟一条,又燃自来蜡条火吸那纸烟,那马真是追风飞电的快。西人吸烟毕,就把这皮夹里的银票,一张一张的散掷在地,以后连皮夹也不要了。忽有一个人出来,把西人掷的东西,一件一件收起来,向他摇手,似说不要这个样子,就把银票放在皮夹子里掷交西人。以后又把帽子、衣服及鞋袜一件一件的掷去,是时马的快,不过眼睛一闪,已是一周。西人一件一件的接了,帽子戴好,衣服穿好,带子缚好,鞋袜着好,向众人一拱手,便奔入戏房。这是第一出,就有两个涂面疯颠的西人出来,彼击我掌,我批彼颊,种种插科打诨,不晓得讲些什么。
  串混良久,一人忽掷一巨石,向那人头上一击,应手而倒,血流如注。击人者若作狂喜状,就在马走的地方,把两手在地上搜括些马粪泥土,捧了一大捧,取来盖在被击这人首上。忽里边一声呼喊,就逃进戏房。地上的西人也被吓进去了,这是第二出。停一回,有大小西人十二名,各穿肉身紧身衫出来打筋斗,叠人塔。或数人,立在一人肩上,或一人肩上立一人,一人的上头再立一人,叠至五人;或一人仰卧,反其手足如桥式,空其下,数人在桥上叠塔。演完进去,为第三出。又歇一回,一匹白马出来,一个泰西姑娘,粉妆玉琢,穿了极体面的衣服出来,以纤指向马一指,那马就在四周围没命的跑。姑娘笑了一笑,跳上马背,站立不动。既而或作商羊舞,或作倒垂莲,或作童子拜观音,或作行者打筋斗,或坐或卧,或倒或正,或欹斜屈曲,无不如意。听得合场中一片拍手的声音,而西人及马就进去了,这是第四出戏,就停了。
  一会儿坐客男女又到外场来看这珍禽异兽,也有去小解的。
  约一刻钟,又听里面铃响,再找原座坐了。有童子两个人打扮好了出来,戏场上有八只花篮,分摆两排。每排叠起四只,放在机上,两个童子在地下打了一回筋斗,就立到这花篮提柄之上,作种种戏法,而花篮并不倒下。演完进去,为第五出。
  又停了一回,走出一个日本人来,手拿七八柄一尺多长倭刀,场上一桌,桌上一金漆圆盘,里头四个小球,日人先把小球在空中抛弄,以一手接之,真似宜僚弄刃,宛转如意。弄了一回,就飞刀起来。七八柄刀,初起头还慢慢的用手来接,以后手渐渐看不见,到后来身体也渐渐隐了,但看一团闪闪烁烁的刀光,耀着电灯,变为白罩。离舞刀处一丈五尺,立一圆木牌,大可合抱。但听戛然一声,那八柄刀一齐插在牌上,日人含笑进去。
  这是第六出。又停一回,两个西人一男一女,着了肉色贴身短衫裤出来,打了几个筋斗,场面顶上有两根短木棍,长可二尺五寸。木棍两头缚着两根绳,长三尺余,挂在那顶高的地方,两棍相去二三尺。一稍高,一稍低,好比千秋架似的。另有一长绳直挂到地上,西妇先上,男亦随上,如蜘蛛上丝的样子。
  到了上边,各坐一个棍架子,就做起各种把戏来,或换坐,或同坐一架,或跪在架上,或两脚或一脚倒挂架上,或女人两手把住棍架,一男人倒筋斗而下,被女人两足钩住,或男人一足挂架,女人倒筋斗而下,被男人一手把祝看的人大家替他怕起来,秋鹤想道:“倘跌下来了怎么样呢?”岂知并不跌下。演完进去,各人又拍手喝彩,这是第七出。不多一刻,戏房里推出一个虎笼子来,把笼子旁边的机括摇了十几遥这个笼子顿时高起,可立一人,用一块铁板浸了油点了火,伸入笼中。那虎若作惊吓的样子,忽有一西人手中拿了一柄二尺长的尖刀,开了笼子进去,那老虎见了更吓得了不得。西人就捋虎须,骑虎背,或以头凑到虎口,或以身藏在虎腹,老虎任其所为,不敢一动。顽了一回,西人也就出来,老虎笼子有人推了进去,这是第八出。又歇一回,一个西人牵了两只象出来,场上放着两只大木桶,高四五尺,围可两抱,就叫两抱,就叫两象各立在一只桶上,把这桶慢慢的转。象四脚也慢慢的移,转了一回,象下来,用前脚把这桶抛转如狮子滚球,滚完,场上放一厚板,宽二尺多,长一丈半,厚四寸余,这板中间垫起,高二三尺。
  板两头都脱空,就叫两只象上去,各登一头,于是一上一下,一低一昂,作登跳势。其后便摆了一张长桌,放了馒头、果子、茶酒,请象吃大菜。一回儿都吃完了,就一同进去,这是第九出。又停一回,场上摆一个客寓样子,一个客人来投宿,行囊颇足。寓主妇勾通强盗来劫,盗党四人,假意也来过夜,夜深动身。忽有一个兵差经过客寓,听得里边嘈杂,拿了六门手枪进来,看见盗党把一个客人缚在树上,寓妇在那里分赃,巡差大怒,立放手枪,击毙三人。一盗骑了马逃走,巡差追上,也打死了。再来放这个客人,这个客人已吃了哑药,不能开口,巡差就一同送官,客人送到医院里去医。这是第十出。第十一出乃一匹紫色骏马,登场作人立,叩首,或跪双膝,或作人坐,皆听人指挥,从心所欲,顷刻,场上置一巨鼓,马以两足击之,疾徐顿挫。合场之人,又拍手起来,到第十二出,已交亥初,看客有留的,也有去的。秋鹤一个人闷看了半夜,也觉微倦,就起身走了。方出园门,背后有一个人将秋鹤的肩一拍,叫道:“韩老爷,是一个人么?”秋鹤回头一看见是从前一向跟环姑的小厮叫孟三,就如他乡遇故知的样子,欢喜得了不得。因说道:“怎么你在这里?没从环姑娘去么?”孟三道:“一言难尽,今儿不早了,爷的寓在那里,小的明儿来寻。”秋鹤道:“我的寓是西首前街一百零四号十三町。”孟三道:“晓得了,明朝再来罢。”就去了。秋鹤一个人回寓,叫伙计泡了一壶茶,吃了些干点心,记好了日记,把所看的戏写在上头,就又想起翠梧来。辗转床头,又想到畹香连消息也没得,难道死了,或嫁了人不成?如此一想,愈觉烦躁,就磨墨伸纸,作诗一首云:天涯岁事又更新,无限羁怀郁不伸。红树青山乡国梦,落花飞絮意中人。摇残秋鬓孤灯瘦,挥尽黄金两手贫。安得海疆兵气靖,萧韶并协一家春。
  吟毕安睡,梦见畹香身穿缟素,愁容惨黛,殊不胜情。又见翠梧立在门前,穿了古妆,向他招手。看看地方又似在交南大营里的样子,回看二人已不见了。又似父母妻子在室中坐着向他垂泪,秋鹤方欲慰藉,忽闻叩门之声,惊醒转来,乃是一梦。那孟三已来,在房外敲了几下,喊了一声。秋鹤连忙起来开了门,伙计就送洗脸水来。秋鹤叫孟三坐了,一面洗,一面问他。孟三道:“金姑娘被这糖行袁姓客人买了去,我初时奉是跟去的。到了太原家里,另住卖花婆的房子里。当初尚为安逸,岂知姓袁的是惧内的,后来被大奶奶知道,赶来一齐连姑娘同东西搬去,打了一个下马威,就拿身上的好衣服脱去,换了一身半新旧的布衣,叫他洗衣服、涤溺器、淘米、汲水,日日凌虐。住在房门口,头半夜里,也要唤起来同他捧灌浆家伙。”
  秋鹤道:“什么灌浆家伙。”孟三道:“就是溺盆。”秋鹤道:“苦极了,后来呢?”孟三道:“起初姓袁的在家,还在暗中照应。后来姓袁的出了门,阿呀,这大娼妇更是天高皇帝远了,打得身上都是斑痕。不上半年,姓袁的因抱病回来,我就在路上撞着,求他要同姑娘见一面。姓袁的怪我不回去,我说见一见说说话儿就回。姓袁的答应了,约了一个日期,清晨我潜到门里,一见这姑娘,真不像小姐,也瘦得不认得了。我当时被这悍妇赶出时,姑娘私给我一个金镯子,我兑了钱,就住在近处一个小客店里,打听信息。到那年八月初三,见了姑娘一面,我两个人就哭了。”说着孟三便簌簌的泪下,秋鹤也哭起来。孟三道:“看见这样子瘦,我就劝他,叫他逃出来。姑娘说道:‘万万不能,你回去罢。不要流落在这里,将来倘遇着韩大爷,叫他把性儿改改,不可叫他知道我这种景况。’话未说完,就有人来叫了去。我又痛又气又恨,也不能帮助他。以后直到年里,总不能见了。这个姓袁的又出了门在外边,我实在无可奈何。
  过了一年只得回来,托客店里人说:‘若姑娘有什么事,你寄给我一个信,我三月里到家的。’直到次年八月里,得客店里的信,说姓袁的回来后,夫妻日日淘气。袁客人恐怕姑娘死在泼妇手里,就叫姑娘出了家,做了尼姑,给他二百两银子。叫他自寻师父,这姓袁的一则气,二则记挂姑娘,也就死了。姑娘在近处庵里住了一个多月,有一个施主要来强奸,有一个老佛婆领他到别处去,以后就不知道了。”秋鹤闻言,心如刀割,眼泪如线样淌出来。因问孟三:“你现在何处?”孟三道:“我跟一个宁波王姓客人来这里办货的,今晚就要动身呢。”秋鹤就给他一两银子道:“你这人好,将来必有好日子的。我将来回到上海,我来给你信,家中来见你。”孟三谢了,又坐了一回,也就去了。秋鹤得了这个信,把这个心也使碎,转瞬已是人日。秋鹤欲往长崎,就把客寓钱算清,收拾行装前去。以后若何,请阅第十五

  第十五回
  海上云纵春风设帐天涯浪迹旧雨联床
  壬辰正月初八日,秋鹤从横滨动身,路上小有勾留,十六日始到长崎。访见萧云,岂知致和新故百日。萧云丁外艰,执手之下,伤感了一回,又安慰了一回。秋鹤就住在萧云日报馆里。原来该馆开设之后,四处风行,每日出报三万余张,馆中机器两架,以汽力代人,每架仅用两三人足矣。秋鹤道:“现今美国新制一种印书机器,其取纸、分纸、剔纸、折纸皆不用人,但将原刀纸张放在架匣,机器自能取去分开压平,一张一张的送到刷印处印好,随即折垒好,封好,封条上印有牌号,然后在机右后面出来。每点钟可印报二万七千余张,惟折报不过十四等。一张的六处,两张的四处,五张的三处,五十张的一处。”萧云道:“我也听见太晤士报里的朋友说起,但我这机器字模通是租来的,也不去更动了。”当夜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