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地狱

  养了三天伤,瞿老滑的棒伤也好了,不消说胡伙计的一百吊已经拿出,放在公中分赃。瞿老滑又逼着他,同到虎符岩镇上,找着粮食店里的陈掌柜说话。果然找着了,瞿老滑道:“大老爷差我们下来的,知道林际涵赃银二千两,你就是窝家,快同我们进城去说话。”陈掌柜的自从林际涵领差人来,弄了七百块钱一百吊票子去后,以为没事的了,谁知原差又领一个人来,开口就是二千两的赃银,要同他进城去,直觉得祸从天降,几乎哭了出来,道:“我千万不该借林际涵一千吊钱办粮食的,我那里知道他是赃银呢?如今拿了七百块钱去,这位头儿又拿了一百吊去,还存二百吊钱。我已经把粮食变卖了,本就要到城里来找姓林的还他,怎么越说越奇,索性说他有二千赃银窝藏我家里呢?”胡伙计对着瞿老滑道:“如何,我原说只拿他一百吊钱。”瞿老滑道:“也还靠不住。”胡伙计道:“这倒没法的了。”瞿老滑道:“休得多言。”当下便和陈掌柜的说道:“你那二百吊钱快交给我们拿去,大老爷追赃很急的。还有一千多银子,快些设法措办起来,我们替你去顶顶看,要是顶过去,或是大老爷宽限三天,也好等你慢慢设法,要是顶不过去,说不得我们明儿来,同你去见大老爷便了。我们为了你,只怕还要挨一顿板子,将来结了案,你不要忘了我们好处。”陈掌柜的言已出口,只得把那二百吊钱双手交给他,又再三求他包容。瞿老滑道:“我尽管答应你,银钱是硬货,我们赔垫不来的。”陈堂柜送他们去后,知道这事不妥,况且自己店里本就很撑不下去,全亏林际涵这一千吊钱活动的,如今提去了,差人还要来和自己说话,只怕弄到家破人亡哩!三十六着,走为上着。就把店里的帐结一结清,把存的米谷等类,抵给隔壁杂货铺里,算了一百吊钱,连夜收拾细软,带了家眷逃往他方去了。
  瞿捕头凭空讹着二百吊钱,已觉快话。隔了几日,又想着陈掌柜的实在好说话,再去弄他几个,谁知到得乡下,陈家粮食店早已关门。忽见他隔壁杂货铺里有粮食出卖,知道他们有些首尾,用话唬吓,那掌柜的更吃不起吓,又被他讹去一百吊,这才罢了。林际涵行刑时,大家都说他冤枉,后来被上司知道了,把徐大昭参革①,大昭仍复回到砀山,做他的强盗去了。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①参革———参,弹劾;革,革除。弹劾,即国家对政府官吏违法或失职行为的检举活动。

  第四十回  制出新刑乡绅助虐 飞来横祸捕役栽?

  ?

  却说陕西兴安府石泉县城内有一位乡绅,姓祝名椿,字可大,家里光景甚是宽裕。因为曾在外边做过几任实缺府县,因此在乡里颇颇有点声势,非但是乡里的人敬之如神畏之如虎,就是地方官也要应酬他,不敢同他十分认真。有一天,他家里失了窃,连粗带细,统通约莫有一千多两的东西,循例报了案。这位县大老爷姓胡名图丹,乃是一位两榜进士出身,平日做得绝好的八股文,是酷摹汪鸣銮一派的。到任之后,依然是手不释卷,一切词讼并不当心,以致诸事废驰,偷窃的案件更是不晓得出了若干起。这日,却却的碰到祝乡绅家的事,心里方才有点忐忑,当即传齐捕快,自己带了往祝乡绅家踏勘。祝乡绅正言厉色的责备了一番,胡图丹连连道歉,不敢多说一句话。偏偏有一个不懂事捕快。前后仔细的踏勘了一回,便上来说道:“这个贼没有来路,不像是外来的。”祝乡绅听了大怒,也不管胡图丹下得去下不去,便随手取了一根粗大烟杆,恶狠狠对着捕快打去。捕快躲不及,着了一下,头已打破了一块,血流如注。胡图丹看见祝乡绅动气,连忙把捕快骂了一顿。捕快碍着本官,只得抱着头自认晦气,一边去了。胡图丹又敷衍了一会,方才辞别回衙,立即坐堂,传了通班捕役的头子,每人打了五百板子,又叫赶紧去办案,并给限三天。捕快不敢分辩,只得领打,退了下来。大家也商议不出个道理来。无非是在当典门口及小押当门口并赌场上去候候。光景转眼三天,却没有一点影响。到了限,无非再挨几百板子,转上两天限。好在这个板子是差人心心相照的,虽然是五百下板子,也不过抵了那些打官司不花钱的二三十下罢了。
  不料祝乡绅时常派人来催,并且说如果破不了案,便要遣抱上控。胡图丹听见,格外发急,他却没有法子,无非用了些随常的刑法,收拾收拾捕快罢了。又看见一连闹上几天,还是没得影响,心焦得很。正在签押房里一人闷坐,却祝乡绅又来拜会。胡图丹不敢不请,请到花厅里,落座送茶,先道了效力不周的话,又把捕役不能破案的事说了一遍。祝乡绅冷笑道:“这样说起来,老父台在这里荣任,不是为民除害倒是豢贼害民了。”胡图丹吓了一跳,连忙赔笑道:“兄弟在这里天天比责他们,只不过打几下板子,我看他们嘴里虽然说得中听,却也稀松平常的,所以现在颇要想出两种新鲜刑具来,叫他们害怕,方能望他们当心点,无奈一时愚蠢,总想不出法子来,老先生见多识广,谅来总有点法子,还请酌示一二。”祝乡绅道:“论理私造非刑,大干例禁。不过捕快就是贼。贼就是捕快,从来无不通贼的捕快,即无不通捕快的贼。收拾他们的东西,只要可以立威,那有什么不好。老父台是读书过于拘执,其实惩罚捕快,尽可以从严厉些,要是一味姑息以为阴骘①,难道从来除莠安良的贤父母,都算作孽的么?”胡图丹道:“是极是极,但是兄弟秉性柔软,实在想不出法子来,还要请教请教。”祝乡绅道:“治弟倒有两个法子,老父台姑且去试试,如果照办,管保用得一样,就可以破案了。”胡图丹大喜,连道:“请教。”祝乡绅道:“第一件名叫红绣鞋,是叫铁匠打一双铁鞋,把他放在火里烧红,替他着在脚上,任是他铁石人也经不起。不过这个人可也从此残废了。好在本是恶人,地方上恶人尽管残废几个,有什么要紧。不过当时那点焦臭之气,有点难闻罢了。这是第一件。第二件名叫大红袍,是用牛皮胶熬烊一大碗,把这人浑身涂满,然后以麻皮按着贴上去。等到干了,却一片一片往下撕着问供。这一撕不打紧,这麻皮被胶黏住,撕的时候是连皮一齐下的。他身上的皮去了,自然是只剩下些血肉,那血也就挂了满身都是,所以叫做大红袍。这是第二件。第三件叫做过山龙,虽然平常,只要工夫一大也没有人经得起。是叫锡匠打一个弯曲的管子,扯直了要够二丈多长,把犯人赤剥了,用管子浑身上下盘了起来,除掉心口及下部两处,锡管子上边开一个大口,下边开一个小口,用百沸的滚水,从这头浇进去,周流满身,从那头淌出去。这个开水却不可间断。任你好汉,到了十壶也就很够受了。这是第三件。治弟从前在外边做过几任知县,都是用的这个法子,果然畏威怀德,路不拾遗。老父台既是安心要做好官,何妨仿照治弟的法子去办一办,这是合邑蒙庥②的事。”胡图丹一面听一面赞,又仔仔细细问了一个透彻。等送过客,便传话去,打铁鞋锡管,限次日缴案。胡图丹便把这三种东西摆列在堂上,把捕役喊上去,讲给他听,并限明日午刻,不能破案,便叫他们来试新刑。捕役听见他吩咐过,一个个魂不附体,下来便聚拢在总捕头家里想法子。有的说是要跑的,有的说要自尽的,吵了一会。
  这里面却有一个老捕快,已是多年不办案了,姓辛,他有一个外号,叫做辛大头,本是一个极奸极刁极诈极恶的人。因为自己有了年纪,没有儿子,改行为善,久已不作伤天害理的事。如今看见他们这些徒子徒孙十分苦恼,不免又动了他人所说的什么义气了。当时拍着胸脯道:“你们别忙,我倒有一个法子,你们且定定心罢。”大家听见他有了法子,便鸦雀无声的听他调度。辛大头道:“这是件害人的事,不过如今也说不得了。我看见他失单上有些首饰银器衣服洋铁等项,我无意中曾问了他报案的一句话,这银器是那一家的,他说是天宝银楼的,我想天宝楼的东西,我去年整顿小田的时候,也曾扣留了他一大包银器,都是天宝楼的,我想不如把这件东西,栽在那个人身上,拿了他等官去问,我们便大家没事了。”大众想了一想道:“好可好,这事的筋节主意,还要你老人家料理。倒是这包东西栽在那个身上去呢?”辛大头道:“你莫管,你们明早就把王老八带了去,说是拿到了一个把风的王老八的话。我去交给起赃拿人的话,要回明本官,挨到上灯的时候方才妥当,怕的是走漏风声。这位老爷好骗,自然答应。至于这个倒运鬼,我想西门外鲁老大家私还好,去年同我在老桑家赌钱,为了七十个钱,我俩就打起来,他倚老卖老,还有人帮着他欺侮我,我这个仇一直想报,因为年纪大才放下来,这件事倒不如作成了他罢。他家光景也不算坏,砻坊、油坊、米店,还有几十亩地,家里也颇颇有点积蓄,把他扳了来,不但可以敷衍公事,我们也可以沾光,补补从前劳伤。”大家听了大喜,痛赞了一番,随即各散。辛大头又去吩咐了王老八。不在话下。
  却说鲁老大是个务农人家,持家勤慎,儿子也大了,通力合作,十几年来,颇能有些积蓄。那些米店等虽然不是独开,的确都有合股。寻常的时候,一个钱也不肯多用。每逢新年上,就不免各处去赌钱,也是个散散心的玩意。却不知怎样的得罪了辛大头,弄成了一个灭门大祸。
  却说这日一早,鲁老大起来站在门口望望景致,远远的看见一个人,头戴着一顶破毡帽,手里提着一个包袱,低了头一步一步的走到跟前来。猛一抬头,看见鲁老大站在门口,就立住了,换了一副笑容可掬的面孔,对鲁老大说道:“老先生,我有要紧事到乡下去,要找个地方去吃饭,因为这个包袱是最要紧的,不便带着他上饭店,我想求你老人家,暂且在你老人家存一存,我去吃顿饭,吃了便来取。不知老先生肯方便不肯方便?”鲁老大道:“你要暂存有何不可?不过你是什么东西?”那人道:“有几件铜首饰,也不值什么钱,不过是朋友托的,怕的饭店里人多手杂,有个一差二错便了。”鲁老大道:“既是如此,就请你老点一遍罢。”那人笑道:“老先生实在精细得很,我晓得你老先生,老先生尽管放心,难道我会讹你老先生么?我对你说罢,有一对锡酒壶,一根铜元宝簪,此外没有什么东西。”鲁老大接过包袱,觉得很重,便道:“我也不看你,你把包袱做个暗号罢。”那人笑着,果然去做了一个暗号,递给鲁老大便扬长而去。鲁老大便招呼一个做工的提了进去,放在中间,自己又站了一会,却不见那人来取。一直等到午饭后还不见来,鲁老大有点疑心,却一面吃了中饭,又嘱咐了家里的人,便去歇息。及至一觉睡醒,问问那人,仍不曾来,鲁老大不过说了两句:“奇怪?”刚刚到得上灯时候,忽听见大门外头一阵人声。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①阴骘(zhì)———本为默定之意。书洪范:“惟天阴骘下民。”传:“骘,定也,天不言而默定下民。”后衍为阴德之义。
  ②合邑蒙庥(xiǜ)———邑,归时县的别称。合邑即全县的意思。蒙,蒙受;承蒙。庥,荫护。这里的意思是全县蒙受荫护的好处。

  第四十一回  巧言动听误入彀中 毒手频施冤沉狱?

  ?

  却说鲁老大在家里听见打门的声音,不觉大惊,正待出来看,早见一个戴着顶子的老爷走了进来,后边跟了许多戴红缨帽子的人,还有穿镶边马褂子的人,也有手里拿着刀的,也有打着火把的,一齐涌了进来。鲁老大晓得是老爷来了,连忙上去跪着。老爷便问他名姓?就吩咐锁起来,又把一个马踏子放在大门里头坐着,又吩咐那些戴红缨帽子穿镶边马褂的去抄寻。是有辛大头提了早间那人寄存的包袱来,当着老爷的面打开一看,一共是十九件银器,下边都嵌着天宝楼的字号。鲁老大家里的东西,还有存的百十两银子,早已从马仰人翻的时候不翼而飞了。搜查已过,老爷就叫把鲁老大的家眷撵出去,发下封条封了门,锁着鲁老大,上轿回衙,先把鲁老大钉镣收监。鲁家的家里人,自去张罗打点不提。
  原来这件事自从辛大头出了主意之后,先叫徒弟去见官,说是拿到了一个把风的贼,据他说是另有大窝家,请老爷严密审问。胡图丹立刻坐了花厅,把王老八带了去,仿佛是曾经见过的一样。胡图丹到任已有两年,王老八犯过三次案子,过了三次堂,胡图丹记性就是再不好些,总也有点面熟。他却也不管这些讲究,便问他祝乡绅家的一案。王老八是受了辛大头的教导,自然是指东话西的混搅了一阵,等到挨了皮鞭子,要上他夹棍,他才装出害怕的样子,说是愿招。便把辛大头教导他的话说道:“小的本是白河县人,是卖布到这边来的。折了本,不得回家,又在客寓里害了病,弄了当光卖尽。去年鲁老大要找一个帮工的人,因为田里事忙,我去做了几天,因此认识,后来时常去走走。本月初二那一天,鲁老大同了一个黑麻大汉在酒店上喝酒,喝的甚是投机,嘁嘁喳喳不知说些什么。就在这天晚上,我出来出恭,那可有三更天的光景,看见鲁老大同着那个黑大汉走了过去。我刚刚出完了恭,起来碰到了,我说老先生半夜三更到那里去?鲁老大把我叫在一旁,对我说他们要到祝乡绅家做一件买卖,你反正也没有事,不如帮一个忙,事后也分些东西给你,或是你在这里做点事,或是做盘缠回去,你心下以为怎样?我当时有点不情愿,后来想了一想也就答应了。三个人同到祝家的后门口,那黑大汉先跳墙进去了,随后不多时候,一包一包从墙上扔了出来。我便同鲁老大掮着,回到鲁老大家里。当时鲁老大给了我十五块钱,我就走了。以后的事我就不知道了。”胡图丹听了供词,立刻叫他画供,仍旧钉镣入监。胡图丹便要立刻去提人,辛大头又上去回说:“不如等到晚上去,给他一个措手不及的好。”胡图丹也答应了。辛大头这番话,是惟恐那个包袱还不曾栽过去,所以说两句冠冕话,延挨点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