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尘天影

  多少伤秋离别恨,齐上眉梢。
  凉意下虚空,夜正当中,隔窗月色又朦胧。半壁残灯三转柝,一片秋虫。心事等飘蓬,幽怨重重,可怜情味可怜侬。
  碧玉年华容易误,只怪罡风。秋景十分清,玉漏三更,吹箫故作断肠声。促织不嫌人寂寞,替诉离情。宛转睡难成,泪眼盈盈,玉颜底事要飘零。
  南国相思红豆子,记得分明。
  雨洗嫩凉天,秋思谁边,月华如水夜如年。几度销魂人不寐,坐起还眠。顾影自家怜,容貌空妍,浓欢浅笑总成烟。
  安得凌霄骑鹤去,重赴游仙。
  畹香吟毕,把玉版录笺录出,重读一遍,心中自是欢喜。
  就夹在书里,听外边已转四更,孔夫人醒转来见女儿未睡,说道:“天将明了,病未大好,要受寒的,快睡罢。”畹香答应着,遂把蚊帐里的蚊子用蒲扇驱逐一会,脱衣上床安卧不题。
  次日为七月十九,天气微凉,又看了一会《六才子》,批的批,圈的圈,戳的戳,总不过赏其词藻,其土语不好,及曲调失协之处,便将墨涂了一大点。《六才子》看完,又看《还魂记》,见杜丽娘如此多情,别有赏识,因叹道:“男女之爱,本是天生成的。只要情意相感,便是精灵固结之处,任你怎么,总要会合在一处,就是我赏识的情天仙侍。第二次赠和的诗,他必然晓得我这般意思。虽是不能会面,他不知怎样感激我是个知己呢?读到“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不禁拍案叫绝起来。
  说道:“好个无语怨东风,他所怨的不是东风,而不忍竟怨,只得把东风怨了,谁叫这东风吹送得来,把他幽怨提起?不怨东风,将怨谁呢?”小姐天性温柔聪慧,把这两部书同《品花宝鉴》看了,约及一月已熟透了,遂收拾起来,看《红楼梦》,不看则已,一看之后,真是废寝忘餐,把这个心思齐归到这部书里去了。有时笑一会,有时哭一会,孔夫人看她这个光景,痴痴颠颠的,说道:“这是什么书?你病后现在正吃调理药,怕伤坏身子,消消闷看看罢了。当一件正经事哭哭笑笑的,怎么呢?”畹香笑道:“真是好文章!这宝玉实是情圣,不过苦了这位颦卿同晴姑娘。原来天下真有这种多情的侍儿,看完了这本来讲给母亲听听,母亲当也欢喜。”孔夫人道:“我爱听正正经经的书。”畹香道:“这书是正经的,比先前讲的《西厢记》《牡丹亭》还好呢。”孔夫人道:“你现在身体娇弱,怕你费了心不好。”畹香道:“我母女二人,相依为命,母亲这种待孩儿的恩典,孩儿自己想想,不能报答。母亲已四十余岁的人了,女孩儿讲讲书,博母亲笑笑,也是好的了。回头母亲已老,不知我母女两个再能相聚几年,听女孩儿讲几年书,只怕将来天上人间,女孩儿再要讲书给母亲听,也不能够了。”说着眼圈儿就红起来,孔夫人也掉下几点老泪。自此为始,小姐的病已大好,有时看书写字,有时做些针黹,有时讲讲什么,孔夫人也心中窃喜,惟望女婿在京中得一个举人,又望韩秋鹤吉人天相,马到成功。
  这夜正是中秋,小姐齐了月宫,收拾妥当了,就在窗外小庭心里梧桐树的旁边,放一支矮脚小茶几,点了两枝蜡烛,母女二人谈心。孔夫人要听中秋故事,畹香道:“中秋的故事多呢!开元遗事,是日唐明皇与杨贵妃临太液池望月,心中不快,遂命左右就在池西筑百尺台,来岁望月。又唐逸史,开元中,罗公远侍明皇于宫中玩月,公远说道:‘陛下可要到月中去看看么?’明皇说道:‘好是好的,但那能够去呢?’公远说:‘这也容易,臣自有法儿。’就把一枝拐杖向空中一丢,这个拐杖忽然变了一条极大的长桥,桥的颜色晶莹明透,浑如玻璃,明皇欢喜得了不得。这公远就挽了皇帝的袍袖扶到桥上,一同走。
  走到数里,四面一望,气质空明,好像到了镜子里似的。不过冷气利害,后来走到一座城垣,公远说道:‘那就是月宫。’明皇一望,看见仙女一处一处的几百个人,都着素练云裳,衣袖子又宽、又大、又长,都在那庭心里舞呢。口中又唱什么歌儿,明皇觉得实在好玩,看得呆了,也不知道是怎么戏法儿,就向一个舞罢的小仙女问道:‘这是怎么呢m?’小仙女把明皇望了一个望,说道:‘看你是下方来的,难怪你不知道。这是我们天上的戏,叫霓裳羽衣曲。’明皇道:‘有趣,我倒要细细的领略领略。’于是又看了一会,把这个声调记得好好的,就同这个罗公远回来。公远把桥收了,仍旧变了一支拐杖。明朝,明皇传了一班供奉的优伶来,学了昨夜的声调,做法演习,成功一套戏文,就叫霓裳羽衣曲。”孔夫人道:“恐怕没有的事。”畹香道:“这是书上所说,那里晓得真假呢?中国小说记载本来假的最多,何必去仔细辨起来?若要辨清,倒是穿凿了。”二人讲了一会,讲到去年遇盗的一节,畹香道:“上年这个时候,我们正是吃惊呢。”孔夫人道:“真个幸亏炮船上的一位义士,好似他船上人说道袁师爷,否则我母女二个人性命也没得了。他倒还护送我们到扬州,这也算是恩人,应该今夜多点一分香烛替他祝祝。”畹香道:“横竖香烛多余几份,这何难呢?我就来点起来。”孔夫人道:“你索性多点一份。”小姐道:“那是画蛇添足了,既只一份,何必两份呢。”孔夫人道:“这个我自有道理。”小姐道:“怎么道理,说不出来的么?”孔夫人道:“这个人与你有益,你应该也点一份替他祝寿。”小姐道:“母亲这话真令人闷死,到底是什么人呢?”孔夫人叹了一口气道:“这个人已经去了,你且把香烛点了,我且同你说。”小姐真个就去取来,点好,向天祝告一番,然后起身要母亲说出这个人来。
  孔夫人道:“时候不早了,你把这门通关上了罢。”小姐遂又把门户检点了一番,留着庭心的窗子不闭,然后坐定,向母亲请问缘由。下回再叙。
  第十二回
  未神机畹香游雪岭遭火劫秋鹤寄金赀
  却说畹香当夜要问母亲说出恩人的缘故,孔夫人道:“你当病重时候,什么都不知道。有名的大夫都请到,皆说小姐的病不中用了,请办后事罢。我那时实在没得法了,求神问卜也没效验。又去请乩仙问问吉凶,他写了四句乩语,如今这乩语还撂在抽屉子里呢。”畹香道:“我去取来看看,到底说的怎么?”
  就携了灯去取来一看,见前两句大约说的自己,他说:“仙草国香,是说的兰花,我难道是真有些来历么?”孔夫人道:“你生出来手心里本来有这个兰花纹,后来不知怎样隐了。大约是神仙地方的兰花转世。”畹香笑道:“经霜堕溷,是不吉之兆,不知后来应不应呢?但是现在也算经霜的了,不过未算堕溷。
  将来若应了这两个字,真是了不得。”又看下面两句,说:“要仙鹤的肌肉,阿呀,阿弥陀佛,这是怎么说起,鹤肉还可以弄来?仙鹤那里能得的呢?”孔夫人道:“为了这个东西,万分为难。次日早上来了一个头陀说能治这玻他来看了一看,诊诊脉,不知念些什么。我但听见他离恨天十七年六个字,其余通不知是什么混话。他给一包药,说是结盐丸,要男子心头肉一钱同煎。”畹香道:“怎么结盐丸,我们的遭际恐怕是缺陷呢。”
  孔夫人道:“我道和尚必要索谢,岂知那和尚并不要谢,出了门就不见了。大家说菩萨化身,必然有救。我就愿出重价买男人的肉,那里肯割,我就急得要死。恰正你的女婿来辞别要进京,我就宛转同他商量,他非但不肯,倒呕气得狠,就走了。
  这个时候真叫我束手无策。只得眼睁睁待你死,你死了我打谅也死。岂知到了明日,来了一人,就是送银十五两在我家住了几天的表兄。”小姐心里怔了一怔,眼圈儿红了红,又问道:“表兄怎么知道呢?”孔夫人道:“那里是表兄,我也并不认得的,恐怕你病里伤感,他叫我瞒着你的。”小姐道:“他到底是谁?怎么样救呢?”孔夫人道:“他说得了一梦有个头陀说畹香小姐是你前生的主人,他现在病得狠哩,你去望望他。大约和尚就是送丸药的菩萨,报信与他的。他本来要来访访你,得了这个梦,当了真,星夜就赶了来,见了我,他已晓得你病了,我就告诉他要男子胸肉的一节。啊呀,这个人实在好呢,他说我承小姐看得起,也是一生的知己,我不救谁救他,就舍身把肉割来给你煎药。他痛得死去,你吃了药就好了,他也就去了。
  你道这个人是谁?”畹香小姐听了这些话,已经荡气回肠,泪如绠縻。孔夫人说道:“他就是寄诗来的韩秋鹤,不晓得他到肯这样的多情待你,今生是恐怕不能报的了。”小姐听了就呜呜咽咽的哭出声来,孔夫人也哭了。王奶奶在隔壁听得了,走了过来,小姐已到房里去了。孔夫人正在收拾庭心里的东西,开了门,笑说道:“这时候还来?”王奶奶道:“我听见小姐哭声,怕是你委屈了他,所以来劝劝。”孔夫人道:“多谢费心,他想他老子哭的,并不是委屈了他。”小姐听了想老子一句,又增了一层伤感,就呜呜咽咽哭个不祝王奶奶见并非他故,就也去了。孔夫人关了门,走进房来,见小姐哭得泪人儿似的,因勉强劝道:“我儿且不要哭,放着身子在世上,报恩的日子多着呢。姑俟将来,再作道理。我儿身体要紧,哭坏了,叫韩公子知道如何过得去。他本来要我们好,为了这件事有三长两短,到辜负他见爱的真心了。”小姐总是伤心,停了一回,渐渐地止了哭。时候已晚,母女彼此安寝。这一夜小姐翻来覆去,左思右想,感激之思,与那流离之况,齐上心来。因想我自从没了父亲,嫡母又早去世,剩此孤雏寡鹄,举目无亲,家室萧条,飘零迁徙。虽已许字贾氏,看他这等光景,将来不知如何结局。况堂上的灵柩尚厝苏州,没得地方找处坟墓,这桩心事,最是难酬。秋鹤这个人我不过赏识他一诗,并无肺腑挚爱,他就这等感激,许为同心,引为知己。肯舍肌肤之爱,为我疗病,天下如此之人,再到那里去寻,只愿他得了意,将来再同他见一见,谈谈心,要他也知道感激的意思。可惜当时都瞒了我,不能同他剖诉剖诉这个意思。如今天南地北,除非梦里再会呢。
  小姐只顾这样的想,愈觉坐卧不安,就取一本《红楼梦》看了一回。恰是林如海死后颦卿从扬州重到荣国府,在房中忆亲一回,因叹道:“颦卿颦卿,我是同你的命一样了。我虽还有一个寡母,然这般境遇,连一个丫头也没得差使。你有紫鹃、雪雁服侍,老祖宗钟爱,姊妹们谈笑,更有知心着意的宝玉体贴体贴,又不少吃,又不少穿。我畹香仅母女二人,贫苦艰辛,凄凉憔悴,这般看起来,还不如你呢。”一面想,一面落下泪,也不看书了。听外边已是四更,小姐只得御了妆睡觉。
  次日起来梳洗了,觉得呆呆的,孔夫人怕他复病,要他门前立立,散散心。小姐立了一立,也就进来看书。看到惜春画图一节,因想道我从来不曾学过画,这回没得事,何不学学,倒也是解闷的法儿,但不知有什么画谱看看,因回了母亲要去办些学画的东西,孔夫人道:“那里去找呢?我去叫王奶奶家的小厮来你问问他。”遂走过去向王奶奶说了,招了过来。那小厮叫龙吉,只得十四五岁,畹香问道:“这里有没有笔店颜料店?”龙吉道:“都在大街上文星堂书铺子,隔壁有笔店的,颜料也在对门卖纸头的店里。”畹香想了一想道:“我写两个纸条儿给你,给你七百钱,同我去照这字条儿上买些颜料来。”再道:“六七枝画笔,也照这纸条儿上买。再问书铺子里要一张书目仿单来。”龙吉道:“书目仿单我没听见过,恐怕他没有的。”
  畹香笑道:“你不知道,你照我的话向他说,他必定有的,回来我给钱你买果子吃。”龙吉答应着,笑嘻嘻的去了。停了一回,小姐正吃毕午饭,龙吉已回,把买来的东西都交代了,倒一些不差,尚多二十几个钱。仿单也给小姐看,说他没有刻过的仿单,这是抄的,他不认识我,先不肯借,后来我叫一个杂货铺的学生,便央他去借,倒肯了。他说就要拿来的,要买就照这上头有的书开个字条儿,他好送来当面讲价的。畹香笑道:“好孩子,倒明白,就把这个多的钱给你罢。”龙吉笑笑嘻嘻的拿了,笑道:“姑娘叫我好孩子,我要叫姑娘母亲呢。”畹香红了脸,笑骂道:“人家抬举你,你就没规矩,你站着,等我把书名写出来,你就去叫他送来。”小姐就照单上开了《芥子园》及名人画谱,又买诗词选及各种闲书,给龙吉送去。等了好一回,书铺人方把书子送来,畹香细细翻了一遍,又挑去几种。孔夫人凡见女儿买书是不禁的,大约这回买了十一二种,价值尚廉,畹香又讲了一回,彼此交易,书铺子人去了。
  自此畹香看书、学画、吟诗、填词,有时做做针线,光阴易过,已是黄菊开残,丹枫蒸烂,十月初六了。孔夫人尚望贾倚玉高捷,岂知倚玉进了京,因闹相公闹出一场大祸。当时有一个阔相公与一个大员的公子极好,贾相公也赏识了,争起风来。你想一个穷秀才如何能同他比较,后来觉得事事都减色起来,这个相公便看他底细,渐渐的加以冷眼,他就迁怒在相公身上,召了一班混混去打架。公子就不依起来,立请坊官将贾倚玉拘获,说他是读书败类,革了功名,拘到刑部里去审讯。
  倚玉尚不知哀恳,出言挺撞,堂官大怒。恰值混混中有一人被强盗牵涉,堂官得了贿,遂说与盗为群,办他一个拘禁三年的罪。此信传到孔夫人处,大为悲痛,小姐叹了一口气,不说一句话儿,闷闷的睡了。孔夫人知道他心事,不便再说。畹香自此以后,抑郁无聊,在母亲前虽是有说有笑,或画些册页给母亲看看,背人时总是忧深虑重。自念我畹香何以命苦如此,有这个韩秋鹤,偏他有了妻子,贾倚玉年少无妻,又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