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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尘天影
喝了三口,觉得入味,又喝了一口,便卧倒了,笑道:“谢谢,你到底如何在此?”王妈妈代答道:“姑娘醉了,这位少爷送来的。姑娘一些不知,这位少爷,真好性气,脱鞋子、脱衣服、退戒脂、退镯子、拔花、拔簪,把衣服折好,首饰放好,真是色色周到。连马桶都想着叫我倒,醒酒汤、稀饭、茶都预备了。
又怕姑娘醒来要什么,他还不肯去。”佩镶听了,心中自是感激,只说不出来。兰生问要用稀饭不要,佩镶道:“不要,王妈妈你把醒酒汤再给我喝一口。”兰生听了,忙抢着自己去倒,取来给佩镶,又喝了半杯,觉得小腹方急,要想更衣,便叫王妈妈提马桶来。兰生方才说过口上通湿,此时佩镶欲思起床,觉头晕一阵,身弱不能自主。因命王妈妈把后面房里一个小方木箱内的外国磁溺盆取来,王妈妈便点了一个小洋灯去取来。
兰生看了方在逡巡,佩镶笑道:“请到前窗口去。”兰生也就避去了,佩镶在盆中解了手,王妈妈代为取下,送到楼下庭心。
忽然阿和上来,问姑娘醒否。佩镶在内答应道:“不要说起,多谢你记挂。”王妈妈道:“阿和倒也忙一回伏侍姑娘呢!”阿和笑道:“说什么,这个是应该的。”
此时王妈妈又上楼来,佩镶道:“什么时候了?”兰生一看表上,已是一点三刻,遂将挂钟盘准,便道:“有时候了,我要去了。”佩镶道:“且慢,我和你说句话。”兰生便去听着,佩镶却又不说,停一回,道:“我有好多话,今天也不及说了,你明天或后天来看我,我有要紧话说。”兰生答应道:“是了,你好好安睡罢,首饰都在抽屉子里,衣服折在那里,金表也在首饰一起,稀饭都预备着,要吃叫王妈妈取罢。”又向阿和道:“费心,姑娘吐的痰盂,气味很不好,你到庭心子里去涤干净了罢。”阿和听了,巴不得做这件事,便提痰盂去了。
兰生安慰了几句,也即下楼。阿和等兰生去后,关上了门。
佩镶略醒一醒,心中微饿,叫王妈妈拿半碗稀饭,我只要一条卤黄瓜,在下面厨里。王妈妈下楼来,阿和已把痰盂涤好了,王妈妈也不去看他,及取了小菜上楼,见阿和还不将痰盂取来,因推开前楼窗一看,只见月明之下,阿和正捧着佩镶的磁溺盆,喝佩镶的溺呢,王妈妈笑叫道:“阿和做什么?
无上无下,你要死了。”佩镶便问:“何事?”王妈妈笑得了不得,说阿和喝你的还魂酒。佩镶听了,又好气,又好笑,骂了一声杀千刀,也不再问下去。阿和臊得了不得,一溜烟走到隔壁,关上腰门睡去了。王妈妈走到庭心,把磁盆一看,却已罄尽,又气又笑,乃将清水涤了一次,携上楼来,佩镶已喝了一半碗稀饭,便自睡了。王妈妈也到楼下睡觉,忽然江先生来打门,王妈妈开了,江先生上去,两人咭咭咯咯,良久,又听佩镶骂人,又哭。姓江的以后也不作声,王妈妈也不管他。原来这姓江的名子文,是一个半通童生,面目虽楚楚可观,文理却不精。佩镶结识他,一来为要识几个字,二则面目尚好。岂知他的性情,极是鄙陋,真是下流。今晚却并非去赌,因有一个拍西洋小照的朋友,也是在虹口相认识的,名印天然,子文曾总说起,要学拍照,故此去访他。跟他在赵文仙王小宝处,打了两处茶围,方回到寓处。叫了两客消夜吃了,一面请问照相之法,印天然道:“照相的法,一时岂能尽学大旨?一须器具,二须物料,三须方法。三角架、镜箱、银水筒、洗影盘、暗房等皆器具,金银水、蛋白纸、干湿片、玻璃片、显影药、定影药皆物料,照相之法,顶上之光不可太多,多则必有黑影。在暗房里去洗影,最非易事,近日新法,改用暗幛,以便携带。惟配合药水,总须得法,多浸则嫌黑,少浸则嫌淡,总之须经历得多,则各弊自能明白。你将来日日到我那里看看便能领会了。”两人谈了许久,忽然又有印天然的朋友来,要叉麻雀,江子文遂入了局。叉了八圈,子文初却赢了两回码子,后来一个朋友,连做三副,到拉四百副为满。接着印天然也做一副清一色倒拉,子文的筹码,输剩一钱,幸亏也做一副中发白清四倍牌,赢了好多,结算输了十一元几角,自囊中不够,欠了五元,方才完毕,回来已有三点多钟。遂与佩镶淘了一场气,吃佩镶骂了几句,他输了钱,又受恶气,便不自在,说道:“要折便折,也不欢喜你这女人。”次日清早便窃了佩镶一只常用的金镯了,把佩镶气了一日,又因宿酒未醒,更为难过。一日之间,但吃了一碗泡饭粥,决计与他折开。遂出门与姊妹商量,又去和小连珠说了,暂叫替工,把生意辞去。又到一个姊妹家谈谈,说有一个姓苏的,要用一位识字侍儿,佩镶无意于此。却说子文偷了一只金镯,到恒德典当里当了一百十三元出来,方要到印天然那里去。忽听有人在后边叫他的名字,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个同赌的朋友,名叫瞿九如,因笑道:“你那里来?”九如笑道:“我昨夜在宝和里王金珠家押牌九,拼着几个生客吃,我看准了,押了两记,倒赢了七十七元。他认道我是户头,岂知我从此不押了,他们心里不服,约我今夜再到那里做上风。我想上风倒也弗要紧,但是上风本钱须要多,我摸总身边不满二百元,恐怕他看穿,因此要寻一个朋友,叫他助我百元,一同入局,刚巧遇着你,你可有道路,就是和你一同做上风也好。你的贵相好,私房不少,从前和你借钱,一说便有,这回同我想法想法。”子文此时恰好当得一百十三元,况且最喜赌博,因心中活动,便道:“我和你到龙园吃碗茶,总好商量。”二人遂同到龙园,登楼泡了一碗洋连汤,堂倌送上水烟面汤,九如洗手,子文吸烟,九如道:“你果然有意,晚间我和你同去,但是你那佩镶嫂嫂恐怕又要生气了。”子文摇头道:“说他做甚?姘头总靠不祝”九如听他言语有因,便问道:“你这话我不懂。”子文遂把前事说了一遍,九如便安慰几句,便怂恿子文心喜,决计折姘头,谈妥了,遂和九如同去到王金珠家。一夕将腰钱尽罄,悔恨不迭,遂重复回来,佩镶已报了巡捕房,命包探缉访,子文不敢出头,只得逃回。佩镶背地里吵骂一回,又想兰生,夜间倦极,倒反睡去。梦到一只船上飞风驶开,到大海之中,风波极恶。忽然海中涌出一个怪物欲来拿攫,正在惊骇。有一个少年手执宝剑,踏波逐浪而来,便高呼救命。那少年把怪物斩了,到船上说这个地方,本来要早早回头。那边有一个爱你的人在那里,吾同你去。就将这船送到岸边。佩镶上岸,只见高山峻岭,万木号风,并无人迹。有一女郎,坐在那里哭,一看,却像见过的。仔细又想不出来,因问姊姊何故在这里哭?女郎道:“我同鹤仙来,岂知海中有一怪物攫人,鹤仙同他抵敌,他竟逃走了。鹤仙追去已久,半日还不回来,必被那怪物骗去吃了。”说罢又哭,佩镶方欲慰藉,忽山凹中跳出一只白狼,二人大惊,匆逃。那狼急急追来,前边深沟相阻,佩镶更慌,忽见兰生持了火枪,从松林中出来,追这大狼。佩镶欢喜道:“好了,兰生来救我了。”因高呼兰生救命,兰生笑嬉嬉的走来,携着那女郎的手,说我同你去罢。
佩镶与他无缘,让他自去。遂同女郎说笑径去,并不回顾。佩镶这回又惊又气、又恨、又怨,大哭起来。忽听人喊道:“大姐姐为什么哭?”佩镶忽然醒来,却是一梦,回说道:“是梦里哭。”王妈妈道:“我怕你压倒,所以叫你。”说着,王妈妈已起身舀了脸水,扫了地,泡了茶,佩镶也就起身梳洗,觉得还有一些酒意,又喝了些醒酒汤,忽兰生来望了一回,也自回家。佩镶又到小连珠处取了表,受了几句教训,心中不愿,遂辞了生意,自己去过活。以后如何,且将此书中两个要紧人叙了出来,再作道理。
第十回
订同心私室诉缠绵选佳制良缘征契合
知三醉倒燕卿处,不知一夜什么时候方醒,醒后什么光景,究竟燕卿曾否与知三同宿,宿了又有何公干,作书的至此本来要摹拟一番,画个春宫儿看看。因作书的当时并不在场,不忍唐突,故且不题,都记在外录之上。按兰生回来后,即知其住在仲蔚处,也不深责。惟被许夫人唤到房中说:“前日胡顺唐说,上月底县里已有告示,奉到宗师行文,于十二日县试。我们请客,只得于明日请了。你荒了许久,也该把文章抱抱佛脚。
你老子信来,望你上进,县考是必要去的。我已打发秦成在县前租了两间考寓,叫知三陪你。你初九就搬去养息,将来好进常你的考具,也命霞裳收拾好了。所有考食到时再买。场里吃的菜,这里有庄家送来的鱼松,阳亲家寄来的干鸡脯、虾子鸭羹、糟虾子笋,这四件东西,放六七日不坏的,你带了去,就命松风、梅雪跟你去,接考送考照料一切。场外伙食带了汤调去,也够了。”兰生道:“我早已听得县考,故夜间睡子常把读熟的文章背诵背诵。有时起一个腹稿,这三四天实在应酬的利害,什么闲都没有。我意欲初六日就搬到寓里静静,这里请客,横竖有胡先生照应,大约不妨的。”许夫人道:“那更好了,你明早就去,但场里身体要留心,文章做得好些,进一个学也好的。”兰生诺诺连声,先到书房里把窗稿理了出来,一并放在考具里。墨匣子里的墨,也叫松风磨好了。就在书房里翻翻典故,看看诗文,真个自早至暮,心无二用,连饭也在书房里吃。顾母、许夫人私心窃喜,初五晚间到房里回明了老太太。
顾母又安慰叮嘱了良久,此时顾母腰间正在作痛,只得睡了。
珩坚在坐,也箴劝了一番,讲了许多作文的法子,说:“龚定?Q的文法,最利偏锋。文章只要好,或包孕史事,或按切时事。须知此刻文风大变,不似十年以前。若确守着理法清真明,文国初的绳墨,总是不售的。你看现今发科的虽多侥幸,然有一等老手,尽行变通。文章虽不切题,只要奇怪有理,大言炎炎,独矜才气,看文章的人得了此文,不肯不看,且不敢不看。总之引典用字命意炼句,均要生辣,不可人云亦云,切记切记。”原来珩坚生性聪明,一目十行,经史子集,几于无所不览。又肯用心诗赋文词,下笔即至,虽老宿儒也不能及。
兰生时文大半珩坚改笔,杨先生是一个东南名宿,见了这位小姐,自叹弗如。本来明年还须到馆,因所改文章不如小姐,故寄信来,把这馆辞去了。顾母欲请一个宿儒,一时不得其选,只得暂时搁起。那珩坚惜是女流,若易弁而冠,怕不是金马玉堂人物。当时珩坚说一句,兰生答应一句。谈了良久,珩坚回房,兰生方才回到自己房中。只觉一味甜香,熏的馥馥郁郁。
霞裳在灯下低着脖子,缝兰生卷袋上的绣带呢。一见兰生进来,把针线停了,笑嘻嘻的道:“恭喜官官,从今一去,破壁而飞了。”兰生笑道:“姐姐也来打趣。”便走到灯前笑问道:“这个还没做好么?”霞裳道:“做好已久,还等到这会,我想现今天气冷,卷袋上的带子挂在颈项里凉凉的,恐怕一时受了寒,那就不好,所以翻出一条小灰鼠的领头皮料来,把他在这带上四周儿缝密,带子在颈上免得受寒气。低了半日头,这会子脖项酸酸的,你替我轻轻的捶捶。你在那鸡鸣壶上先倒口洋莲汤我喝喝。”兰生遂去取一个白磁铜质西洋杯,将清水涤了一涤,把手巾擦干了,倒了半杯,送到霞裳口边,霞裳笑道:“谢谢,秀才相公。”随一饮而荆兰生把杯放好,就替霞裳捶起来。
霞裳把这皮重新再缝,又说道:“右边多捶捶,轻些。”兰生看霞裳梳着四套盘云大圆髻,平滑晶光,一丝不起。而当中杨妃色丝绳扎心,髻下旁边又有银扎心一段,插着一只嵌空錾金花押发,一只金花瓣,一只碧玉茉莉双头簪,髻缝嵌着四五朵腊梅花。太阳上边掠着两个圆光蝉烟鬓,贴着两个金背头风中西大药房的小膏药,带着一只十二嵌条乌绒勒,勒上并无妆饰。
穿着一件元绉窄袖紧身袄,元绉缎边半新旧的比肩,越觉的姿致不凡,风流旖旎。兰生有一搭没一搭的问,霞裳或答,或不答,一回子道:“轻些,不要捶在一处。”一回子又道:“不要你捶了。”卷袋完功,月佩走进房来,取擦脸的香皂,见了笑道:“你们做什么?房里几时招了一个剃头师父了?”霞裳似笑非笑的道:“我颈子酸得狠,叫他捶捶。你又看见什么当一件故事了?比你那日擦背的戏法儿好些。”月佩笑道:“我擦背怕你不教他擦。”说着已取了香皂将门帘一揭出去了。这边霞裳安排兰生睡下不题。
次日兰生起床梳洗好了,到祖母、母亲处请安,大家吩咐了许多说话。珩坚知道这位兄弟年幼少阅历,又无刚断,连丫头仆人都不能管的,遇了他人说一声好话,求一求便心慈口软,什么事都肯招揽,故也告诫一番:“第一不许随着不好的人浪嫖浪赌,第二除了知三这些人不可多交朋友,第三有复试便复,没得复便回来。”兰生本来最佩服这姊姊,通答应了,便到帐房中。许夫人叫了松风、水月来,当着兰生训饬一番,说:“兰哥儿年纪尚轻,你跟着他须处处留心。时常在寓里伺候,不许引他出去。兰哥有什么想不到的,你要同他想想。进场出场,两个人一在轿前,一在轿后,接考时两人更替看好,不要兰哥儿已经过去了,你们看不见。你对汤调说是我说的,茶饭肴菜须清清洁洁,要新鲜,又要热。火炉你二人常要管好,鸡鸣壶里火不可熄了,夜里火要小心。舒爷在那里,听他调遣,你懂得不懂得,知道不知道?”许夫人说一句,二人就答应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