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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尘天影
温存了一夜,十月初一就将各物点交。佣人也来见了,凡十六人。上了花名册,利折也交付清楚,叫龙吉到钱铺对过。道印的契张也交给韵兰,诸事皆妥。到了初六,电报来催,莫须有就匆匆动身。韵兰进了园,碧霄就带着谢湘君来贺,帮他部署了四五日。定了值地、值花、差遣、看守、打扫一切章程,惟伺候的人太少,又添了几个体面丫头。一个是碧霄荐的,就是叫佩镶,一个叫齐月,一个叫玉润,两个是自己带来的,一个叫珠圆,一个就是伴馨。男帮佣龙吉之外,又添了两个厨房打杂、两个女媪钱妈、杨妈。其工资就在一百二十元中节省出来,原交园丁十六名,又停去了四个车夫,并兼抬轿。办了马车一乘,东洋车两乘。又在各处补种了几许花草,添些房子,设了一个乩坛。总共忙了一月有余,方得妥帖。韵兰心中窃喜。
又命人到扬州土地祠运柩同厝一处,又谢了王奶奶五十元。日后渐有人知道天津的名校书到申,就有人到园相访。韵兰知道上海人杂,选择更苛,身价之高,不易亲近。然究竟地大物博,往访相见者仍不乏人。韵兰分别接见,自是芳誉益隆,所得缠头,更不可以数计。来访者或先题一诗,好者出见,再与殷勤。
不能者先赠助装银若干,亦可出见交接,惟亲热不亲热由芳心自定,于是风月中人多百议论。好者半,不好者亦半。韵兰以无心置之,此是后话。
看官记好,此书有大起落数段,第一章到第四章,总起落也。第四章到第十一章,兰生一段,大起落也。第十二章到这第十四章,畹香一段,大起落也。此后必须说秋鹤的事,又有一段起落。虽是小说,常恐矛盾,颇费经营。诗曰:欲假非全假,云真不尽真。徒将无赖笔,赚煞有情人。
却说韩秋鹤自六月,从扬州畹香处一早启行,并不带一下人。走了几里路,觉得胸前作痛,就雇了船开到镇江,复附轮连夜就到江阴。知道新练的兵勇已由运兵船运到南洋去了,第二次运兵将在上海开行。他就赶到上海,候了四天,方上兵船。
带了一个仆人名三才,船中统带车姓,知秋鹤是大营中信任之人,故与秋鹤十分投契,朝夕谈心,如上司一般敬奉。秋鹤殊不安适,令他随意不拘。车统领从其所好,惟秋鹤胸前虽已结痂,尚未脱落。一经牵动,时时作痛。因命船上西医生用西洋药水敷洗一回,旋觉痛止。
七月朔,舟抵交南,兵勇自去交割。秋鹤径入大营,经略出来迎接道:“前接电报,说先生于六月初二从金陵启行,不料此刻始到。”秋鹤道:“晚生在南京行后,路上病了四五日,既而又在上海等了数天,十七日才开行哩,近日军信如何?”
经略道:“进营务处去谈罢。”于是同入内与总营务处许道台及几个参赞见了,许道台道:“前得兄台密函,说从平顺卫庄两处直到占城,岂知事机不密,他竟连夜走了,现今窜到广西边界广安海东一带。”经略道:“贼首颇习地利,彼处距此又远,我等拟用节节设伏之计。”秋鹤道:“晚生不知军务,新拟一个剿匪章程在此。”说着就从靴页中取出来呈上,经略看了大喜道:“各条颇中要害,就照这样办理罢。”遂一面设伏,拔营遽退,不到半月,盗匪果然复至。水雷骤发,歼毙大半。自是秋鹤言听计从,经略奏保以县丞咨剩秋鹤力辞不肯,至于不愿留,经略只得罢了。到庚寅秋,交寇肃清,方办善后事宜。岂知冬间经略病故,秋鹤失此知己,大哭而归。雄心灰冷时,冶秋已到德国购办军装去了。秋鹤写了一封信,叫他公事毕后,束身早退。自己就回中国,省了亲。住了一个多月正是辛某年正月中旬,颇忆畹香,不知孔夫人曾否作故,小姐如何累况,就辞家到扬州来。遇着王奶奶,方悉一切。秋鹤殊为忧愁,就从陆路进京,那里探听得出,就无可奈何。后来遇着一个朋友,叫富有仁,要赴美国经营,就触动游美国的心思来。惟资斧不足,他就想出一个朋友程萧云,现在美国,可以商借的,幸到美国的资斧,尚可敷衍。富有仁说:“轮船的费,小弟可以设法,惟到美国,阁下须另作计较。”秋鹤道:“兄可以借我二百元那就好了。”有仁道:“这尚容易,然也不必借了,轮船中费弟代付之,上岸后,兄自付之。”秋鹤大喜,就同到天津。这时畹香正改姓名应客,秋鹤那里知道。且以为翠梧去后,青楼绝少解人。行色匆匆,不复作登楼之想,因此交臂失之。就于三月十三登舟,径赴美国。舟出太平洋。
到三月十六,方到美国加利福尼亚省,在三佛昔司克登岸。
船中与富有仁谈心,殊不寂寞。既到了该处,有仁别去。秋鹤再三谢了,期以后会,遂去寻程萧云。恰在车上遇见,出于意外,萧云道:“间兄在交南从征,颇能吐气,何以到了这里来?”
秋鹤道:“一言难尽,且到尊寓再说。”于是同到寓中,萧云的父亲原来叫致和,就是阳芝仙的母舅,向在旧金山贩运金沙,近来美国禁止华人,生意清淡,故在日本开设一新闻纸馆,即日就要迁回日本。因秋鹤来了,只得多留半月。秋鹤就见致和,致和笑道:“阁下迟来五六日,就不遇了。”因将迁徙一节说出,秋鹤也把上回的事告诉一遍,说道:“数万里浪迹,不名一钱,尚望老伯资助资助。”致和道:“这个不消忧虑,同小儿在这里看看海外的风景,再乘火车去。请宽坐,同小儿谈谈,老夫再有俗事呢。”说着去了,是夕与萧云抵足谈心,论美国的商务国政,萧云道:“此国自华盛顿民主以来,国势蒸蒸日上,商务以制造耕种两项为大宗,向来织布,往往用印度棉花。近五十年来,棉花反可运到别国,英吉利的织厂,大半购买美国的棉花呢。上年棉花出口,值价五千万元,你想国中富不富?”
秋鹤道:“弟向闻美国种田多用机器,粪壅之法,说用格致家的物料。又从秘鲁运来一种鸟粪,曰爪诺,所以一人可种数顷之田,或麦或棉,获利甚巨。前曾考究美国地舆志,说有四十二部,今看这等富庶,大约各处尽行开垦了。”萧云道:“却不尽确,美国自乾隆四十一年七月初四叛英自立之后,只有十三部,曰浮及尼,曰曼岁去塞,曰牛海姆骇,曰特拉魂,曰牛久岁,曰梅来冷,曰肯纳的克,曰罗爱仑,曰铅路冷,曰烹碎而浮尼,曰叫及也,曰罗徐亚内,曰密司雪彼。以后又渐增行部,至西历一千八百六十一年,又因佣奴一节,林肯为总统。南北交战,格兰脱平乱后,更推广疆域,北界开辟者十一部,曰明尼苏旦,曰会司坑心,曰密歇根,曰英的爱纳,曰乌海鸟白,曰密苏立,曰根得开,曰开色斯,曰意拉拿司,曰西浮及尼,曰矮乌鸦。西界开辟者九部,曰特古他,曰纳勃来司加,曰顿尔西,曰梦退纳,曰加罗拉图,曰内怀大,曰奥里所那,曰华兴登,曰加利福尼亚,即俗名旧金山者。南界开辟者六部,曰南铅路冷,曰爱来白买,曰矮开稍,曰罗徐亚内,曰脱克赛司,曰花劳力大。东北境开辟四部,曰美恩,曰浮梦,曰纽约,曰亚古斯大,总共四十三部,西首又有未成部落之地,凡得六处,曰爱立送那,曰新墨西哥,曰雨他,曰怀五明,曰爱特和,曰英定,其中脱克赛司部最大。务农之处,均在西南各部。商务皆在东部,以纽约埠为总汇。水利亦好,密司雪彼江横亘南北,扑妥麦江东西贯注,贤助河在密司雪彼江之上游,通乌海乌江。
根得开之罗思维尔、北铅路冷之陕万那、密司雪彼江之红河,均为要处,然皆用兵之地。其京都之外,又有要地曰非勒代尔费。即开设博览会地方,国中以此为南北冲衢,吾兄不可不往一游。”秋鹤道:“美国如此富强,何以北首之开纳塔,不去夺回呢?”萧云道:“本国版图,已恐鞭长莫及,若再动干戈,恐英国力强,未知鹿死谁手,故只得罢了。”两人谈至深夜,人也倦了,大家睡着。
次早起来,吃了早点,同去看十三层的大客寓。一律洋房,真是上出重霄,下临无地,上下各层,虽有石梯,然自第一层至最上一层,都用机器座升落最高处,也有自来水、煤气、电气灯。客分数等,最上之客,每日饭房金九元,下等每日一元。
而佣人执事,井井有条,不觉叹服。到第三日,两人坐了火车去看开矿,该处另有大厂,有绿气炼金炉,有倒焰分银炉。秋鹤大略能知,既至一处,有用十三只锅炉,在该处炼银。其锅以次而小,秋鹤以为奇特,萧云道:“此近年来最新之法,其矿质层层炼泻,到小锅中全是纹银。”秋鹤笑道:“有趣,回来倒要学习学习呢。”既而同至开矿处,工人虽多,皆有机具。
其难开之石,有几个西人引着华工在那里装火药呢。萧云道:“这个名裂石药,不知用什么材料做成,他这力量甚钜,将来倒要买些回去开矿。”秋鹤道:“这名淡养各司里老,其料用极浓硝强水,即与水较量一五二。置器中,外加冷水,每重一分,又加最重之硫强水二分,待冷,加浓各司里老尼半分,加法必极迟慢,且屡屡调搅,器外必多加冷水,或冰雪,或减大热之料最好。因恐器热,而各里司里要变草酸,面生流质也。又相配时,须和得极匀,倾冷水内,而淡养各里司里尼沉于水底。
然后吸去上面流质,添新水洗之,至酸尽为止。即以努比里法提净,用木那普塔消化,成为颗粒形。如流质之油,色淡黄,无臭,似有甜香少辣之味。性猛毒,食少许脑即痛,入四支,其各里司里尼与水较量一二五。至一二六,但淡养与各里司里尼与水较量,重略一六,不能化于水内。只能在以脱内或酒醇及米以脱内消化,遇火不炽。大约热在二百十二度,尚不能变,须加热三百六十度,始爆裂。散布石面,以铁锤重击一处。只着一处,惟用此物极险。须先不令其着火,以后方令其着火。
用时石开之孔,可比药孔更小,故凿石工费,较用火药之费,省五倍至二十倍不等。用此仅减少一半,孔中如漏,须补以泥。
将此倾入,上加水少许,则水浮于上。然后引以火管,管底有铜帽通入此物中,即可由管点火。着至铜帽,此物即著,可以打开石孔了,又有同类爆药,名地那美德,将淡养四各里司里尼七十五分、磨砂粉二十五分,相合而成。此亦努比里法,亦能开炸石。手中可任意取携,并无危险,遇火或震动皆不燃。
须大震动而又遇火,始得炸裂。以上皆常用之法也。近日又有苏而子新法炸药,颗粒极粗,其用较稳。”二人且行且走,到一片荒地,皆是山坡。有几许工人在该处开煤呢,萧云道:“且去看他是何煤质。”遂去看了一回,皆是硬煤。萧云道:“去罢。”
秋鹤道:“吾们就招一辆马车坐了回去。”于是雇了一辆油篷车坐了,萧云道:“你看那石坡的颜色,乌紫不一。岂知下面生出这个煤来,也奇极了。”秋鹤道:“煤是数万年前地震,树木房屋,没入土中,变为煤石。故产煤处与土层层相间,每层厚薄不等,粗细砂石,或坠或嫩,其色或黑或棕,似煤非煤,其实皆可燃,再下均是佳煤。其相煤深浅,以地之形势,或河或溪,大抵水势恒循煤层凹处而流,总宜运用变通为主。”说着已到闹市,遂付了车钱,下车循路回家。
秋鹤从二十四日到了旧金山,领了领事官的游历照会,顽了六七天,已是四月初二了。就要东走,萧云不能再留,送了四百两程仪,代写了一张车票,秋鹤就此辞别登车。九千余里径抵纽约埠,果然百货纷腾,客商云集,说不尽的大邦风气,海外繁华。该处有个大学堂,中国人多有在内款业。秋鹤就去拜会中国一个领班的,聚游了几天,再赴华盛顿京城游。后在曼岁去塞省遇得一个西妓,名马利根,却能操中国的话。曾在日本游过的,他回去后,学习机器测量格致化学,颇能了了。
造得东西也多,仪器堆了几间屋。今番欲到中国来,却少地主。
一日秋鹤在酒馆上听他说起,秋鹤道:“你要去我来介绍。”就写了一封信给他,命他到上海找乔介侯。马姑娘道:“我向来认得几个中国人,但一时找不到,就是有领事官,我总不借西洋公馆作寓的,有这个信好极了。”就留秋鹤住了六七日,秋鹤请他教教西话,也懂了一半句儿。秋鹤自此南辕北辙,浪迹如萍。幸火车各处相通,直至霜秃丹枫,天南飞雁,始搭了一只美国兵船回来,船费是不用出的。十一月初,到香港登岸。
行囊中尚有余资,欲往日本一游,就在香港顽了半月余,动身已将月尽了。又乘了公司船到横滨,正是季冬之朔。安寓甫定,要去长崎访访程萧云,自念已近岁阑,吾顽了一日,到新年再去罢。况且闻新田箱馆,名妓如云,海外烟花,倒不可不领略的。于是不找一友,不寄一书,就在万花深处游历。遇着一个玉田生,年纪只得十七岁,曾在上海日本茶馆的。因日本国中不许日本女子在中国卖娼,故回到长崎。后又迁至箱馆,颇通文理,能操华言。秋鹤就留连半月有余,再回到横滨,已是风尘岁尽了。秋鹤独在寓中,行囊中只胜数十金,到了除夕,叫寓中办些酒肴来,自斟自酌。自念风尘须洞,羁旅长年,如己人遥,乡心梦断。身世之交多险,国家之虑正长。当此日暮途穷,天寒岁尽,才名画饼,忧患如山。不觉叹气道:老天你生我这个人,应该给我一个称心施展的境遇,为何使这些众小登场,虎眈狐媚,使我无容身之地呢?喝了几杯,微有酒意,就和衣睡倒。听那中国寄旅商家,都在那里过年放爆竹呢。秋鹤一夜不曾安眠,天明到睡着了。起身将午刻,洗了脸,一个人独在街上走。日本亦用西历,故市上交易依然。看了一回,回到寓中,写了几封贺年信,发寄出去。又写了一封寄萧云的信,说大约望前要来长崎一顽。这晚又饮了薄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