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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尘天影
许夫人道:“你二人服侍得好,回来赏你。倘有三长四短,你试试看,敲折你的狗腿!”二人诺诺的去了,兰生便到账房中同顺唐吃了早饭,讲了一番家常。兰生本来不知当家世故,所以谈的话不伦不类。顺唐也晓得他的脾气,拣些风月缠绵的话说说,兰生就按部就班的分析得极明白。一会梅雪来,回说周全马车驾好了。兰生遂回到房中,见霞裳在那里指挥小斯抬箱子、考篮、食篮出去。见兰生进来,便笑说道:“你来得正好,我来告诉你。”一面说,一面就把所开的行李小折儿交给兰生展开来,一一告诉说:“元号箱是灰鼠二毛羊皮衣服,二号箱是见客的衣服,三号箱是短衫领衣裤袜,还有两件紧身绒袄,绒丝棉裤也在里头。平常用的斗篷也在元号箱子里,二号箱当中又有一套雨衣,四号是书箱,五号是食箱,六号是考篮,七号是鞋子、靴帽、脸盆、灯镜杂物。横竖这上头通通开出,我已交给松风了。”又另取一只小铁箱道:“这是英洋五十元,四开一百个,八开二百个,十六开五十个,十元头的汇丰票十张,你须随身带去锁钥,亲自藏好,务要留心,亲自捡点,取了东西便锁好,不可大意。我剥的莲桂肉同洋参膏子,在四号箱的几个磁瓶里,外边标出字号儿,早晚叫松风燉一点子吃吃。燕窝一匣,亦在一处,也好叫他熬煮,随意吃些,他们是懒惯的,你不想着他就不做。就是衣服冷暖,也要自己留心,宁可暖和些。须知在外边不比自己家里。”又笑道:“你考完了,得空替我到洋货铺子里买一条西洋围颈的巾儿,与那女人用的软棉巾一打。那围巾须要新式朴素些;买软巾你须自己买莫给他人知道。”兰生唯唯答应,说:“我去了,怕做什么呢?你就常到珩姊姊那边学学写字做诗罢。”霞裳笑道:“我们做丫头的要学他什么?难道皇上要开才女科么?就是学好了,也没得出息。服侍几年,将来不过配。。”便觉说得造次,止了口,眼圈儿就红了,兰生道:“你放心,我总不教你失意。”霞裳方欲再说,许夫人进来说:“可曾妥帖好了?”兰生道:“完了。”遂走出来,顾母免不得再叮嘱一番。兰生问腰间那痛可好些,总要叫大夫治,顾母道:“你莫管。”兰生方才退下。霞裳跟着兰生送出来,直送至夹弄口,立着,呆呆儿的看他上了车,走了,方才慢慢的进去。众人皆不在意,惟月佩看出两三分。初九日顾府请客,知道兰生去应试了,也就淡淡的了。胡顺唐代主人应酬一日,至晚方散不题。
却说兰生坐车到上海德邻里,记着佩镶,就命停了车进去看看。车后跟的是松风,也是好玩的。他看见兰生玩,也乐得自己玩玩,况且兰生待松风又不放出主子的样儿,有时给他一两半两银子,买果子吃。故凡兰生要玩,他非但不阻,不告诉人,反要说几句话怂恿兰生呢。那马夫只管本分,本来不管别事。松风又同他说不要告诉家里,所以兰生安然到那里,进去,有一个男人来,衣服倒也楚楚,来开了门。知星兰生,那男人倒不好再进去,就走了。兰生不知他是何人,想也糊糊涂涂的过去了,把门自己关上,走进来。佩镶已迎到了中间,眼圈都红了,让兰生进房,又想了隔夜的梦,不觉的呜呜的哭起来。兰生倒出于意外,说道:“这是何故,受了谁的气?
你看头也不梳被也不叠,梳妆镜子打破了,奁具满地,同谁怄气呢。”佩镶愈禁不得无声之泣,兰生倒吓怔了,劝道:“你受谁的气?我同你相商,我做的到地方,总可替你分忧。”一面把自己的手巾替他拭泪,又说道:“那晚你吐污的一方手巾,洗好了不曾?”停了一会,佩镶忍住了泣,叫兰生坐了说道:“那方手巾洗是洗了,搁在那里,肮脏气味,我另给你一方罢。”
兰生道:“我不嫌那肮脏,要收回的。”佩镶遂去取来,向兰生怀中一摔,坐在湘妃榻上不言语,哭的满面飞红,泪痕狼藉,还有微微的泪珠,在两眼眶中慢慢的淌出来。兰生看佩镶觉得粗服乱头,另有可怜之态。又同他在地下把奁具一件一件的拾起来,把镜箱盒装好,碎的玻璃、洋蜜瓶掷在庭心里。佩镶道:“大少爷,不用你忙,坐坐罢。”兰生就坐到佩镶这边,把手巾再替他拭了泪痕,佩镶道:“你可是在家里来么?”兰生道:“是,因要赴县试,行李等物已搬到城里寓处了。因记着你,进来看看,到底为什么哭呢?”佩镶道:“几天你为何不来?”兰生道:“我那里能出来呢?今住在上海,天天好来了。”佩镶道:“我打谅不住房子了,昨日闻得有人说,新来一位姑娘,要招人,他是住家,没甚应酬的,要想到那家去,我去了给你信,你来玩。”兰生道:“是姓什么?”
佩镶道:“说是姓苏,极红的。不晓他什么名字,你考寓在城里那里?同我说,我回来好给信。”兰生道:“我也不知,问松风知道的。”遂出去叫松风进来,松风见佩镶,知是主人所眷,遂恭恭敬敬请了一个安,佩镶倒笑了。兰生道:“我考寓在那里?”松风道:“在城里。”兰生啐道:“城里我也晓得问你什么。”松风笑道:“是县前直街,王恒泰米铺子里面,第三进房子。房屋坐西朝东,共两间,灶头公用。爷的房在里头一间,是朝东的玻璃窗。外面一间,分为两隔。外半间坐起吃饭,后半间舒爷住的,我们并没有住处,只得就在坐起地上朝摊夜卷,汤调就住在。。”松风还要说下去,被兰生喝了一声:“蠢奴才,不说便是城里,说了便是一长篇。谁要你讲这个噜噜嗦嗦,快同我到街上去倒开水来,这茶壶也拿去,回来同姑娘把被头折好,扫扫地。”松风答应着,取了铜壶、茶壶去了。佩镶笑道:“这个孩子还伶俐。”兰生道:“差遣是好的,不过爱玩,没气性,没条理。”说着,松风已买了水来,每人倒了一茶碗,把开水倾在脸盆里。兰生催佩镶去洗脸,自己就也在这盆里洗了手。松风叠好被,扫好地,桌上也都擦了一回,就出去。兰生道:“你守好了,我就出来了。”松风自去,兰生喝了茶,问道:“你早点可曾吃过?”佩镶道:“我不要吃,你恐怕也不曾吃,你要吃,我这里有干点心。”兰生道:“我早已吃过了,你若吃,我同你大家吃些。你不吃,我也不要吃。”佩镶道:“这么着,我也吃一点子。”于是在一个柜子里取出两个洋瓶,把瓶盖开了,取出两样点心,装在两个西洋磁碟里,拿来搁在桌上。洋瓶仍放好了,兰生看一样是加利梅饼,是羊乳精同面粉、白糖、加利果子汁做的。一样西洋鸽蛋糕,用燕窝、参须粉和着鸽子蛋、白冰糖制的。西人名弗而利司糕,其价极贵。每瓶约一斤,须三四元,这几件兰生是都知道的。当时二人大家用了些,兰生要究问哭的缘故,佩镶又惨惨的呆了一会,叹口气道:“这事不与你相干,横竖掠开了手就是了。我要问你,今年几岁?”兰生道:“十四岁。”佩镶道:“定了亲不成。”兰生道:“定虽未定,但是心里头的愿,往往不能如意的。”佩镶道:“家里有几位人?”兰生道:“老太太、太太、姊姊三人。父亲、生母在横滨,明年要回来。”
佩镶道:“你不如意,何不告诉老太太、太太?”兰生道:“自己能说么?说了也未必中用,将来再看缘分罢了。”佩镶道:“你倘是娶了,再能娶如夫人么?”兰生道:“我虽然要,还有上头呢,大约当了家,比这会子总好些。”佩镶想了一会,喝了一口茶,立起来,似笑非笑的扯兰生同坐在床上道:“我有一句话儿,要同你说。”兰生心中便如小鹿一般的跳起来,说道:“姐姐有什么话?”佩镶又停了一回,飞红了脸,又不说出来,一会儿又道:“不必说了,我把你放在心上就是了,你也不要忘了我。”说着,又哭起来了。兰生听了这话,如雷轰电掣,直闪照到心坎里头,看其光景,如此亲切,比我心里要说的话还深。这么一想,不知不觉也垂下泪来,怔怔的看着佩镶,佩镶也怔怔的看着兰生。一会子,兰生说道:“你的心我知道了,横竖大家在上海,你等罢。”佩镶听了这句话,又喜又爱又愁,把身子近一近,将粉脸贴着兰生的脸,揩擦眼泪,说道:“我的心肝爷,我为你死了也愿!”兰生道:“不许说这话,我们大家再把手巾洗洗脸罢。”于是起身倾了面盆里的水,把用剩的热水,重新倾入,大家洗了,因道:“你来了好一会,我这里没中饭,你回寓去吃饭罢,时候也不早了。
只要大家有心,这几日也不必来,我也不在这里了。有了地方,我招人来给你信。你场里保重些,就是花柳场中,也不必去,等考完了再玩,心无二用的。又要考,又要玩,只怕弄出病来。
做文章要紧。回来进了学,也是好的。现在我在这里,望你考得高高的。千万进了寓,静养静养,你去罢。”兰生喏喏连声,说道:“你要钱不要,我这里有,你拿去使。”佩镶道:“我的钱现在尽够使,将来再问你要罢。”兰生道:“我去了,你莫闷住了,还是出去玩玩,我考完了再来。”于是分手别了,佩镶出门,佩镶送出门口,看他走出德邻里,方进去。兰生就出去上车,到考寓去了。那佩镶自去办事不题。
兰生的马车,不过到新北门,便回去。兰生同松风步进城中,觉得地方污秽隘窄,与城外有天渊之别,窃笑中国人不能振作。兰生一直走到寓中,那知三到静安寺去了,行李均已妥当。兰生命汤调开了饭,略略吃了些,就在寓里看书养息。晚间,知三、伯琴、仲蔚、介侯、黾士、子嘉均来,兰生应酬了一会,各人也就去了,说再来送考。知三陪着兰生,谈谈考事,讲讲文章。到了十一夜,众人送兰生进常十二夜深,又来接考。兰生在场里,到也安心作文,承珩坚所嘱,刻意求新。那县尊本来爱才若命的,看了这一篇文章,击节欢赏,就浓圈密点的批道:“按时势以立言,议论纵横,上下千古,至其措辞布局,力矫平庸,慷慨激昂,尤有石破天惊之势。次清真雅正,诗工切不福”就置了一个批首。因有一个幕友力争,说文章固佳,终是偏锋,第一名宜取纯正之作,以端风气。于是抑置在第二名。发案之日,知三等同他看案。见取置前列,飞报到寓。见报子已在寓中,顺唐在那里开发喜赏呢。兰生自是欢喜,佩镶打听第二名是姓顾,但不晓得兰生名字,心中虽喜,尚在疑虑。后差人到兰生寓里打听,方知确实。于是真正喜欢,把心上事放下了大半。报到家中,顾母许夫人也欢喜得了不得,重赏了报子。传谕兰生:复试,好好用心,挣一个第一,身体尤须留心。一面叫顺唐写信到横滨去报喜不题。
十七是初伏,兰生果然静养寓中,有时与知三谈谈心,不问外事。复试后,出场,果然取了个第一。阖家上下亲友,愈加欢喜。后来正案仍列第二名,其时顾母之腰疽已成。司香旧尉写到此处,万分为难,因书中两个要紧的人,尚未出来,又只得一枝笔,如何分写,古人双管齐下,亦是空谈,并无此事。
如今要写这个人,不能不把兰生一边暂时撇开。真是:事迹空空理却真,描成样子费艰辛。冬郎不厌才华赏,重写情天薄命人。
这首诗是作书人抄录瘦鹤词人的成作,因这个书中的人,自家生秉痴情,平生潦倒,家贫境涩,天地拘囚,即使欲把这种缠绵肫挚之衷,婉转凄凉之抱,与那怜香爱玉,忠君尊上之心,发泄出来。而伧父不知,非鄙其轻狂,即嫌其怪僻。是以包含蕴结,留此无穷之恨,以贻待尽之年。自此以后,已拼得白夹埋春,青山葬骨的了。岂知炬灰丝尽之时,又遇着一个情重的汪伦才高的苏小,虽非赠来钿盒,世世生生,却已印入肝肠,依依叩叩。晚年得此,也算穷措大风尘中的知遇了。这是书中人的旨意,也是作书人的本心。如今所述之人有两个:男的是鹤仙,女的就是第一章所述幽梦灵妃的后身,第四章所述汪楚君廉的爱女畹香小姐,那年自被伯父所累,父亲已死,栖寄荒庵,家破人亡。苏州不能居住,母亲孔氏,本是扬州人,因家乡稍熟,且系盐商旧地。因带这位小姐,收拾一切,尚有三百余金,乃秦成所留,拟到了广陵,寻得着一个机缘,将这位小姐嫁一位读书公子,自己就可相依了。其时这位畹香小姐,年十六岁。八月初九,母女二人,雇了一只小船,从许墅关、无锡、常州一路,径抵镇江。该处为通商积货之区,百物云屯,客商麇集。是日正是中秋,母女二人,换了江船,移宿焦山之下。其时天空云净,万籁沉沉,只有那江涛声在船底舂激,一只船晃晃荡荡的。母女相对愁叹一会,小姐觉得异地孤衷,万愁交并,因口占七律一首云:老父仙灵何处通,玉颜憔悴怨飘蓬。支离弱骨香桃瘦,宛转芳心碎锦同。
古寺钟沉秋正半,长天云净月当中。阿依不是浮萍草,愁对江边蟹火红。
吟毕,只觉身世凄凉,不堪回首。自念我畹香本是一个大家的读书闺女,何故椿庭早谢,负罪飘零。母亲茕弱孤鸾,携带我这孤弱女子,至今流离跋涉,无家可归。旅费无多,不知道到了扬州,作何位置。倘遇着一个好人,身有归着,尚可免后半世的苦恼,万一所遇不如,资费渐渐用完,我母女两条性命,还是葬骨清流,还是游魂异地。天呀,你困厄我畹香,也太甚了!遂不禁俯仰伤心,流下几点泪来。良夜过半,舟子等均已睡着,鼻息如雷,但听叹乃之声,在月明中望见,有一个宁北红船泊到船边来,方在惊疑。听舟子醒了,问道:“那边什么船只?”听得红船上人叱骂道:“你老子船!你问他,要你命!”畹香知是不好,忙唤醒母亲,已有两个黑色短衣的强盗,跳到船上来,手中执着亮晶晶的利刃。那舟子亦皆起来抵拒,孔夫人与畹香大声呼救,两个匪人钻进舱来。危急之际,忽上流大长龙舢板炮船两艘,高点明灯,顺流而至,听见呼救,就飞傍船边。那匪徒连忙回舟开船逃走,炮船驶到,盗船已去了一箭多远。母女颤作一团,相抱而哭。那一只炮船驶去追赶,一只停在船边,问是什么船?舟子道:“是两个苏州来的妇女,要到扬州访亲的。”孔夫人惊定了,在隔窗告谢。看见船上有十数个兵勇,一个人穿着一件箭袖,立在房舱门口,面孔为灯光所耀,看不甚清。一个兵勇在门前照了一盏玻璃明灯,这个人年纪大约还不甚大,身材仿佛神俊异常,差一个兵勇向船舱里说:“我们是乔大人的炮船,韩师爷说,你们不要怕,叫你们就开船,护送你们到扬州。”孔夫人谢了又谢,畹香也念佛起来。幸亏物件一未被劫,遂命舟子开行。时逾半夜,东南风正厉,拽上了帆,飞驶而去。那只炮船追随在后,相去不过数箭地步。天明,已到扬州,炮船竟不别而去。母女二人,感激不已。孔夫人亲自在下街北首河上地方,寻了一个寓处,是德隆客栈,命船家把一肩行李搬进寓中,畹香也进了寓。那寓主姓王,当家人已故,是寡妇了。寓旁另有两间,可以闭断,独门出入。价亦相宜,并有女主人自用的现成女媪,可以差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