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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尘天影
文玉把他打了一下,黾士道:“兰兄弟是新客,你今天当请请他。”仲蔚笑道:“且慢。”遂和文玉说了许多私语,引得众人形容。
原来仲蔚和文玉虽有相好,外面却极矜庄,从不肯握手相搀,作急色儿的样子,这也是各人的脾气。兰生看文玉约二十岁左右,艳如桃李,娇若海棠,一种柔媚之致。往往笑嘻嘻的,不甚言语,令人相对忘言。兰生是多情的人,便忘了情,和文玉亲热,问长问短,只叫姊姊一种爱怜之至。口中说不出来,一回又携了文玉的手,到外房去说话,被仲蔚见了,便笑起来。
兰生倒不好意思,兰生在那里与文玉亲近一回,这里知三、仲蔚两人谈了一回珩坚亲事。说已和太太说过,一律允了。仲蔚道:“既如此,我们做媒的,大家省事。”黾士拉了仲蔚笑道:“这会子你贵相好和兰生说什么体己话,我们出去看。”知三便一同出来,对着兰生笑道:“这是仲蔚的相好,你做什么,不怀好意么?”文玉笑道:“你为何只喜刻薄人,人家规规矩矩、客客气气的。”兰生似乎红了一红脸说道:“你看见什么?”知三笑道:“虽没看见什么,却未必规矩。”黾士笑道:“文玉姑娘不是这等人,莫冤屈了她。”于是一同坐下,知三因向兰生道:“我刚才和黾士说,要想寻了仲蔚来看你。初二日,伯琴处虽说不惊动,我们至亲好友,不比别人,到底怎么个局面呢?”
兰生道:“我没见过世事,你们怎样我便怎样。”知三道:“我们打算送一班京戏,伯琴再三不肯,说地方小,人手又少,中国地界怕闹事。我们仔细思量,倒是实话。因公议送一班江西咏霓班女戏罢。里头有一个做正旦的名叫冷柔仙,又有一个做武生凌霄,色艺甚好,可以赏鉴赏鉴。若伯琴要答席,我想借你们家里。”兰生道:“这个最好,我们本来要请客,老太太说过初十左右要请。我们回去便定了日期,请姑太太、珍姊姊、雪姊姊一同到吾家来。只算伯琴哥哥答席,不过有个名儿,也不用他费一草一木,通是我做东,也算我们进屋请客酒,也算庄府的答席酒,大家叙一叙,你道好么。”黾士道:“恐怕伯琴不费钱,心里不安。”仲蔚道:“这到不要紧,都是至亲好友,不在钱上头,公是公妈是妈的算,若要计较,不是我们的交情了。”文玉笑道:“可惜我不能来到园里玩。”知三道:“什么不能?先祖姑丈在时,扬州许多姑娘,谁不认得顾府。”兰生笑道:“请问范姑娘知道有两位新来的姑娘,一个叫谢湘君,一个叫林燕卿,现今住在那里?”文玉笑道:“不差,这两人目空一世,湘君昨晚我和她见过,说住在鼎丰里。燕卿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要见她什么?”兰生道:“到底住在那里?”文玉笑道:“你打听他,莫不是想寻他的口香么。”说的金姐也笑了,知三道:“前日霞裳少了一件行李,还在湘君那里取回来的,却不说起燕卿的地方。”黾士笑道:“大约就住在这个巷里。”文玉笑道:“我和你说了,怎样谢我?”兰生道:“和你叩头。”说着便要跪,文玉连忙搀住了兰生,笑道:“我同你说,就在这里西隔壁楼上叫闹红榭的便是,你们去闹她罢。”众人听了,便一同起身过去,门口果然标着闹红榭林四个字,走到楼上,早有丫头通知。
原来燕卿到了,又添用了两个丫头,一个佣妇,两个男佣,那鹣儿却认得兰生,便接了四人进去,说顾爷来了,丫头里面一个叫金儿的,认得知三、仲蔚、黾士三人,便出来接。时燕卿又接了出来,三人见了,大家通了姓氏。兰生见房里还有一个绝妙侍儿,年纪约十五六岁,方脸细腰,眼梢极秀,生得浓纤得中,修短合度,淡妆缟袂,不御铅华,令人见了意远,因问这位姊姊是谁。知三却和她有一面,说:“这位姊姊是小连珠家里的叶大宝姐姐,她的号叫佩镶,很通文呢,新闻纸能看的。”兰生大喜,和大宝作了个揖。佩镶笑着,抬身让避。大家看着燕卿楼面三间,另有一个过街楼,共三个房,摆设专尚华丽,又与文玉、碧霄不同。正房间东首一排四口江西式红木衣橱,门上嵌着玻璃镜。床后小便更衣小房,遮着孔雀屏,妆台上一面槟榔金纸小匾额,写着闹红榭三字,尚未装好。房正中有潇湘馆匾额,壁上一副泥金宋锦边短联,系天津带来的。下款灵珠阁主四字,上款黛玉掌书仙清玩七字。还有一个定情小跋,联句铁丝篆。句是:黛眉淡扫春山远,玉貌新窥夜月圆。
中间挂着两盏保险灯,桌上也一盏保险大洋灯小单靠,弥陀榻,百灵台,八仙桌,都是一色红木。书画屏条,虽非古人之笔,却极精致。另有新请朱叔献写的长联,系乔介侯所赠。
句云:
燕惯依人,每逢酒醉香楼,结习未除狂士气;卿须怜我,莫到夜深私语,多情重说少年时。
知三看燕卿鹅蛋脸儿,长颈细腰,双眼俏丽年过二旬。头上一只时式缎兜,上下周围数十粒新光珠,中间几个翠玉圆寿字。当中钻石嵌宝小梅花两朵,后面堆云髻上戴着腊梅蕊,耳上钻石錾金环。上身穿竹根青大?d字五福朝天宁绸薄绵袄,七寸管的袖子。袄上袖管,系青莲缎洋金回文梅花边,品蓝缎回文双镶月华三道边。下身穿出银炉红百寿百福宁绸散管裤,月蓝缎洋金洒花镶边裤管口。周围半寸阔的元色线网络,一串串的小珍珠排穗,系一条品绿熟罗梅兰竹菊锦缎镶头的绣花裤带。垂到膝下,脚上时式嵌云密线网弓鞋。真是妖艳异常。问了三人姓字,便向兰生笑道:“你怎么跑到这边来,老太太、太太都好么?”兰生笑道:“多谢托福,姑娘地方也收拾得快。”
燕卿笑道:“还算快,不过闹红榭的匾未上,打谅要把蒲湘馆换下来。”仲蔚道:“姑娘的名也红极了,前闻受过姓朱的欺,我也不平,嫁后又如此收场,甚为可惜,现在到这里可有熟客?”
燕卿道:“也少,虽有几个,都是前在天津、南京两处的旧人。
昨日来了两个,一个姓陆,一个姓乔的,就是送长联对的。他就住在城里,是本地人,昨儿都来请过客,若诸位不弃,闲了来坐坐。”说着佩镶走了,兰生默然,固又向燕卿道:“我们家里要请客,我来找你。”仲蔚道:“不可,你找她,好似你已经来约过他似的。你要请,我来替知三作个小媒。知三若和燕卿熟了就叫知三邀她,知三是欢喜又阔又浑的姑娘。”燕卿笑道:“这位大少爷,什么话?都说出来了,清的浑的。我倒不知道什么是浑,大少爷倒得说说。”知三笑道:“他是阿二,不是阿大,不要称他大少爷,叫他阿二便了。”黾士笑道:“阿二作媒攀相好,燕姑娘究竟愿不愿?”燕卿笑道:“只怕舒爷看不上眼。”仲蔚笑道:“舒爷现在走动的是清官人,酬应也不好。
他本来要跳槽,燕姑娘既然心许了,以后便好走动了。”燕卿道:“甚好,只怕得罪。”知三执着燕卿的手笑道:“我是要过夜的呢,只怕燕姑娘还是清官人。”金儿正在装烟给燕卿吸,听了知三的话,便笑道:“这位舒爷,还是这么会说。前儿在金素雯姑娘那里,也是精精细细的信口开河。”知三笑道:“真的我爱浑官人,愈浑愈好,到底你姑娘是清的是浑的?”说的众人大家笑起来,燕卿笑着把知三肩上揎了一下,笑道:“要你浑便浑,要你清便清。”说着小丫头送过紫檀琵琶来,燕卿抱了和好弦,唱一支采桑戏妻,四个人无不称赞。忽报乔爷来,燕卿便出去,领到对房坐了。
停一回过来,知三问道:“可就是介侯么?”燕卿笑道:“你问他什么?想吃醋么?”知三笑道:“你这人难说话,我知道这个人就是乔经略的侄子,品数高尚,刚正不欺,我们久闻他的名。若可以见见,你替我说一声儿。”黾士道:“这个人我也很佩服。”燕卿因差鹣儿去问,不一回鹣儿来说:“乔爷请。”
于是燕卿领了四人到对房来。只见介侯是个三旬左右的瘦紫少年,器宇岸异,向四人长揖笑道:“素昧平生,虚劳折节,名贤在望,实愿同心。”遂一一的请教姓名,知三笑道:“方才拜读长联,十分倾佩,不料即时作合,文章之契,萍絮之交,殆非偶然。”于是彼此坐了谈起来,方知介侯与秋鹤极熟。他虽是大兴,原籍也是上海,还有些薄产。他隐居求志,不乐仕进,也略知英国语言。只是性情倔强,故不喜交结官场俗客。不过种花艺乐,诗酒随缘,倒也十分自在。仲蔚等都是爱才若命的,自然投机。燕卿笑道:“你们这班咬文嚼字的书呆子,见了便是通文。我若做了秦始皇,把你们都要坑起来。”众人都笑了,知三向介侯笑道:“老兄,这位贵相好,人也聪明,嘴也利害,弟冒昧之至,方才已经放了,定要想分食杯羹。吾兄若是吃起醋来,要尖刀相会,弟当引身告退,原璧奉还,没有尝过呢。”
众人又笑起来,燕卿笑道:“这个人为什么这样会说话?你姓的舒,是溺出来的尿了。”介侯笑道:“这不怪老兄,总是媒人多事,要打媒浆才好。昨日燕卿说,曾和兰生兄同船,想必是兰兄做的媒了,须罚他。”兰生笑道:“青天大老爷,真是冤枉死人。”黾士笑道:“我来说句公平话儿,媒人虽未做,皮条是他拉的,要罚连庄老二同罚。”仲蔚笑道:“媒人是已成之局,我若不做,兰生也要自当毛遂。我因不服气,破了他的婚姻,介兄不信,问贵相好便知道了。”兰生笑道:“我也是无心,既要罚,初二是不得闲,初三到这里来请各位如何。”知三笑道:“不好,你做了东,便算你的相好了,将来鹊巢鸠占起来,我倒暗暗的戴上绿头巾,不能开口,还顶着一个脱空乌龟的虚名儿呢。”众人又笑起来,燕卿笑着,把知三揎嘴,介侯笑道:“这句话,我也吃了亏了。这位知三兄是我燕卿的二房丈夫,算我倒运,今儿我先来请请。”燕卿笑着打了介侯一下,知三道:“今儿我来做东。”介侯道:“何必如此太拘,初三一准你做东便了,今儿我们算会亲酒,也不再招别客,就随地几人,也不必叫局如何?”仲蔚笑道:“我只要吃。”于是介侯请众人点子菜,摆起席来。六个人只是清谈,讲起伯琴家喜事,介侯答道:“伯琴兄,我却见过了几面。舒友梅琴会上由王廉夫介绍,曾经见过。金素雯那里也见过一回,这番必得去贺贺。”
知三道:“极好。”仲蔚道:“但求枉驾,不必厚仪。”介侯笑道:“弟也没什么送,只知道两肩扛一口。”大家又笑了一阵,是夕饮到十下多钟席散。
松风早来候着了,仲蔚送兰生回家,把日间的事都瞒起了只和许夫人谈了一回珩坚的亲事。因都是老亲知己,概免琐碎,只须阳府犒金一千两,以为给赏下人之用。老太太因初到上海,家中乏人照应,要请知三搬来,说横竖他一个人住在伯琴处,仲蔚点头,说我去说,叫他搬来就是了。许夫人又定了出月初九请客。这晚仲蔚住在兰生家中,次早是十一月初一。仲蔚起身,用了早点,便到老兄处去帮忙,黾士也来了。午后,介侯先来了一次,仲蔚就把顾母要知三搬去的话告诉了一遍。是日送礼的已是络绎不绝,有送银洋的,有送礼票的,有送金银、铃英手锁、百索、项圈的,有送烛酒、糕团、火腿、鱼翅现物的,有送喜联喜幛的。介侯送大红百子缂丝轴,回文锦对,百子千孙,烛面寿桃金印银八仙八件,仲蔚和知三商议,且开发使力,通受了。写了阖第降临请帖,以后都璧,只受了一副锦对。
到了初二,各人愈忙,午后兰生先来。未几,顾母、珩坚也来了。喜贞、雪珍接了进去,因许夫人不来,叫人送了两桌过去。一桌请太太,一桌请霞裳,月佩、风环几个人,抬过去一坛玉壶春的竹叶青酒。原来伯琴新买这所房子,朝东的第一进五间。里头一个极大的庭心,放着一架大屏风,遮着屏上书一个大福字。两边各两间大厢房。第二进亦五间,中三小间客厅,旁边一大间书房,都与厢房联络。厢房里几个小客房做着喜房,第三进也是五间方是上房。旁边两大大厢房为厨屋及女仆的房,南首另有两开间的两进。在内院里开子侧门,是知三的公馆。知三听得老太太要他照应,他便于初六日搬了去住在桂窟。一言交代,看官记好,以后不再说了。
却说伯琴家日间男客共二十余人,夜间三十余人,知己的无非是胡顺唐、舒友梅、朱叔献、沈菊龄、洪黾士、顾兰生、乔介侯一班,其余不能细述。女客是顾母、姑太太、珩坚、黾士的夫人谢太太、顺唐的夫人洪太太、介侯的夫人朱太太、前老房东赵太太、梅的夫人孙太太及几位姑娘,共十四人,均由喜珍、雪贞陪着。晚间在庭心里搭了小戏台,女客在北厢房排着桌面。前面挂着帘子,顾母命把自己门前的帘子挂起,说:“我已老到这样,人家的男我都生得出,还描了我的娇嫩样儿去么?”说得众人皆笑了,老妈子遂将帘子挂起,赵太太笑道:“老太太的寿也不少了,还是这么高兴。”顾母道:“老太太,你不知道,今儿我本不想来了。腰间小热疖昨晚看了戏,又痛起来,恐怕不来扫了他们的兴,所以勉强来看看热闹,现在我还忌口呢。”说着,外边已经开戏,灯火通明。男客共是六席,管班的送上牙牌,请各人点戏。男客中有一个麦子嘉,就是兰生在扬州时上过他的当的,点了一出贾志仁嫖院,却不会演,改了一出来唱。叔献点了一出满床笏,沈菊龄点子一出书房,介侯、顺塘合点了一出磨房产子,友梅、黾士合点了一出定情,其余又共点了五六出。女客中惟顾母点了二出,一出请医,一出盗甲,便开场做起来。兰生、知三看出了神,击节欢赏。介侯赏识了盗甲的时迁,看他身体便捷玲珑,兰生赏识了扮定情的花魁姑娘。等他做完了,传了二人上来,问他名字年纪。那扮时迁的就是武旦兼做武生的,江西萍乡县人,姓向名凌霄,字云仙,二十一岁,性情俊爽。自幼卖在班中的,因原买他的班主死了,他逃进京中,到咏霓班里,便算自己身体,倒也积了几百银子,颇觉舒展。介侯便格外的赏他十元,再点了个出盗绡,叫他去扮昆仑奴,凌霄谢着去了。一个扮花魁的,就是通州人,姓冷,名海棠,年十七岁,字柔仙,向做旦脚的。瘦腰圆面,弱不胜衣。兰生道:“你这么憔悴,还能做戏么?”柔仙眼圈儿红了,领班的告诉道:“爷还不知道,他不是自己的身体,还有假母呢。假母马氏,心肠狠毒,我们都叫他暗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