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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尘天影
即使将来出罪,又不知靠得住靠不祝想到这里,不仅泪涔涔。
又想道:这里梅花岭史公祠的签极灵,他是明季的忠臣。我畹香遭际艰难,仿佛相似,必当气类相通,我何不前去问问终身,再定后计?主意已定,因与母亲说了,孔夫人道:“好是好的,我与你同去方妙。”畹香道:“就叫王奶奶家的龙吉同去更妙。”
孔夫人道:“且去招他来问问多少路。”遂亲去招了龙吉来。小姐当面询问龙吉,龙吉笑嘻嘻的向孔夫人道:“奶奶你可看见东半边一个山么?这就是梅花岭,上头有一个坟,我娘老子说这个坟上的史阁老,还是我们的老亲呢。”孔夫人、小姐皆笑了,龙吉道:“奶奶小姐莫笑,这是真的呢。他领了四支兵,同一个福皇帝还到我们家里坐一回子。这个皇帝坐的凳儿,有五福来朝的花垫子,先前我们还藏的好好的,这回子不见了。”
小姐笑道:“我不问你别的,问你到那边多远?”龙吉道:“到东市梢过去,经过土地祠,就山下了,大约三里地。”孔夫人道:“你明早叫两乘轿子来,就领我们同去,你同你王奶奶说一声,我给你一百钱。”龙吉说:“是顽,有怎么不高兴的?”
就约定子,回去同主妇说了,再给一个信来。岂知夜里下了一寸雪,天明就止了。
次日雇了两乘轿,孔夫人、小姐梳洗毕,吃早饭,由龙吉领了一同从下街一路前去。到街上亦有茶馆店铺,后边临河到了那边,尚未及午。果然是高冈叠秀,如入画图,一直径抵墓前下轿。其时正是小春,南方地热,梅花的小芯琼珠,缀着雪在上头,天然可爱。母女先赴祠中见楹联极多,有一联云:生有自来文信国,死而后已武乡侯。
相传阁部之母梦文山来投生,遂生史忠正,故有文信国三字,旁又有一联,系其后裔史道台手笔。联语云:残局泣孤臣,读奏革终篇,犹见行闲含血泪。
溯源同一脉,幸梅花无恙,又从乱后拜忠灵。
祠内有史公神像,旁边两联,某太守联,上联不佳,下联云:过墟挥热泪,梅花万树不知寒。畹香击节道:“好个不知寒,把这热字烘托得极透。”又有一联云:数点梅花亡国泪,二分明月故臣心。
母女二人看了一番,早有守祠的香火送上茶来。略问一番套语,孔夫人命点子香烛,母女叩拜。小姐默默祷告,泪眼盈盈,愿祝母亲长寿,自己终身有托。孔夫人先求一签,那签只有签诗,并无上中笺注明,其语云:既经风雪更水霜,保护灵山第一芳。只恐虎金逢马木,平生辛苦为谁忙?
小姐看了这四句解不出来,心中疑惑,孔夫人道:“签兆可定可不定的,何必思索,你也求罢。”小姐因又磕了一个头,求得一签,亦有四句云:尽是前生未了缘,艰难性命莫轻捐。风尘好重明珠价,梦醒重归离恨天。
小姐见了这四句细细??绎,那里解释出来,心中自是纳闷,孔夫人道:“神仙的话,总是这般元妙的,且到这时自有应验,你记好了,守着自己,以后再看罢。”于是又到墓上瞻仰一回,到隔壁萧孝子祠中随喜随喜。看碑记事迹,知孝子因母病亟,医者说龙肝可治,孝子遍觅不得,忽悟己生肖届龙,己肝即龙肝也。遂剖肝煎药以进,药上而孝子倒地,越两日死,临死,谓妻曰:“汝善事我母,母愈勿言吾死,可以他出告。”妻诺,孝子死,妻密殓之,置柩侧室。母尝药后渐愈,不一月如常。
忽见孝子棺,故问其媳,媳不复能隐,且泣且告。姑大痛,复病,遂死,媳亦殉。里人哀之,遂立祠祭之。惟孝子何时人,碑上字已模糊,畹香点头叹息道:“孝得太过了,若割了股,,何至于死呢?”孔夫人道:“我看韩公子割肉,已大受创,何况这个肝呢?”说着龙吉来催,又看看时候,也不早了。孔夫人道:“我们回去吃饭罢。”遂命龙吉叫轿夫打上轿来,母女一同回去不题。
自是小姐终日看书习画,光阴易过,已是岁阑。忽得京都贾倚玉的信,说少不更事,自取罪戾,夫复何忧,现在身伏囹圄,赀用告竭。禁吏索需,屏侮难堪。某素乏至亲,又少族党,旧时朋辈,亦皆冷眼相看。可否请岳母代筹若干金寄至京师刑部街通顺恒洋货铺转交,不胜感激云云。孔夫人道:“他说这风凉话儿,我们母女二人,毫无进款,所带之费,多至二年之量,当此岁暮天寒,尚须添些衣服。就是尚余闲款,并无所进,也不是用不了的。将来用尽之后,何人可以济急。我把个宝贝给他,本是要倚老的,他到反来倚我们起来,真是那里说起?”
到底小姐好心,虽不以倚玉为然,但急迫之时,不能坐视。就瞒了母亲,写了一封信,密密的偷寄了十两银子去不题。
到了除夕这日,就叫龙吉出去购了些鱼肉鸡虾、素菜、水果、香烛、马张等物,做了一个年祭祭祖宗。小姐常年到这日必定要焚几炷香点两枝烛,设几碟蔬果,斟一杯清酒,祭祭诗的。这晚也沿了成例,祭祷一番。祭毕,母女二人对坐,点着一盏守岁灯,吃年夜饭。小姐酒量本来有限,这回倒喝了四五杯酒,母女吃毕,就收去。洗好了杯碟,再装几炷香,祭拜门神灶神。他汪家的规矩,除夕向来不寐的。于是孔夫人把箱里的衣服检几件出来,又把新制的衣服也配配长短。所有簪环帽勒及小姐新做的绣舄也检点检点。小姐在外边看了一回书,觉得羁影凄凉,愁怀万叠,无事发泄,作感怀诗二律,写了出来。
诗云:
其一
天涯母女类偷生,身命鸿毛一叶轻。残烛已随更漏去,新愁难借酒杯平。
寸笺自叠梅花胜,万户争传爆竹声。顾影自怜还自怨,年早辛苦误多情。
其二
十七年华瞬息过,红颜镜里悔蹉跎。好花风卷伤飘泊,薄命天生受折磨。
旧梦仙曹知己远,新吟诗句断肠多。明朝又是逢元日,双影依然唤奈何。
写毕重读一遍,把那闺恨消释了一半。遂把诗放在箱中,听西院笑语之声,或男或女或老或幼皆在那里团聚饮酒。小姐只有母女二个,静悄悄的,比较起来,又觉伤感。就看了一回《品花宝鉴》,又走到里头看母亲做什么呢。那母亲在那里检点一百多两银子,好似少了几两,要寻戥子来平。小姐方欲禀明前回寄银的缘故,忽听西院人声鼎沸,有哭叫的,有呼救的,龙吉急忙奔了进来说道:“不好了西院人家起火,已烧到东首一间了,你们快把东西搬出去。”说着便又奔去了。母女二人这个一吓,真是云中的霹雳。小姐是吓得哭了,孔夫人道:“快莫哭,趁火势未来抢东西要紧。”一句提醒了畹香,便到外边急把书箱收拾,孔夫人便把东西衣服急急草草的乱叠在一个大箱里,便叫畹香进来,两个人抬了。又抢了一条被,放在箱上,乱乱的抬了便走。不顾得路的高低,东西轻重,力气也不知道那里来的,两人把这箱子抢了出去。那王奶奶已从梦里惊醒,小衣也不及穿,披了一条被,蹲在那里说道:“我在这里看守东西,你们再去抢来,有三四个帮闲同龙吉帮他抢箱笼物件出来。畹香同母亲再进去抬出一只书箱来,其时这火已烧到了畹香的卧屋。风又大,这火焰呼呼的直扑射到屋里去,但听呼哭之声,与救火抢水一切声音,惊天沸地。外边空地及街上有抬东西的,有取水的,有指挥的,有提灯的,有逃难的,有肩荷布囊索帐看热闹的,人数挤满。空地上箱箧物件乱堆在那边,另有差役地保正在那里巡察督救,指挥弹压。那火势愈烧愈狂,孔夫人同小姐抬了一只衣箱,一只书箱出来。一看这银子在那一只箱里,匆忙之际,差搬了这一只。孔夫人就急急的去要想拖这只箱子,小姐不许说:“银子烧不了的,再想法罢。”孔夫人那里肯听,奔到东面庭心里,烟焰火星落在身上,屋中尽是火了。那里还好进去,心里终不肯舍,就冒火在窗中乱摸。摸着一只梳妆镜盒,抢了就奔。忽后面豁喇一声,房子已塌了下来,遂奔到空地上。畹香正把这两个箱叠一处,一条被折好放在箱上,见母亲抢得镜匣来,自是欢喜,也再不许他去了。王奶奶已是穿了一条男人的白单裤,披了一件棉袍,束了一条草绳。东西也抢出来了许多,但觉空场向西一带,皆是物件。有老者一人,幼孩二人,已烧得焦头烂额,奄奄欲死,又有妇女数人赤着体,把被头盖了,卧在草地上。真是踉跄万状,幸亏救火的人把王奶奶东首的一间房屋拆断了,方绝了大路,水龙又竭力在客寓门前喷水,方把这火救息。是役共焚烧房屋二十余间累及了五六家。幸在岁底除夕,未睡的多,都来赶救。到了天明,烧过的火地上还是烟腾腾的迷人眼目。火味薰蒸,被难各家妇女均在火场上哭。孔夫人、畹香也哭了一回。
此时觉得饿了,买些糕饼吃了。一回又去东首找了一间土地祠的房屋,把东西先搬进去。摊了一个草铺,就借逃难同居的一个锅子籴了些米,煮几碗粥,胡乱吃了。那王奶奶也搬了进来,就与孔夫人同祝过了一夜,母女真是忧愁哭泣,说不尽的伤心。扬州俗例,凡被火者,须三日后才能搬到人家去祝到正月初二,火场的火渐渐浇息。孔夫人雇了一个人在荒基上,从瓦灰堆中翻出这宗银子,已是化成一饼。别的东西都没了,那银饼杂着砖灰并作一团,就去钱铺中换洋元。经铺中一平,只剩九十两左右。孔夫人也没法,都换了洋,又要了几吊钱,回到祠中,再命人去在原处搜寻,又得了三四两零零碎碎的,其余总也找不到了。又把这碎银换了钱,到第四日王奶奶已找了东面人家的房屋搬去,便向孔夫人道:“他家还有一间,后面一个小厢房,就在我住的西偏,我住在东首,两间一厢房,庭心是公共的,你何不就租了他住下再说。”孔夫人点头,命龙吉再找一个人,也就搬了去。只有大皮箱一只,书箱一只,镜奁一只,母女两个身体,其余一并没得。只得略略的买了些应用之物,母女起先同卧一只竹榻,王奶奶道:“我家抢出来的小棕榻不少,没得寄处。新的通通卖去了,胜两只旧的还搁在土地祠庭心里,也不过给人偷去,你们何不去取来,比这个竹榻适意,而且一人一张。你们若不好意思,就给我三四百钱,我也算卖给你了。还有一张金漆旧桌子,你也给我四百文,索性卖给你罢。孔夫人正合下怀,买了来倒尚合用。又去买了两只骨牌杌,一只小靠凳,一条板凳,一张有屉子的旧半桌,两顶半新旧的洋纱帐,两条被,又替小姐做了一条新的被,两条新单被,锅碗刀铲,日用各物,楚楚皆备。又做了几件洋布衣服,祝融一劫,再造人家。向来屋中物件,大半是借用的,刻下反要自办,通算用了三十余元,只剩九十余元了。母女心中忧闷,这九十余元用完了,女婿又是不好的,以后怎么好度日呢?过了数日,正是元宵,大街上是笼灯马灯异常热闹。母女只是闷闷的,那里还想到寻乐的兴致,小姐要想卖书,又怕弄出前年招婿的胡闹来。于是一无计策,长愁短叹,后顾茫茫,不觉又是二月十二。正是花朝,小姐一早起来,梳洗毕,点了香烛,拜了花神,把红纸剪了方胜如意各花样,在庭心中贴在桃梅玫瑰各花树枝上。忽有一个人进来,年约四十许,戴了白石顶,短衣行装,后面跟了一个兵勇,是差官模样,看见畹香,便问道:“这里可是姓汪么?”畹香不好便应转问:“你来干什么?”那人道:“我要问一家姓汪的母女,此地可有这家?”畹香道:“这里姓是姓汪,问怎的?”那人道:“可就是汪畹香小姐家中么?”畹香道:“是的。”便叫母亲出来,说道:“有人寻呢。”孔夫人便走了出来,这个人就叫一声太太,屈膝请了一个安。孔夫人只得回了礼,请他坐了,自己也坐在一个杌上。
畹香立在背后,兵勇立在门口。孔夫人问道:“贵官尊姓?到这里贵干?”那人笑嘻嘻的立了起来,孔夫人道:“休客气,请坐了说。”那人又坐了,笑道:“在下姓蒋,从交南来。大营里韩师爷托在下带得一封银信在此,特从南京问了来。”说道:“客房都烧去了,问了好几个信,才知道在这里。”就向兵勇身边取出一包银子,另外书信一封,统交给孔夫人收了。说道:“韩师爷说的,因他实在家累重。五十两薪水一个月,不够又不肯多要,又不肯得分外的银子,所以几个月只省得这几十两银子,请姑娘收了先用用,以后再说。要请写一封回信的,交在下带去。”母女听了这话,收了银这种感激,真是不可名状。小姐就取了信,看信面上写着“外湘平银五十两,着蒋差官送至扬州下街北首河上德隆客栈西隔院亲交汪畹香小姐收。韩废从交南大营寄。”小姐看了这番感激,真从丹田里透出,由四肢透到外边,落了几点泪。一面走到房中,外边孔夫人叫龙吉过来倒了茶,借了一支水烟袋请用烟,就与蒋差官谈韩秋鹤的事,又要去买点心,蒋差官笑道:“方才已经吃了,太太勿拘,我们谈谈罢。”孔夫人道:“这位韩师爷实在是情义交挚,今人中的古人,我母女受他的惠也报不尽了。”蒋差官道:“他不但情义好,就是才学经济品格皆是出人头地的。他去年从镇江动身,到江阴坐了兵船,径到交南。据说心口头生了一个外症,病了二十余天,到了大营,外症就好,结了疤。其时海盗正在猖狂,他就献了计策,竟把海盗平了。经略要保举他功名,他就力辞不受。说若必定要保举我,就走了。经略不违他志趣,也再不题。因要加他薪水,他又不要。说但求仰事俯育足了,此外便无所望。经略再三要加,他总不肯。经略无如何,送他三千金,他反受了,并不推辞。岂知他别有用心,就将这款尽数赏了军士。有人问他何故不要富贵呢?他说的极好,说替国家办事,本来食毛践土之辈,皆应该的。即使保举,亦当看个机会。现今保举之滥,无以复加。凡大员子弟,有势力者,虽不出家门,不办一事,往往厕名荐牍,叨窃头衔。论其品则鸡鸣狗盗聚赌宿娟也,论其学则刑名榷算掌故茫然也。又有一等以逢迎而得保举者,但知揣摹谄媚,苟合取容,昏暮乞怜,毫无风骨。视上司主人如神有,如师保,视属下百姓如草芥,如小儿。问五洲万国,不知方隅也。问历算天文,不知垣度也。所善者,惟伺候迎接,奔走劳劳,不啻狗之嗜臭,蝇之逐腥。我非赘瘤,其能与之为伍乎?又云我非不要钱,因他人与我者都非廉泉,现今经略不贪财贿,不喜克扣,本分之外,绝不多求。固然是好,我就受他的钱也不要紧,然而此风一开,馈送者必当踵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