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尘天影

  柔仙本来很不愿意做戏,秋里有一位姓仲的要想娶他,他的娘说堆满了金子都不肯嫁。现在正是赚银子时候,要柔仙过了二十岁,方肯放他从良呢。幸亏他和凌霄同住,交情还好。”兰生跺脚道:“他们老鸨都是毒蛇投胎的。”因安慰道:“你且耐心,将来有好机会,我替你想法。”又埋怨领班的不劝劝假母,领班的笑道:“我那里好劝他,他住大兴里,我住在法租界。
  不过接了生意,将他们聚拢来。”兰生知道不相干,便不言了,也赏了柔仙十元,又去请祖母、珩坚也格外赏柔仙十两银子。
  柔仙去谢了又来谢兰生,说:“爷闲了来玩,我那里一天没人来,老货便生气呢。”说着心中脉脉的便走了,兰生于是又点柔仙演了一出断桥。柔仙扮着白娘娘,见了许宣,幽怨之色,形于眉睫,却又十分蕴藉。
  原来咏霓女唱班,本是在京中供奉的,共有二十四人。女孩子多是取的花名,因现在京调江西调通行,昆腔便压了下来,久不承值。管班的情知上头不来十分追究,私下把这好的女孩子卖给人,只推死了。柔仙也被卖去,就是现在的假母马氏收领,凌霄虽进这班因未收身价,不曾注册,他和柔仙最好。忽听得已被马氏带到上海,凌霄便寻了来,仍是一同居祝此时有三四个咏霓班姑娘在申,方才领班聚了这四五个,又别处聚了七八个女孩子,并成了十二人,也题了花名,就算是咏霓班女戏,生意颇好。这是咏霓班的来历。当夜演戏到三更,方才席散,彼此回家。喜珍想留顾母及珩坚住两夜,顾母、珩坚二人只得住下。
  次日知三、仲蔚乘了马车,往招兰生。介侯也在顾府,便一同吃了饭,大家到花园中,去玩了一回,方乘车到租界,过四马路仲蔚指道:“这是大兴里,我们去看看柔仙。”兰生点头下车,一同进去,见柔仙正和凌霄讲什么呢。梳着一个慵妆髻,贴两张头风膏药,穿着一件品月宁绸厌鼠袄,荷花色绉纱三镶月华散管裤。凌霄穿着湖色西洋织缄三镶月华边紧身窄袖夹袄,果绿鸡皮绉月华边散管裤,挂着一只小金表,见了四人便立起来。介侯要看凌霄的房,便先同知三过去。兰生看柔仙的房间异常清雅,石盆里的文竹已早痿了。一副对联,乃仲莲民写的,是藏金笺。其句云:好月几时圆,愿卿珍重年华,流水因缘休眷恋;秋阶孤影弱,恨我悲愁心事,护花经济费商量。
  仲蔚道:“原来是仲莲民和他相好,这副对真是确切。”兰生问道:“可就是广东的仲莲民么?”柔仙点头儿,仲蔚道:“现在那里?”柔仙道:“回去了。”兰生道:“他几时来?”
  柔仙道:“今年恐怕不得来了,明年春间必定要来。”仲蔚道:“他也是和我们亲戚呢,脾气也怪,和我们还好,我七月里曾见他。”兰生道:“他是傲上不傲下,傲富不傲贫,性情是真率的。他捏的泥像真是神手,他那年到东洋来,芝仙和他去玩了几天,回来说待女儿家实在一往情深,柔姑娘认识他算也青眼了。”柔仙眼圈儿顿时红起来,只见一个老媪走来,将他二人相了一相便极意的逢迎,请问尊姓,仲蔚最灵,知是柔仙家的假母,因问柔仙道:“可是你的母亲?”柔仙尚未答应,马氏道:“海棠是我的女孩儿,他应酬不周到,二位爷要耽待他。”
  兰生看了讨厌,不理他,柔仙道:“娘去安排些点心来。”仲蔚道:“才吃饭,不消得。”马氏道:“不要紧的,我去叫他们送来。”说着走了。
  一回见一个二十岁左右的丫头,送了一个果盒,无非是干点之类,又倒了茶。二人随意用些,看这个丫头鹅蛋脸儿,穿一件蓝绉直缝珠皮元缎镶边袄,一条元色银绸夹裤,身材窈窕,虽蛾眉淡扫,绰有余姿。仲蔚执了他的手问姓名年纪,柔仙道:“他姓平,叫俊官,二十岁,伏侍我四五年了,很有忠心。”
  兰生笑道:“平姊姊有人家没有?”柔仙道:“未曾过门,他丈夫死了,小妮子也是烈性,说守一辈子不嫁人了。”兰生点头叹息,只见凌霄的丫头来请他们过去,俊官道:“青雁姊姊,你请他们来罢。”仲蔚方知他名青雁,因道:“我要过去赏识赏识呢。”兰生便取出十元的洋票给柔仙笑道:“我们算个见面礼儿,你留着赏人罢。”柔仙推了一回,方受,再三谢子。二人过凌霄那里,又坐一回才出来。不过三点多钟,兰生道:“时候尚早,我们招湘君去。”知三道:“我是主人,只得早去伺候,不能陪了。”介侯道:“我和知三一起去。”知三笑道:“你时时监着,不放心么?”说着,和介候走了。仲蔚、兰生到鼎丰里来,到了楼上湘君的丫头舜华接着,请到房里坐,倒茶,因笑道:“姑娘同一个客人游静安寺去了。幸亏补衲跟了去,若是我去了,爷来又没人认得了。”因又笑道:“前日对不起,老妈子荒唐,把你们霞姑娘的箱抬了来,现在收到么?”兰生道:“收到了,现在你姑娘又添用了几个人?”舜华道:“下面男女三人,楼上添两个,一个叫补衲,一个叫彩昙,补是晴雯补裘的补,百衲衣的衲;彩云的彩;昙花的昙。”仲蔚击掌笑道:“出出色色,侍儿都这样通文,我甘拜下风了。”舜华笑道:“爷休见笑。”仲蔚道:“燕卿那里我们去过了,今儿有人请客,顾爷要屈你们姑娘呢。”舜华笑道:“等姑娘回来了,我叫他就来。”这里兰生看湘君的住宅,三间之外,另有一个三面窗的楼亭,作为书房。因先到书房里看,一色的花黎几榻桌椅,楠木书架书箱。几椅榻上月白贡缎墨画,梅花的帔垫,榻几上供着一盆初出芽的鸡爪水仙花。书案上是鼻烟色哆啰呢台套,元虾阔镶边,焚着一炉寿字百静避秽梦甜香。展着一本俞释金刚经直解,两本法苑珠林,一方白玉镇纸,一个沈香都盛盘。笔筒里插着几枝湘妃镶牙紫毫笔,两厘京都松竹斋的十景书笺。
  一匣玉版笺,紫檀雕?Y的绿端砚两方,朱砚一方,翠玉水盂一个。另有一个大白玉盂,养着雨花台的花纹石。一叠各式东洋金笺信封,一架小自鸣钟。两个八宝印色匣,一方一圆,两只银墨匣,墨床上一锭陈松烟墨。书房上拓着五色水纹纸,挂着唐六如画的王摩诘小像,四条金纤纤女史写的灵飞经小琴条。
  一边挂着谢珊宝画的美人条幅,上面题诗,所画美人,一条是卢眉娘,一条是黎琼仙,一条是谢小娥,一条是梁玉清,都是仙女。另有一只树根做的独座,是湘君坐的,放在书案旁边。
  墙上一副五版梅花笺,对联上款写漱药?Q主人芳鉴,下款写木天旧侍,集近人句书赠。绝妙的褚字,其句云:墙藤红瘦栽僧杖,砌藓青肥布佛钱。
  桌子上有一张草稿纸,上是湘君题叶小鸾小像,七言长庆体诗一首。中有禅榻茶香秋似梦,钗声花影渺如烟之句。二人看了赞欢不已,笑道:“这个书房有趣,便在这里做个侍儿,也心中狠愿,不想再到别处去了。何况还有一位如花如玉的湘君。”说着再回到房里,无非是红木紫檀器用,惟西首卧房连着厢屋,宽大高爽,真是明窗净几,不染纤尘。上有镂金纸匾,写着漱药?Q三字。妆台前边墙上一幅湘君十九岁的小照,题咏已满,旁有一对,系皖江小桃源樵云山人撰的。其句云:湘月一丸流静白,君眉两道簇愁青。
  上款湘君禅史慧鉴,兰生笑道:“原来是程萧云写的,必定和他相识了。”仲蔚笑道:“可惜室迩人远,没得眼福。”舜华笑道:“且坐一回,等他来了去。”遂命彩昙倒了茶来。
  二人又等了一刻,尚未回来,将要上灯了,仲蔚道:“你留一个字条在这里罢,恐怕知三等得慌。”兰生想了一想,便到书房里去写好了,交结舜华,说:“姑娘回来,烦姐姐交他请他早过来。”未知所写何言,且看下章。


  第八回
  旧雨三生主人仓猝清歌一曲名士风流
  按兰生因不见湘君,只得写字条儿留下,仲蔚看他写的是:专叩芳居,惊鸿何处。今日舍亲舒知三在闹红榭请客,拟辱琼仙,一试姗姗之驾。留书致意,幸勿令人望穿眼也。侍生顾珍。
  仲蔚笑道:“秃头名好了,你还下个侍字。”兰生笑道:“你不知道这个侍字狠当。”说着便走,舜华笑着,送到楼梯边。
  二人一径到久安里,已是上灯。只见伯琴、黾士都到了,燕卿迎了进去,知三笑道:“湘君大约是吸铁石,把你二人吸住了。”
  仲蔚笑道:“主人没见,倒看了好地方,好诗好对。”说着,金儿送上了热手巾来,燕卿笑道:“既不见,可去招他来。”兰生笑道:“还等你说,早留下字儿了。”伯琴道:“还得写个局票去,我们都写了。仲蔚的也替他写了,我替你写。”于是到文案棹上去写了一张,给兰生看时纸的顶上居中写着钱大的顾字,下面小字一并分为四行,乃鼎丰里谢湘君,久安里林燕卿,共十二个字,兰生道:“这算请帖么?”伯琴道:“这是局票的式,上海都是一样的。”兰生摇头道:“此等大爷款,轻慢他们,吾最不喜,我自己来写。”便换了一张红纸,写送鼎丰里漱药?Q请谢湘君姑娘驾临久安里闹红榭一叙,勿却,顾兰生顿首。
  燕卿笑道:“顾爷如此恭敬,恐怕将来和湘君睡觉之际,还要写个门生帖呢。”知三笑道:“门生帖儿,不若到门帖的好。”
  说得众人都笑了,兰生道:“你们不用说我,自己去想想,便明白了,他们姑娘的身分,比我们还高几倍,就是为他牛马,也不妨呢。”燕卿笑道:“顾爷算得怜香惜玉。”兰生又不自在起来,说:“你们总是自己轻贱,顾爷不顾爷的,什么是爷呢?
  我最不喜这般称呼,我难道没号么?我和你说,以后你称呼我们只许称号,再称爷,我不依。”仲蔚等大家知道兰生是最尊贵女儿的,便道:“称号最好,连鹣儿也称我们的号,不许称爷,可知道爷是最难做的呢。又要靠你吃,又要靠你穿。”鹣儿也笑起来,燕卿笑道:“兰生既不愿做爷,做儿子愿不愿?
  倘是愿了,我便叫你好儿子。”兰生笑道:“这还使得,只是你生不出我来。”介侯笑道:“干儿子也使得。”知三便吃吃的笑起来,说道:“兰生做了燕卿的干儿,我和介侯两个人都是干爷了。”众人又大笑起来,兰生红了脸嚷道:“你们一班都不是好人。”伯琴笑道:“你自己招来的笑话,还怨人。”仲蔚笑道:“不用争便宜了,时候已是七点多钟,快排席罢。”燕卿遂吩咐排在外房,男佣等七手八脚的一时排好,忽又报姓程的客人来,知三道:“客已齐了,谁是姓程的来闯席,我们亲戚朋友里头只有一个程萧云在东洋。”
  话未说完,只听门帘外笑着应道,“大约舒知三说得不差。”
  一面说,一面已进来了,众人一看,果是萧云,殊出意料之外,介侯也是认识的。于是大家见了礼,兰生先问道:“你几时来的?”伯琴道:“你怎么知道这里?真是妖精鬼怪了。”萧云一面同众人坐了,燕卿请问了姓名,倒上茶,送了热手巾。萧云因笑道:“我才回来。”伯琴道:“你这里是怎寻来的呢?”萧云笑道:“我掐指算阴阳,所以寻来了。”知三笑道:“未必能算得出。”萧云笑道:“你能卜文王课,且卜一卜,猜猜看。”兰生道:“不要藏头露尾了,快说罢。”萧云笑道:“莫急,等我喝了茶,解了渴再说。”仲蔚笑道:“他的性儿,还是这样漫吞吞的,不要紧。”萧云正在吃茶之际,忽听楼下一片声嚷,骂:“捣你妈的忘八羔子,说这些话别人顽得,我陆大爷顽不得,别人在楼上,我就不许到楼上,你知道什么?忘八羔子。”大家走到窗口倚着栏杆看,燕卿在楼窗上望了一望,连忙命鹣儿陪着众人说:“请他们坐起来罢。”自己便急急下楼,兰生、介侯眼快,已经看见,这嚷的人衣履翩翩,眉目如画,约二十六七岁,正和一个男佣嚷吵,要动手打他。燕卿赶下去了,这人一瞥便不见了,燕卿又唤鹣儿送水烟袋下去。鹣儿便也去了,只听下边燕卿先骂帮佣,说:“眼珠不生,滚出去!陆爷来过了一回,还不认得。”又听得燕卿赔罪声音,一回儿笑,一回儿嗔,一回儿骂,一回又笑起来,只听得那人说一句“儿是我差,饶了我罢。”并不听得别的话。知三等摇着手,暂不去问萧云的话,只管倚着楼窗静听。只听得低低的嘻笑,又好像二人在那里动手似的。又听得燕卿低声说道:“头发髻。”一回儿不语了。
  又一回儿,燕卿吃吃咯咯的笑起来,又听那人唾沫的声音,知三笑道:“情迹可疑。”只见鹣儿上来,因大家问他是谁人。鹣儿笑道:“这人姓陆,脾气虽是下流,性格极好的。”介侯笑道:“你何以知道他下流?又知道他极好?”鹣儿把脸一撅,笑道:“嗳,你好难说话,他是我的家主公,所以知道,你将如何?”
  仲蔚摇手道:“你们又说到别处去了,且说正经话。”因笑问道:“姓陆的那里人呢?”鹣儿道:“是我姑娘一向的熟客,虽生长北边,却是苏州人。”兰生道:“何以嚷起来呢。”鹣儿道:“我们新用的轿夫,回得不好,难怪他生气。”介侯道:“轿夫怎么说?”鹣儿道:“轿夫见他进门,并不招呼他。他走到楼梯旁边时节,轿夫说楼上有摆酒的客人。他就生了气,要打人。”仲蔚道:“这话本来说得不好。”鹣儿笑道:“幸亏姑娘下去,相生相克,一物一制,现在气平了。”伯琴笑道:“原来是恩客。”
  鹣儿笑道:“嗳,一些不差,是恩客,你便怎么?”知三笑道:“这回子你姑娘在楼下做什么?”鹣儿笑道:“你管他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