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尘天影

  当此萍踪远寄,家室仳离,厨下辛勤,及洗衣淅米,孔夫人只得自己动手,就畹香也来帮替。其余不尽的差遣,只得招人办理,这也是贫户当家的苦处。孔夫人既到扬州,访寻本族,他们孔姓是山东搬来做小经营的,当初虽有一两个人,如今十余年已是死的死,去的去了,连亲戚也无一人。就是汪氏亲友,因器伦在日,刻薄无缘,今日获罪之余,谁肯前来亲近?就有族人,也皆在安徽原籍,因此母女二人,所如不合,倒弄得进退两难,要把畹香给一个体面人,无奈贫女嫁人,终难其眩来求亲的,都是乡蠢之辈,那里舍得,把这精金美玉,轻易一掷呢?孔夫人住了半年,忽然想出一主意,与女儿私下商酌,要请人画一个图。小姐自题一诗,请人和韵,以为择婿之法。
  如少年才美,未经娶过,能养岳母者,即肯许字。畹香是一个千金小姐,红了脸,那里肯说呢?后经孔夫人一而再三,说得万分恳切,以为此是终身要事,再不然,我两人用完了这些银子,要饿死了。说着,就哭起来。小姐无可奈何,只得请人绘成一图。上画一只蝴蝶,几片花瓣,正中一个美人,一个老妇,上写深闺侍女图。请吟坛和韵,落了款,自题一首云:东风闲侍小红楼,阿母深恩孝未酬。手写一双痴蛱蝶,蛾眉无赖锁春愁。
  此图一出,标在墙上,一时好事者,四处风传,和诗纷至。
  扬州地方物博,人才众多,有说是为卖画扬名的,有说是为量才择婿的。不上两月,就有数十家和句,或贴在寓前墙上,或托寓主人送进,或来求画。小姐压其纷烦,悔其孟浪,又写一字条贴于壁上云:“前写之图,偶尔兴到,游戏笔墨。诸名士聚讼纷纭,庄谑不一,可知江花双管,自须爱汝吟身,而春水一池,为问干卿底事,好防物议,莫损才华。”此纸标贴之后,浮议渐息,心中自喜,却将投来之诗,细细选择,得其五人。
  孔夫人便暗暗差人打听,那五人中一个是老贡生,五十余岁了,两个是皆有妻室,内中一人,已娶两妾,大妇极悍,一人是眇一目的,只有第一及第五名的诗可眩第一名款是情天仙侍,是从南京寄来的诗,探听不出底细。一是姓贾号倚玉,江西的秀才,新到扬州谋事的,年纪只得十九岁。生得极为体面,知道尚未娶过,孔夫人就钟意这个,两个人的诗,情天仙侍的诗是云:爱日长晖荫玉楼,慈乌恩重总难酬。等闲只怪春风恶,一片花飞一点愁。
  贾倚玉的诗是:
  红楼未必是青楼,一片乌私何处酬。底事东风欺凤子,要他双翅负香愁。
  论两首诗呢,原是第一首的好,就小姐也爱这首,不过不能探听姓名籍贯,乃劝母亲不必性急,后来总要知道的。况看这首诗,想这个人,必是多情自好有血性的人,若要晓得这个人踪迹,孩儿到也有一个法儿。现经日报通行,就将这诗寄去,登在日报上头,求请姓名,或能知道。那时便可探听,再作计较。孔夫人亦深以为然,就叫小姐作信寄去,下边并加一小跋,说些钦佩感谢的话,又说些愿示姓名的话,款书幽贞馆主识于维扬八字。不多几日,这诗刻了出来,果然被这个人看见,知道是此女深心,遂又答和一首。诗云:怜才温语出红楼,文字同心夙愿酬。弱水柔波千万丈,误人薄命是春愁。
  下边也有一个小跋云:己丑初夏,从交南归,见日报所登拙作,下有畹香女史小跋,推奖过当,窃念余年二十七矣,生平狂傲,不合时宜。八载离家,妻孥久弃,不谓花天萍海,竟有爱才慧眼如畹香者,谨热心香,望风叩谢,蓉湖情天仙侍韩秋鹤发稿。畹香看了这张报,尽悉缘由。孔夫人就也意有所属,便托寓主四处访觅贾倚玉,倚玉岂有不愿的呢?看官且听表白:这位贾倚玉是江西萍乡县人,虽有才名,未免少年矜躁。家中本无长物,亦乏亲丁,此次来扬,本欲领略邗江风景,岂知成就了这段喜事,也是意外遭逢了。当时央了媒妁,向孔夫人说亲,孔夫人说:“须要他亲自来面谈,方可允洽,此不过要看他一面,郑重之意。”那媒人果然邀他过来,见了孔夫人,果然一表非常。少年玉立,出言吐语,井井有条,孔夫人道:“老身先夫在日,本是大家,只因意外飞灾,家亡人散,遗此茕独,客地浮萍,倘许相依,有三事相约:一须终身母女相依,二须择一吉壤,将先夫及夫人合葬,老身故后,亦葬其中。三须善待我母女,日用衣服,不必求丰,亦不能亏减,可允则请媒画诺,否则请作罢论,至于聘礼等情,倒也不必计较,但能过得去罢了。”贾倚玉知畹香巾帼仙才,深情美貌,岂有不允之理。
  遂放出一种规矩出来,唯唯遵命,就央媒人办妥了,然后别去。
  择了日期,居然行聘,送过礼仪,定于冬间入赘。因是年有恩科乡试,须秋试后,再议合卺。孔夫人甚喜,畹香虽不甚欢喜,然母亲做主,小姐又是极考的,岂肯过违?遂也不论不议了,原来这位贾秀才,性亦不羁,从江西动身时,向一个有钱的亲戚,说要进京捐官,须借数百金。岂知竟到广陵,意在领略那北里胭脂,南都金粉,今定这种亲事,费了百金,也不爱惜。
  时己丑年四月上旬也。定亲之后,倚玉有一个初交,知其囊中颇裕,遂佯为亲近,同他在门户人家走走,稍染余腥。倚玉虽识其奸,然非此不可共事,就也亲近起来。又打着了五百元吕宋票一张,于是游资充极,乐而忘归,结识了扬州一个鳇鱼,同他租住房,开门户,不上一月,化了一百余金了。那畹香小姐自定这种亲事后,心事重重,渐渐的改了前时光景。虽承欢日,色笑无违,言语精神,终若勉强。一日看冯小青传,至“顾影自临秋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之句,不觉香泪如珠,宛转欲绝,说道:“小青这人,不能见怜于其夫,必得自己相怜。
  我母女形单影只,几同芝草无根。万一老母不讳,不知我畹香能否自怜呢?”想到伤心,就卧了一会。时初夏将终,天色阴晦,到傍晚之际,就落起一阵梅花雨来。庭中竹子飕飕淅淅的响,隔壁人嘈杂之声,有呼父母的,有称兄妹的。少顷孔夫人来房中上灯,说道,“我儿,晚饭已煮好了,你起来吃些,看看书不要贪懒,睡出病来,我看你连日不大高兴,似有什么病呢?”畹香连忙起来,笑道:“并没什么,但心上好似有什么似的。”就同孔夫人吃了半碗饭,也就不吃了。自此日就颓惰昏昏然,还帮母亲做做事,说说笑笑,讲些闲书,给母亲听听。
  时到端阳令节,竟不能支持了,一头卧倒,患起病来。胸中闷胀,心上昏沉。初起数日还好,到了十余日,坐也坐不起了,饮食不进,连忙请几个医生,延治吃药,非但无用,病反增添。
  又过了两日,连气息也小了,问她几声,不知答应。孔夫人这一急,连魂灵儿也出窍的了。然则畹香如此之病,真乎否乎?
  不过作者忍心害理,欲图文势曲折耳。病势若何,请看下。
  第十一回
  病入膏肓情郎舍体酸回肺腑倩女离魂
  孔夫人见畹香病势日剧,只得招媒人去问这贾相公。岂知贾相公寓中,行李都已搬去,住在那新欢的地方。不归寓中,已五六日子。媒人无可如何,前来复命。孔夫人更加忧闷,求签问卜,吉少凶多。闻得南街上有乩坛甚灵,孔夫人前往求之,默默祷告道:“老身垂暮之年,只有此女,视同性命,望仙人可怜,救她一救,示一个吉凶消息。”祷毕,只见乩盘飞动,批出四句道:仙草经霜,国香堕溷。仙鹤之肌,可以救命。
  孔夫人回来,招人细详乩语,似乎要仙鹤的肉方得有救。
  正在迟疑,忽闻门外铜铃响,说老僧专治不起之症。孔夫人连忙出去招进来,是一个癞首头陀,因说道:“小女新得一病,医治无功,请老师一看。”遂领到房中,头陀看了一看,叹口气道:“老僧来同她忏悔忏悔。”因道:“一念慈悲,堕落尘海,离恨天别后,已十七年矣。何梦不真,何情非假,精神所注,金石为开,兰妃你醒醒罢。”却也稀奇,畹香不省人事,闭目昏沉已两日了,这时候把眼睛睁开,看了一看,说要喝汤。孔夫人连忙将匙舀了给她喝了一口,说:“老和尚真是活菩萨了,索性请诊诊脉,你看到底怎样?”于是头陀诊了一会,说:“病也来得奇,救是好救,不过要一样药味难办。”说着从身边取了一小红纸包,包里头几十颗丸药,说道:“这名缺陷丸,老僧近从恨海带来的,但须男子胸头的肉一钱,和这丸同煎吃了便好。若无此肉,非独此丸无功,且反速其死,慎之慎之。”
  孔夫人道:“这也难了,此肉从何处可得?”头陀道:“却不晓得,可诚心出去求求。”孔夫人遂取五钱银子谢他,头陀道:“老僧方外之人,要此无用,不过闻得令爱病重,来救救她罢了。”说罢便自飘然径去,那寓中老媪看他出门瞬息不见了。
  大家以为菩萨化身,小姐必不至于死的。但是男子的胸肉,谁人肯割呢?孔夫人愿出重价购买,一时不得。寓主妇献计道:“小姐许了贾官人,便是贾家人了,何不向贾秀才说一声?他必然肯的。”孔夫人道:“你前日已经寻过的,人也招不到。”
  寓主道:“我昨日在街上,听见有人说贾相公相与一个外舍,住在混堂街弄唐里浴堂隔壁。不满一个月,就拆开了,近来要没进京,仍旧住在原处。”说着,外边报贾相公来,说道:“明日进京来辞行的。”孔夫人接见,大喜。告说小姐病的缘故,倚玉也觉吃惊,说道:“何不请个好大夫看呢?”孔夫人道:“什么大夫多请到,只是不中用。昨日一个和尚,来给一点子药,说怎么是结盐丸,须要男人胸膛头的肉一钱,一同煎吃,方好。否则万不可治。我想他已是你们贾家人了,要求官人忍一忍痛,赐给一块,救救她。”倚玉听了,不快起来,说道:“我是来辞别的,不是来割肉的,你小姐许了我,就要我割肉,难道我不割肉,你就可以赖婚么?况且我明日动身,割了肉,烂起来,你小姐好了,我倒死了,这是混账话,可笑得很。你小姐不死,我今年就要娶的,有媒人在此,不怕你们逃到那里。”
  说着一径去了,自后贾倚玉进京乡试,后来仍未中举。姑且不表。
  孔夫人见贾倚玉负气而行,气得无可如何,心中又急,眼看得这个病不得救了,正在忧虑,忽然来了一个救命的人,登堂拜谒,毛遂自荐。孔夫人出去见了,但见这人年纪二十七八岁,好像曾经见过了的,一时却想不出来,只见这个人生得:面色苍然气象雄,英姿飒爽貌微丰。若教与世争风格,一鹤翩翩下太空。
  原来这个人,就是第三回及上回所说畹香取他题图诗第一的韩废,号秋鹤,别号情天仙侍,是蓉湖一个饱学秀才。他父亲早年得子,有一个祖坟,葬在吴县鹿山上一块大石之下。山民呼这块石为石朝官,石上刻天养人三个字,有一堪舆家范先生,曾经墓下,说道:“风水虽好,必当出一个古怪人。可惜一衿以终,毫无出息。”生他这个时候,在九月二十七日子时,其时本是天黑若漆,忽然庭中光明起来,其出嗣的曾祖母及祖父母,均在堂,不知何兆。祖父向庭心天上一望,觉光明叆叇,有一只极大的白鹤,从天飞下,到屋上,天忽骤暗,一物不见,鹤亦不知何处去了。里面钱安人就生出这位公子来。一家爱如珍宝,遂名为伯祥,号秋鹤。封翁亦是仁厚读书人,一世读书,不能高发,就灰心得很。其时兵灾之后,家室仳离,封翁不要他读书,其祖太封翁,力持不可,就送他到苏州一个亲戚处。
  不多几年,便进了学。那公子最恨时文,不愿仕进,故改名曰废。平时吟风弄月,一往情深,于经济上则专习算法洋务,真个是有用之才。无如起自式微,无人汲引,即稍有知遇,他性格高傲,不合时宜,乡试了几回,荐了几回。有一回业已中定前列,因天方回纥四字被拙,后来又考两回,均是堂备。最后一回,出粤东黄姓房师门下,批的是:戛戛独造不同,凡响词意精湛,三亦警炼,诗亲切不福二场批:易熟,精算术,书讲究地学,诗推测天文春秋,自摅议论,礼兼娴词章合观。五艺亦宏博亦典雅,此才何可以斗石计。三场批:征引详洽,判断分明,第五道用骈体,尤觉庄雅。这等好批,依然不中,秋鹤从此灰志文章,专事远游,阅历题场中。诗云:五度秋风五荐才,天方回纥失元魁。而今看罢闱中月,灰尽雄心不再来。
  秋鹤此时祖父母已故,就别了堂上妻子,一路游历,到也逍遥自在。前二年,曾在惠山尼庵,眷一个名妓姓金,名翠梧,又名环,人皆呼为环姑。所居惜余春馆,曾订终身,因鸨妈索价过奢,不能藏之金屋,未几环姑为一个西贾所得,秋鹤悲痛得无可如何。以后又遇了几个,皆不如翠梧。到天津时,又遇着一个名妓朱素芳,秋鹤看出她有些浮荡,也就绝了交。以为海角天涯,无人知己。于是又到美国、法国、日本,游历一番,察看形势风土,就辑成洋务志略一书。凡得二十六卷,回经上海,有人邀他到青楼中去玩,秋鹤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现今青楼中人,皆是庸脂俗粉,只要孔方,不知情意,岂足污我的慧眼。”众人皆笑其迂。过了几日,有乔经略,因平交南海寇,道出申江,闻秋鹤之名,就聘了去。秋鹤上了破敌计策十二条,经略极为赏识,就命他在金陵镇江一带,募勇四营,教练技艺。经略出关去了,秋鹤就去招起兵勇来,一夕从瓜州口到焦山下,恰值畹香被盗,就将他母女救了,护送到扬,彼此皆不知名姓。后来有个朋友,从扬州到金陵,抄了畹香的一首诗来,说是一个女史求和之作,系自题深闺侍母图。秋鹤见这首诗,细腻风流,情真语挚,就爱得了不得,就和了一首,向友人问了地址,便封寄了去。岂知被畹香所赏,至于请问姓名,初起头尚淡淡的,后来听得汪氏为救婚起见,故作图征题,自己的诗已被这位女史取在第一,愿委身嫁他的,因其母嫌秋鹤年纪加增,家有妻子,故将畹香许了贾姓。然小姐之意,仍不甚甘心呢。秋鹤得了这个信,落了几点感激的眼泪,以为闺中知己,宛如重遇了环姑,喜得比登科及第还胜了数倍。仔细思量,我已及壮年,妻孥为累。现下虽逢青眼,薪水之外,皆是办公之资,岂敢一丝一毫济其私欲?且家中菽水,月寄十余金,尚还不足,半生劳瘁,依然是两手空空。又性好挥霍,黄金到手辄尽,因叹道:“小姐承你青眼,加及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