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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尘天影
以上都是正宅的地势规模。里面花园通正宅的,共有两门。
一在迎晖堂许夫人房后面,一在议事厅东首一条小弄,可以直达花园。东南角洋式楼房,上下八间,旁边小屋四间,北面八角亭,四面开窗。在假山上的曰待月亭,其下老梅十余株。亭西一带竹篱,缘着蔷薇酴??。篱内燕子竹数百竿,篱外西北大厅上楼屋三间。厅是朝南的,名曰挹爽轩。前面宽广一片草地,旁边小径,分种秋色。厅后三间极浅,门外都是芭蕉,名蕉坞。
厅东面一间是延秋舫,旁有小池塘,中植荷菱,加以小桥,再后乃是花房,西南角桂树数十株,中有静室三间,曰桂窟。园中都曲折回廊,共三处小屋。珩坚忽然想着,吩咐秦成所有严防、管龠、司慎、劳商四个人,每晚派一个人在正宅里打更,三个人值宿。园中三人中又派一人在园里巡察,不许击柝明火,只许暗巡。外边也是暗巡,巡毕一次,方击柝一次,如是轮班更替。倘有失误,惟该班是问。秦成答应了。顾母等看毕,遂回到上房,坐定,觉两个腿酸酸的。大家洗脸喝茶,许夫人笑道:“今儿也算大玩了。”暗香笑道:“我们这些房屋又新又大,今儿看起来,处处都有人住了,东西也堆满,要再空出几间也不容易。不知乡下人家一门一屋的,怎么住呢?”舒母笑道:“痴丫头真不知穷人的苦,乡间种田地的一两间屋子,睡房也在这里,灶间也在这里,会客也在这里,就便娶媳妇儿,也不过把席子来架隔着,就算新房。那里好比我们内厅是内厅,外厅是外厅呢?”兰生笑道:“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美人寒士尽欢颜,说来真也可怜。”珩坚道:“我们迁来,受了亲友的礼,也须请客,就在园里罢。”许夫人道:“初次请客,在大厅上好的。”舒母道:“且过了初二喜姑娘那边菊哥的剃头再说,横竖要接他们来的,便多住几天逛逛园也好。”说着,已经开饭。
大家吃毕,兰生写了寄扬州的信,便出来。珩坚到议事厅办事去了,云锦等又说起逛园的事来,霞裳道:“最好把雪贞姑娘也接了来,知己的姊妹最是有情。好玩也不生分,可惜双琼姑娘没见这个园。若是看见了,不知怎样乐呢。”兰生正立在那里看壁上挂着杨东湖的山水,听了这语,觉心里突突的跳。
呆了一呆,便烦躁起来,走到房里睡了。忽然想起一事来,要找一件东西,岂知总找不到。想也想不出,不知搁在那里去了。
心中愈烦,相火上升,两颊红红的便嚷叫。霞裳正说得高兴,听得兰生嚷,顾母也说:“兰哥儿在里头叫你快去,不知大呼小叫什么?”霞裳急走过来,看见兰生满面怒容,因问道:“小爷,什么事?脸上红筋都凸出来了。”兰生道:“什么事,你还不知道么?”霞裳冷笑道:“倒也奇了,我亦不是做小爷肚子的胃虫儿,怎么知道呢?”兰生努着嘴,坐在椅上道:“书箱上的锁钥。”霞裳道:“动身这前一天,我本来替你检好,你说书箱时常要开,不方便,又取了去。我见你自己藏在身边,怎么问我呢?”兰生道:“四处找到,不见。可掉失了,把这个箱打破了罢。”说着便要来打,顾母在外边听得,隔着纱窗说道:“你疯么?且再去找找,或者唤一个铜匠来开也使得。”这边霞裳连忙去拦阻,说:“你又使性了,书箱破不打紧,倘然惊动了里头的东西破坏,怎样呢?”兰生听得人情入理,便住了手,仍去坐着。许夫人听得兰生那里吵,便叫风环过来问,知道掉了箱上钥匙,因过去告诉许夫人,月佩听得,便道:“我前天在轮船上检得一个钥匙,现在暗香妹子处,不知道是不是?”因过来和兰生说了。兰生便立刻到议事厅,暗香已同珩坚回了房了。兰生赶到阿姊处,珩坚已知道了,命暗香取了出来。恰好兰生来了,一看不差,喜得如获至宝,口里说:“多谢姊姊,那里找得的?”便奔往自己房内去了。许夫人道:“你看还是这样忙,慢慢走不妨,仔细门槛子上格倒了。到底书箱里找什么书呢,一刻等不得两时辰。”兰生也不听得,回到房中,将第五号杂物书箱开了,检出一个紫檀匣,匣里取出一个小小锦囊。
霞裳走过来道:“你究竟检什么东西?”兰生道:“你看什么?”
因连忙藏起,却已被霞裳看见了,因低笑道:“你也不用藏,你不给我看,我和老太太说。”兰生笑道:“并没什么,我找一瓶如意油,这回子大不舒服,擦擦头。”霞裳笑道:“如意油不及如意人的好。”兰生笑道:“我不懂你的话。”霞裳笑道:“你不懂我懂得,那天你睡了,我和你换衣服我已经见了,不用鬼鬼祟祟的,他究竟几时送你的。”兰生知道不能瞒,便作揖央告笑道:“好姐姐,你千万不要和别人说,我忘不了你。”霞裳笑着,把身子避了一避,说我没福受你这礼,你快再给我看看。
只听顾母又问起来,霞裳道:“找如意油擦头。”兰生深深感谢,遂同至窗口,霞裳拥着兰生的肩细看一回,听外边有小丫头名小月的说:“霞姐姐,姑娘叫你。”霞裳便去了。兰生把小照挂在自己的衣襟子里。
三十日,姑太太带着雪贞来请安,说:“初二日请母亲、嫂嫂、珩姑娘、兰哥儿到那里去赏光。”许夫人笑道:“昨日老太太还说,必定要叨扰的,我离开这里不得,只得谢了。老太太腰里新起了一个小疖疮,不晓得他吃得荤吃不得荤。”顾母笑道:“昨儿起后,我拈了一回,好些了。我最贪吃好东西,不妨事的。初一日我还要去看戏呢。”许夫人笑道:“老太太好去,我不能去的,况且珩儿的亲事虽已说过,还没妥当。老太太带了孙子孙女儿去罢。”此时雪贞正和珩坚亲热,讲小时候同玩的故事儿。听许夫人说起亲事,珩坚便避到自己房里。此时雪贞见房里满架书籍,还有画具,因笑道:“阿呀,姊姊竟做了女学士了。这么看起来,竟是兰哥哥的房,不是千金小姐的房了。”珩坚笑道:“你这些书看过没有?”雪贞笑道:“谁如姊姊博学,幸亏姊夫不考,倘是姊夫考了翰林,你这位女宗师先要考起姊夫来,倒是难事。”珩坚红了脸,骂道:“小蹄子,给你好脸,你便猖狂,你会弹琴,望你将来嫁一个司马相。”
说到相字觉又说得太造次了,缩了口笑着。雪贞红了脸说道:“我把你。。你做姊姊的嘴里胡吣,到底说的什么话儿,我饶了你不姓庄。”说着便拥了珩坚咯吱,珩坚最是怕痒,便道:“妹妹饶了我罢。”雪贞笑道:“你送我一件东西,我便饶你。”
珩坚道:“什么东西呢?送你一柄聚头扇罢,我立刻来画,好不好?”雪贞道:“也罢了。”遂放了手,兰生看了心中欢喜。珩坚便寻出一张金扇面画起来,雪贞倚在桌边看。忽许夫人又来招兰生今日须要出去拜客,兰生便去。珩坚画好了扇,姑太太方和雪贞动身。许夫人、珩坚从夹弄中亲送到外厅口,看他登了车,方才进来。忽梅雪来回说:“爷被庄家二少爷留着,要请吃夜饭呢,回来恐不得大早,叫我先回来给一个信,免得老太太、太太悬念。”霞裳道:“既这么着你带两件衣服去,恐怕要换。”遂包了两件薄绵直缝衣服,交给梅雪,说:“还是叫爷早些回来。”梅雪答应着去了。
原来兰生出去拜完了客,到庄仲蔚店铺里来。那仲蔚家在杭州,近日也是方到上海。一则贺顾府新迁,二则陈管账新故,特来料理店事,三则珩坚的亲事,他是男媒,特来替阳府议亲,四则新科举人诸又人求聘雪贞,来和伯琴商量。雪贞虽有遗产湖田四百余亩,但父母都亡,也无兄弟,故均由伯琴、仲蔚代为管理,亲事也由他二人做主。仲蔚和伯琴商议了,伯琴叫内子喜珍和雪贞说,探他口气。雪贞知又人是兰生、双琼、芝仙的同门,心中虽愿口中说不出,只得做了金人之缄。喜珍看他光景,知是愿意,便和丈夫说了。伯琴遂和仲蔚定了这头亲事。
以后如何再看第七章,便见分晓。
第七回
彩虹楼兰生初访艳久安里仲蔚共寻芳
话说兰生见了仲蔚,此时仲蔚见兰生大喜,请他换了便服,要留他吃夜饭。恐怕兰生家里记挂,因打发梅雪把拜客衣冠先送回去。兰生记挂湘君、燕卿,要想私下去看他,便问起二人来,仲蔚道;“我来了好几天这两人倒不知道,横竖容易打听。
但你要见上海的姑娘,我倒有一个人。今年八月,我在范文玉家席上,遇见一位姑娘,名叫冯碧霄,单名一个云。他年纪据说二十岁,小圆方脸儿,生得纤瘦苗条,神采奕奕,柔眉中带清刚之气。从天津新到的。他与吴冶秋相识极熟。那天他约我过去,我因次日回杭,未曾去得,今天可以同去访访,顺便打听二人。”兰生大喜,仲蔚笑道:“你只不要到家中说起给你老太太教训。”兰生道;“放心,我们便去罢。”因叫松风等着梅雪来时,你就说我去访一个朋友去了,你和他先回罢,松风笑道:“爷也赏我去见识见识,回去只不说就是了。”仲蔚道:“你等梅雪来了,叫他回去,轿子也打发回去。你到桃源里彩虹楼冯家,或久安里棠眠小筑范文玉处,伺候。”松风点头答应,二人便走了,到十六铺,坐了马车,径到桃源里。岂知碧霄出门游玩去了,仲蔚认识的大丫头云倚、倚虹,也一起去的。只有十余岁的丫头,同乳娘在家。
二人叩门进去,到楼上,彼此均不相识,问了姓名,仲蔚方知丫头叫柔儿,年纪只得十五岁。乳媪连妈,柔儿听说仲蔚和碧霄见过的。因让二人到房里坐了,倒了茶来,请吸水烟,便笑道:“真不凑巧,姑娘前日动身游元墓去了,失迎之至。”
仲蔚笑道:“真是无缘,我还八月里在文玉那里见你姑娘,悔不早来。”柔儿笑道:“爷恐不知道,近来我们姑娘不见生客了。
苏姑娘要招我们姑娘住到他那里去,还没定,现在这里不过几位熟客人走动。”仲蔚道:“姑娘几时回来?”柔儿道:“最快六七天,多至半个月。”兰生笑道:“倒也好,我们专程来访,其人虽远,其室则迩,倒要仔细认认。”柔儿笑道:“小房子见不得人,既承不弃,请进看看便了。”兰生因起身揭起帘子,在外边一望,是五间楼屋,两个厢房。问楼下何人,已租给人家了。看外房一间,挂着绿绒里子的红绸门帘,中间设一张东洋光漆螺甸榻床,榻上一条花旗国织绒褥,放着两个绣呢红垫,两个回猩红靠枕。下边白铜脚踏,两边八把东洋金漆椅,上一色的大红素绉绣缄垫,绣绒五色绉纱椅帔。当中间着东洋小茶几,靠窗一张东洋八仙桌。桌上四个高脚玻璃碟,放着几样水果。另有一个磁盆,放在架上,装着四个大木瓜。两边两只小十景椅,当中一张东洋螺甸小圆桌。壁上一面挂装着四个大木瓜。两边两只小十景椅,当中一张东洋螺甸小圆桌。壁上一面挂四条柳条金笺行楷小屏条,一面四条市青笺,金兰花,此是两边外房装饰。内房门口一条杨妃绉纱、一块玉品蓝绫子镶边棉门帘,房内朝东一张红木嵌杨床,白玉色杭纺帐子,錾花镀银帐钩。床上折叠着四五条五色绉绸鸳鸯被,铺着青花白地印绒褥,放着两个合德梅花枕床。前旁边一张七巧杂镶一担挑的梳床台,台上一架报刻自鸣钟,一对百果玻璃金台花,紫檀梳妆镜奁匣。床头挂着雌雄宝剑一口,红鲨鱼银底八宝剑匣,妆台壁上挂一幅仕女,是红线飞空图,乃陈慧娟女史所画的。旁一副冰纹笺,七言欧字对,系镇江朱叔献写的,写得骨老气苍。
其句云:
云拥灵鬟螺蘸碧,风回仙袂鹤凌霄。
房中一个匾额,是吴冶秋写的彩虹楼三字,外边壁上挂着改七香画的八幅剑侠图,一面四口黄杨木的衣橱。橱门雕着梅兰竹菊,用石绿润底,分外好看,当中地上摆着一张西洋腰子桌,铺了白绒花毯,供一盆西洋涉刺红,一面八张十景红木厅。
前半房乃是厢房,一张小八仙红木桌。桌上一盆茶花,一个九拼洋漆金花果盆。沿着庭心皆是玻璃,雕窗,白绸绣花窗幔。
壁上四幅杜饭颗的六朝体小屏条,正面一架大着衣镜。镜两旁又有一副四尺泥金对联,是吹玉生写的苏字。集句云:碧山高拥神仙队,霄汉常悬日月心。
下边一张八宝杨妃榻,两个白绒枕垫,白绒靠枕,一张榻几。几上一个紫檀架,架上一个碧霄自己的像,艳妆佩剑,奕奕如生。里面乃是书房,也一样的位置,另有一张绣榻,榻横头红木玲珑书架,上放许多石印书籍,榻下两个白铜脚踏,两个磁涎盂。厢屋到房里中间,遮着一架八折的东洋书画纸屏风,两边大约一样的。兰生笑道:“好地方,吾们到没有这等讲究呢。”仲蔚道:“碧霄是不能见了,我们到文玉那里去罢。文玉是我的贵相好,你去赏鉴赏鉴。”兰生没法,只得出来,柔儿送到楼下,仲蔚、兰生一径到久安里文玉处。乃是两个房间,里头装饰,同彩红楼仿佛。不过都是红木的,书画均时下名家手笔。外房门口一匾,知三写的棠眠小筑四个六朝字。壁上一副泥金对联,是仲蔚撰赠黾士写的。句云:文社诗栽蕉叶绿,玉楼春护海棠红。
原来文玉和芝仙、仲蔚均有交情,一见仲蔚,便接到自己正房间坐了。侍儿金姐送了茶烟和手巾,文玉请问了兰生姓字,便向仲蔚笑道:“你好,来了十几天,不到这里一趟,恐怕别处的相好恩深。”仲蔚笑道:“我昨天才到,你话我不懂。”文玉笑道:“昨日又不是十七。”仲蔚见文玉道破来意,因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实因店中及别处的事,烦不得闲。”文玉笑道:“你什么事都不能瞒我,我有樟柳人未卜先知呢。”说着,只听得后边帏幕里扑嗤嗤的几声儿笑,知三、黾士走了出来。兰生见了大喜道:“你们作怪么,怎么鬼鬼祟祟跑到这来?”知三笑道:“你初出茅庐,为何也来了?都是仲蔚引诱的,我明儿去回老太太。”仲蔚笑道:“人家的相好,你们不和我说一声,贸贸然来了,我要同你算账呢。”知三羞着脸笑道:“你的相好,听了令人肉麻,亏你说得出,只怕你镶不好,人家倒先镶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