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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尘天影
你又已字人,若要同心,除非来世了。”想到此不觉五中感结,俯仰无聊。一夕忽梦到畹香那里,见小姐卧病在床不省人事。
旁边一个老妇坐守,忧愁不语的光景,但听孔夫说:“我的畹香,你死不得的,我来替了你罢。”方在忧闷,忽然见了秋鹤,叱道:“你是何人,敢到这千金小姐房里来?”秋鹤吓得连忙退出门口,遇着个癞头和尚,说道:“看你这样浊臭,本不应到这仙女房中。”秋鹤因道:“老师到底知道是什么人家?”和尚笑道:“他虽是你的恩主,你就是他前世的冤家,他为了你遭了这个烟花劫。”秋鹤道:“这是何说呢?”和尚指道:“你不见他的病么?要除非是男子心前的肉,才救得好。你若肯给她吃,救了她,她就能活命了。”秋鹤道:“莫非就是深闺侍母图上的才女么?”和尚笑着点头。秋鹤道:“这是容易的。”和尚笑道:“这么着,我有一柄小戒刀在这里,你就挖一块给她。”
秋鹤道:“好极。”就脱了衣服,向和尚取了刀,真个一刀。和尚拍手大笑道:“你上了当了,她并不是要你的肉,她不过要你的心。”秋鹤听说,并不要肉,就大悔起来,觉得刀戳处极痛,大骂和尚,就醒转来,乃是一梦。外面正打三更,细思梦境,疑惑不定。起来把灯剔了一剔,喝了一口茶,想道:此梦支支离离,不知是真是假。难道这位小姐真个有病么?倘果然有病,要我割股,我何妨割给她,报报知已?但是不能知道真信,幸亏这些兵勇已练熟了,我就带去江阴交割统领,请他先运赴交南,我再随后赶去,趁便到扬州将这知己访她一访。主意已定,次日吩咐安排船只,明日午刻由小火轮拖带启行前赴江阴。一面请一个游击官暂充统领,即将此兵带去,请大统领示下。汝明早即去安排,早早开驶,我要到扬州一走,随后就来,军令甚速,大家照办去了。原来此事因韩秀才精神感激,故至梦寐相通。可见天下事但以真意相孚,断无不成之理,就如汪韩二人,本非相识,只因秋鹤一心感激,遂得相逢。次日秋鹤遣发该班新勇登道,自己亦附轮前行,其时是己丑六月初一。
初二午刻,已到镇江,运兵船自向江阴前去。秋鹤雇了一只小江船,径赴扬州,上灯后始到,就住在船中一夜。左思右想,不得安眠。次早起身,便去问信,果然到了她家。仿佛梦中所见,孔夫人出来见了,问了姓名,始知就是畹香器重的人,疑系求亲而来,方欲告诉已经字人的缘故,秋鹤问道:“晚生专诚而来,并无别故,第一欲见令嫒一面,第二闻令嫒病重,不知真也不真?倘果有病,我可救他的。”孔夫人泣然泪下道:“小女之病,将及一月,已一息矣。”秋鹤道:“吃过什么药?”
孔夫人道:“通通吃过,昨日一个和尚来说要男人的胸肉,你想尘海茫茫,谁人肯舍己以救人,所以实在为难,只得待死了。”
说着,泪下如雨。秋鹤道:“晚生承令嫒错爱,感切五中,方虑无可酬报,今有此机会,敢不以肌肤相酬,但一言唐突,可否入房一见,即他日韩某因伤而死,亦是瞑目。”说着不觉眼圈儿红起来,孔夫人见他这样,感激自不必说,因说道:“小女福薄,难侍君子,前已许过姓贾的了。”秋鹤道:“夫人这话,未免多心。我韩某岂见色而图,借此挟制者?请即放心。”孔夫人大喜,遂引秋鹤入房,见小姐瘦骨如柴,仅有余息。将薄夹布被蒙了身体,头上青丝,蓬松杂乱。口中气息,细若垂丝。
挂着一顶半新旧的葛纱帐,微微荡漾,一看窗纸上有几个破孔,秋鹤道:“了不得,这病人还经得起风么?这几个破孔先要补好。夫人请去取几粒米糊来,我就把这台上的包药纸替你补好了再说。”孔夫人深感周到,就去取了米糊,一时补好了,秋鹤道:“我这割肉的事,请千万莫同小姐说。她若听得了,恐怕伤感起来,身虚之人,容易变玻就是要说,须等她大好了。”
孔夫人点头称是,秋鹤重把小姐审视一回,看她虽是消瘦,而容貌端整,雅韵欲流,好像从前曾经见过似的,但一时想不出来,就命孔夫人取了一柄剪刀,又恐剪后受伤,因向孔夫人说明了,自己到药铺里买了止血金疮药,然后再到房中,解开衣襟,露出胸膛来,量了大小就把剪子狠命一剪,剪下一块铜钱大小的肉来,放在杯内。只见血流如注,孔夫人老大不忍,感激到千分万分,忙替他敷了药,外边加一层薄油纸,把棉花垫好,用几尺洋布,替他扎好。秋鹤初时不痛,自敷药后,不觉痛极难当,又不敢呼叫,就在孔夫人榻上卧倒,口里舒舒的轻响。孔夫人问道:“什么了?我母女后来怎样的报你呢?”秋鹤道:“不妨,这是药性在那里收敛,停一会就好的,你去煎药罢。”孔夫人就把这肉和丸药一齐倾在小磁罐里煎起来,一会子煎好了,秋鹤还在那里忍痛,一会又要起来服侍小姐吃药。
孔夫人道:“相公请睡罢,老身能服侍的。”就一匙一匙的喂入小姐口中,又不住的念佛,小姐是半受半吐的一会吃完,又去煎二次又来看看小姐,看看秋鹤,秋鹤尚在小痛,身体动不得,孔夫人哭道:“小女之病,累得相公这样,心何以安?老身无可为谢,愿赠养伤费,待小女好了再谢。”秋鹤哭道:“我韩某为报知己,甘夷父母之身,岂卖肉而来者?夫人所言,未免小看了。”孔夫人自悔失言,深深告罪,说:“既这么着,拟留相公在此暂住几日,俟伤痕好了再去,也可以看看小女以后病势。
倘男女不便,请相公住在外房,不要嫌肮脏,就把老身的榻移到那里。外人问起,只说是姑表至亲,来探小姐病的,便无飞语了。”秋鹤道:“这却甚好,但以后称呼不必相公恩人,当随便称呼。我们就算姑表亲,我称姑娘,太太叫我侄儿方好。”
孔夫人道此却甚好,但不敢当,说着已是午刻。
中饭孔夫人端了来,秋鹤勉强吃了半碗,就略问了一番家世。到晚间,孔夫人就把自己的榻搬来,让于秋鹤。孔夫人自己轻轻睡在小姐脚边,小姐二次煎的药也吃好,孔夫人预先煎了一罐陈米薄汤粥,秋鹤先吃了些。说也稀奇,这个药比仙丹还灵,不到半夜,畹香竟微微的出了一身汗,腹中咭咭咯咯响了良久。忽然要解手起来,孔夫人连忙把脚布要来替她衬,小姐不肯,要起来的。此时秋鹤已在外边榻上睡稳,孔夫人只得扶了女儿,就在床上放着溺桶,小姐尚不肯,孔夫人哭了,小姐方在床上就坐了一会,出了些清秽。孔夫人又扶她睡了,把桶移下,一会子嚷饿。孔夫人这个一喜,倒反落下几点泪来。
忙安排喂了小半碗薄陈米粥,小姐还要添,又喝了三四匙,便卧下,沉沉的睡去了。孔夫人忙了三四更天,也倦极了,亦即睡去。直到次日天明,小姐醒来,见母亲正在那里熬粥,一张榻已不见了,因问母亲何故。孔夫人不敢说出这个缘故,因哄道:“我娘家有一个族侄,你向来不认得的。你病了他正在南京,不知怎么得了信赶来看看,谁知已病倒了,这会儿已经好些,他住三四天就要去的。”秋鹤已听见了,等畹香吃了粥,便支持起来要进去望望。孔夫人不许道:“你且睡过两三日再起来看他未迟,这会身子一动,这伤痕不肯收结的,那是到反为不美。”秋鹤一想也是,就安安逸逸的睡,日夜不起身来。
孔夫人服侍两个病人,房主人的佣妇常来帮助,女房东王奶奶知小姐病有转机,也来安慰。知道这少年是孔夫人的侄子,也就不疑。原来秋鹤之伤,因当日割了随即敷药,又一连睡了两日,并未激动伤痕,且两人又是前生因果,故好得极速。到第三日,伤疤已结得坚牢妥帖,就先同孔夫人说了,进房来看这个巾帼知心。此时畹香亦能坐起片刻,稀饭也可吃半碗了。秋鹤入房,见孔夫人正同畹香理发呢,觉得畹香病后愁容,另有一般丰韵,便就叫了一声妹妹,心中一动,堕下几点泪来。畹香看秋鹤颇觉相熟,心里想表姊妹本来休戚相关,见了我这病他伤感起来,也是有的,也就低低的叫一声哥哥。那里知道有题诗割胸这件委曲呢?因又道:“多谢哥哥前来看视,倒累得哥哥也得了玻且不要忙,等大好了再去。”秋鹤道:“愚兄本不是大病,今养了两三天,已全愈了。尚要到江阴呢,明早就要走了,妹妹自己保重罢。我回来再来望你,倘资用不够,愚兄现今带来十五金,就放在这里,将来再好寄来的。”小姐尚未接口,孔夫人便道:“这是带累恩。。”又觉说得造次了,秋鹤看了一眼,孔夫人便改口道:“带累老侄,万不敢收的。”秋鹤道:“这倒不必,即是至亲,何须客气呢?”孔夫人道:“天下断无此理的,我不送你,你倒送起我们来。”秋鹤道:“你们母女当家人已故,那里再有照顾的人。我这银子不算赠你,算送给妹妹病后调理的费用。”畹香道:“哥哥是一片诚心,但是没有这个理呢。”说着觉身体力乏,就卧倒了。孔夫人替她盖了被,秋鹤也就走出来,孔夫人低低说道:“老身受赐已多,恩人断断不要这样。”秋鹤道:“再谈罢。”横竖明日必要走的,于是又安宿一夜。到明早孔夫人起来,秋鹤早已开了门去了。
把门拽上,桌上放着一包银子,写一字条儿在那里。孔夫人万分不安,把纸条儿交畹香一看,下面并不落款,上写着:存银十五两,区区者亦所以报也。病后虚柔,须谨慎调摄。
母女客寄,终非良图,贾生回,即可催了向平之愿。海枯石烂,来日方长。薪水倘有赢余,还拟续寄若干,此非盗泉,受之当无愧耳。
小姐看了道:“这位表兄风义可嘉,世所难得,母亲何以一向未曾说起呢?”孔夫人哄道:“他同吾兄向在外边,吾也不过仅见一面。”畹香道:“他现在何处呢?”孔夫人道:“据说他在营中,眼前要到外国去平海寇呢。”畹香道:“我原疑心他不是平常人,他清秀中有一派苍劲之气,即就现在而论,情义是极笃的。母亲有这个侄子,可惜当时不曾想到把我。。”说着又悔造次了,就住了口。一会儿?]?]的就卧倒了,孔夫人也知道她说差,就不接她这句话,却说:“我儿勤慎调理,这个病渐渐好起来,在闺中无事静养做诗。闷的时候看书,与母亲谈笑谈笑,讲讲故事。”
其时是中元令节,外边迎秋赛祀、社坛,街头热闹异常。
小姐在门缝中张了一会儿,见来往行人,尘嚣杂沓,也就厌烦得了不得,就走过王奶奶这边来。王奶奶也在外边看会,只有一个三四岁的女孩睡着在一张小春椅上,台子上有几本乱书,小姐随手取了两本一看,皆是闲书《说唐三笑》。小姐道:“这有什么好看呢?”又换了一本,一看是《六才子》,玩文理,倒好的。因笑道:“原来有这个好东西,可惜只得一本。”方欲再搜,那王奶奶走了进来,笑道:“外面好玩,姑娘倒不去看看?”
畹香笑道:“刚才我也望了一望,闹得怎么似的,我就到这里来,看见这些书,是哪里来的?”王奶奶道:“是三年前一个客人欠了房金,把一箱东西质押在这里,箱中有几部闲书,他不来赎了,就取出来看看。我幼年虽然识几个字,有些书还看不明白,还是这《说唐三笑》姻缘好看,那《六才子》不知是怎么东西,前气不接后气,句子也多费解。还有一部名叫《红楼梦》,又什么《品花宝鉴》,他都说的是京话,琐屑唠叨,书也多,看了厌烦,头里发昏。”畹香道:“全不全呢?”王奶奶道:“通全的,乱搁在这箱里。”畹香道:“肯借我去看看么?”王奶奶笑道:“小姐说这些话来,有怎么不好呢?你要就在这箱里,自己去寻,尽管拿去,不过三笑我还要看呢。”畹香道:“这三笑我不借,单要借你《六才子》,同《品花宝鉴》。”王奶奶道:“你取罢。”畹香就把一只书箱门开了,一部一部寻起来。想道:他说还有《红楼梦》,我幼时在学堂里听见父亲的朋友说《红楼梦》是极好的闲书,我当时不在心上,今番倒要看看了,就将第一本略阅一通,看他编的回目极好,如情切切良宵花解语,软绵绵静日玉生香;《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因向王奶奶道:“这《红楼梦》也借我去看看。”又看箱里头,还有《牡丹亭》一部,也通借了去。王奶奶道:“这三部书我本不爱看,你要就拿了去,我索性送给你罢。”畹香道:“这么着,你也是费本费利的,我回去送一两银子来,你算卖给我罢。”王奶奶道:“也好,不受你钱,你不安的。”畹香大喜,就将书抱了过去,送来一两银子。王奶奶收了。
原来畹香家教本严,幼年读书虽多,这些闲书小说,父亲从不令她看的。畹香又是不出闺门的小姐,那里能到书铺子里买去呢。这回子得了三部书,如获至宝,就先把这《西厢记》慢慢的揣摹起来,果然琢句甚精,缠绵旖旎,就是道理不合些。
金圣叹批得也好,然多回护双文之处,惟曲子极好,如隔花人远天涯近、游丝牵惹桃花片、鸳鸯夜月销金帐,这词句是精湛极了。惟酬简一折,太露色相,张生何人,把双文如此轻薄?
就是双文未免有情,亦不应轻失身分,想也前生的孽缘,就是我畹香现虽许了贾家,将来又不知能守着一辈子呢。又想道:“双文虽苦,终是宰相之后,有一个知心服侍的红娘,我畹香只有老母一人,操勤习苦。双文居相国寺的西院,房屋甚多,不要租费的。我居在客寓西屋只有两间还须租赁。仔细一想,我畹香比双文又苦数十倍呢,遂不觉滴下泪来。是年有闰七月,十八夜戌时,始交立秋节。畹香想了一会伤心了一会,那天忽然下起雨来,屋瓦上繁声细碎,檐漏滴滴不停,好像滴到心坎里来似的。一会雨停了,檐漏变了残声,又起了一阵秋风,把隔窗的竹子摇得飕飕?d?d。梧桐叶也?O?O?@?@的,黄叶堕下,也有声音。远远豆棚中的促织,叫得热闹。不多一会,月色微明,射入窗际。母亲业已睡着,隔墙隐隐有鼾息之声。畹香俯仰身世,倚枕缠绵。又当此秋景感怀,深宵灯灺,真正把这个心也拖碎了,便就起来剔了灯,拿起笔来,倚浪淘沙调,作秋宵词四首云:怅绝可怜宵,夜雨潇潇,雨晴又是晚风骄。竹子飕飕梧瑟瑟,乱助商飚,肮脏海棠娇。身世无聊,梦魂回首故乡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