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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地狱
果然不上半年,选了福建龙岩州宁洋县一缺。大照大失所望,聚会了十家兄弟商议道:“这缺偏僻得极,料想不是好缺,我们赚不到若干银子,这便怎处?”十家兄弟都说:“管他好不好,放出手段来弄钱就是了,苦缺也会弄成了个好缺的。”大昭略略安心,一般领凭到省,竭见了上司,饬赴新任。大昭访请了一位弄钱好手的帐房,凡事和他商议而行,先把钱漕陋规①打听明白,没甚出息。那帐房的姓余,表字有怀,献策道:“东翁若要弄钱,除非案桌上放活动性,自然钱来了。”大昭会意,就把带去的兄弟们挑一个做了稿案,其余管钱漕的,管监狱的,齐都派定了。放告三天,打官司的也不甚多。半月后,一家绅户报来一起盗案,请徐大老爷追赃。大昭接了这张呈子,一个字也不认得,只得拿去请教刑名老夫子,老夫子念给他听,才知道这家姓柴,因强盗明火执杖撞进大门,劫去金子三十两,金首饰十二件,银酒杯、银碟子、银匙各十件,拷绸衣裤六身,纱衫四件,摹本缎袍褂两套,宁绸女外褂一件,洋绉红裙子一条,求你台缉盗追赃一大篇话。大昭怔了半天道:“他失窃干我甚事,难道我能保住这一县没有失窃的人家么?”老夫子道:“东翁切莫这般说,这是定例,民间出了劫案,干系都在州县官身上。缉获不着,就要丢官的。”大昭这才着急道:“叫我那里去捉强盗呢?”老夫子笑道:“用不着东翁自己去捉,只消严比捕快,自然就会破案了。”大昭得了主意,立刻坐堂,传齐捕快,限他们一天内缉获强盗。这个捕快头瞿老滑退下堂来,埋怨道:“大老爷很糊涂,那有一天工夫捉得着强盗的理。”班里的一干人都道:“这位大老爷不甚懂得做官,我们随他勒限去,只不理他便了。”老滑大喜道:“我也是这个意思。”原来劫柴绅户的,正是他们朋友小七星子。这案老滑很沾了些油水,因小七星子是个著名大盗,一身好本领,不归老滑统辖,为朋友份上,才分给他十两金子的。他竖起一个指头,就够老滑这干人吃苦,明知道案是他做,却不敢惹他。
次日,徐大老爷又传捕快到堂,拍案大喝道:“我限你们一天捉的强盗呢,为什么还不捉来?”瞿老滑只是磕头道:“求大老爷宽限一天工夫,实在捉不到强盗。”徐大老爷大怒,喝叫打一千,只听得劈拍的声音极其响亮。那捕快头伏地呼痛。一会儿打完,徐大老爷又叫打一千,打得瞿老滑哼哼唧唧的,这才罢了。只见他拉好了裤子,跪上来听吩咐。徐大老爷又限他一天,务必要捉着强盗,若再捉不着,定然打断他的腿筋。说罢退堂,告知了刑名师爷。刑名师爷道:“打是打得好,但他们一伙的人打,不肯用力打的,二千板子也不过抵到三五十下罢了。”大昭大怒道:“这还了得。”匆匆的别了老夫子又去坐堂,传到捕班头,喝道:“你们作弊我岂不知,如今不用你们打,我来打。”把公案一拍,摘下帽子,脱下袍子,走下座来,叫人把捕头按下,举起板子乱打乱砍。打到一百下,果然皮肤泛青,那捕头一声儿都不哼。旁边闪过他一个跟班,就是他的兄弟们叫做吴福,禀道:“老爷歇歇儿气力,让小的来打罢。小的当过三年衙役,这事很内行的,乱打没用,手底须有些软硬功夫,才能叫他疼痛哩。”大昭深信不疑道:“很好很好,你去打。”吴福叫人把尿浸稻草预备好了,那捕快头吓得浑身乱抖,哀告道:“大老爷限小的三天,一准捉得住强盗。那时捉不住,再打小的罢。”徐大老爷道:“只准一天。”瞿捕头不敢答应,只得由他打去。这吴福的板子果然极有功夫,打到五十下,那瞿捕头已经极声呼唤,到三百下,他就晕了过去。吴福叫人把尿浸的稻草铺在他腿上。半晌醒过来,徐大老爷又叫再打。瞿捕头道:“再打就没命了,饶了小的,明天就去捉强盗罢。”徐大老爷道:“既如此,限你明天晚上把强盗捉来,捉不来时,照这样打三千板子。”瞿捕头叩头下去,担了一天心事,自己是不能转动的了,只得叫他手下人等出去巡逻,遇有形迹可疑的主儿,捉他一个来顶替罢,顶过这头阵儿以后再说。他手下捕役出去巡逻不提。
再说龙岩出一种素心兰,是到处驰名的。宁洋也出些兰草,因土人很喜种兰,出了好兰草,便挑到城里去卖。一家靠着虎符岩左近住家的,姓林名际涵,世代务农为业,到这际涵手里,勤俭积下来的家私也有千来吊钱,山田二百亩,很够吃饭。际涵虽说有钱,他却勤力惯的,一般也种兰草,也挑到城里去卖。这天卖兰回来,路上捡着一只银酒杯,十分得意,想拿回去配个座子,做个水盅儿插兰花。一路拿着尽看,觌面②撞见两上捕快,一把扭住,拉到捕头家里。捕头道:“你还是要死,还是要活?”际涵道:“我好好的一个安分良民,为什么要死?”捕头道:“你还说安分么,你手里的杯子是那里来的?”际涵道:“这是路上捡着的。”捕头哼了一声,吩咐拉到堂上去。宁洋百姓怕的是见官,见到官没好处的份儿多些。际涵十分着急,再三哀告情愿花钱。捕头那里答应,听他一口土话,正好做弄他哩。便道:“你要指望活命,回来见了大老爷,须听我的话,我叫你怎样做手势你便怎样做。你的话,大老爷是不懂的,大老爷的话你也不懂,只我们懂得来。我总不叫你吃苦头就是了。”一路吩咐他,已经走到县衙前,瞿老滑就合书吏等这一干人打了招呼,这才投进去,说强盗捉到了。徐大老爷坐了大堂,瞿捕头牵着林际涵上堂。徐大老爷问他道:“柴家的那起案子是你做的么?”际涵果然不懂,瞿捕头道:“大老爷问你姓的林么?”际涵点点头。徐大老爷知道这桩案子是他做的了,又问道:“你拿了他多少金子?”际涵又不懂,瞿捕头道:“大老爷问你一顿吃几碗饭?”际涵伸出三个指头,意思是说吃三碗饭,徐大老爷却以为他说拿了三十两金子,又问道:“还拿了几件金首饰,几件衣服呢?”瞿捕头说:“大老爷问你乡下到城里有多少路呢?你做手势罢。”际涵又把三个指头一伸,又两只手合拢来伸了六个指头。徐大老爷见他比的数儿,又合了柴家失单,就问道:“你劫的这些赃物还有没有?”瞿捕头呆了一呆道:“大老爷问你打劫过人家没有?”际涵只是摇头。徐大老爷道:“你这些赃物那里去了,还有存下的么?”瞿捕头道:“大老爷问你打从那一头来的?”际涵向东把手一指,意思说是打从东面儿来的。徐大老爷不懂,瞿捕头和际涵咕噜几句道:“他说是卖给一个东面儿来的客商的。”瞿捕头又向际涵讨出那只银酒杯,呈给徐大老爷,破了案,再没这般肯认的,到底宁洋人来得爽快。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①钱漕陋规———钱漕,即钱粮。因税米多漕运至京,故称;陋规,陈规旧习。此处指钱粮收支运转的旧有常规。
②觌(dí)面———相见之意。
第三十九回 追赃款冤囚定罪 认窝家店主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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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宁洋县徐大昭审明了打劫柴家一案,次日传柴家的人来认赃,果然那银酒杯是他家的,柴绅还求徐大老爷作主,替他追赃。大昭因柴绅很有点儿势力,连抚台都拜会过的,不敢违拗,就和老夫子商议。老夫子叫他把盗犯刑讯。大昭得了主意,当下坐堂,把林犯提了出来,问他劫柴家的赃物到底卖给那个的,卖了来的钱还在你家里么?林际涵目瞪口呆,一句也回答不出。这时瞿捕头却没来,换了一个快班传话,际涵那里肯认,口称冤枉。奈际涵虽在那里称冤,徐大老爷却不知道,见他不肯招认,便叫用刑,上夹棍,跪链子,闹了一阵,际涵昏晕过去几次。快班叫他认了罢,免得眼前受苦。际涵无奈,只得认了。快班和他传话,说是卖了七百块钱。徐大老爷便叫差人领他回去起赃。
再说际涵虽是小康之家却还没有娶妻,只一个老妈子替他煮饭,养着几个种田的雇工。他的钱却在一家粮食铺里,家里是空空的。他又没有靠得住的亲眷,只有几个族中兄弟,都是务农的土老儿,因此没得一个人出来替他鸣冤。际涵初入监里,还以为不要紧,可以申冤,这次受了刑,没法认了这桩案,那里还有活命。来到家里,又没一人可以和他申说的,这惨戚滋味,大约世上除了他,没有第二个人尝过的了。他那一股悲情直从脑筋里发出,走遍周身,归入心坎里,不觉叫着他祖宗父母,放声大哭。他家是山村,四面邻居寥寥无几,只几个粗蠢妇人,一班痴顽孩子,听得哭声,前来观望,也不知道问他什么来由。际涵哭了半天,声虚气弱倒了过去,他那老妈子在旁呆呆观看,差人着急道:“你快烧点儿热汤给他喝着罢。”老妈子去了半天,把汤烧来,际涵喝下去,才觉清醒些。差人叫老妈子熬几碗粥来,自己吃了两碗,际涵吃了一碗。原来际涵自到监里直到如今,还没进过一口汤一粒米哩。
当晚差人叫他起赃,他家里一钱没有,那里起得出?差人紧逼着,没奈何,只得说道:“我有一千吊钱,放在镇上一家粮食铺里,须我自己去拿。这时铺子里都关上门的了,明天早起去罢。”差人道:“胡说!你那里见犯人好在家里过夜的么?”际涵被他逼着,一步一颠到得粮食铺里,问他讨钱。这粮食铺掌柜的,姓陈名乃藻,也是个土老儿,没有见过官差的。一开门见差人拖着林际涵,锒铛锁镣而来,早已吓得神魂飞越,勉强请进里面坐了。差人作势道:“好好,你做他的窝家,快快把赃银交出万事全休。你要不放明白些,我们去回了大老爷,连你也难免一刀之苦。”陈掌柜的吓得浑身乱抖,半晌道:“我,我小店里并没存下赃银,是,是他卖粮食的钱,一千吊,那,那是有的。”差人喝道:“放屁!这不是赃银是什么呢?只怕还不止这点儿,快些拿出来。”陈掌柜的还欲辩时,里面一个伙计知道事儿不妥,连忙出来招赔道:“头儿休得动气,林先生把这一千吊钱存放在小店取利息,小店也不知道他是赃银不是,头儿领了他来,三面证明倒也很好。小店是全靠头儿包容,衙前的规矩小店是知道,只求头儿吩咐出来,小店力量做得到,没敢驳回的。”那差人听他说话圆通,这才欢喜道:“像你这位伙计的话,倒还明白,既如此,赃银是一千,我们的规矩打个对折,算了五百罢。”陈掌柜的吓得舌头拖了出来,缩不进去,半晌道:“小店是小本经纪,每年也不过千把块钱出进,就是林际涵的钱,一时也拿不出,还要设法转借哩!”差人听了这话,牵着林际涵就走,那伙计和陈掌柜的咕噜几句,陈掌柜的急得没法,连忙请他回来。那差人简直不理,只顾望前走,陈掌柜的拖住了他的衣服,跪在地下哀告道:“小店里通共存下七百块钱,头儿不信,请进去搜,有多的洋钱尽管拿去。”差人被他拉拉扯扯的拉了转来,喝道:“天已不早,大老爷立等着赃定罪哩!你要有就有,没有就同我去回话,我那里有工夫来搜你的钱,你快去设法罢。”陈掌柜的没了主意。
可巧隔壁杂货铺里掌柜的,听得这边喧嚷,前来询问,听说情由,就拉陈掌柜的到后面,劝他点缀点缀差人,把这事弥缝过去了罢。陈掌柜的道:“实在没钱,这便怎处?”杂货铺掌柜的一时义气道:“我借给你一百吊钱,打发他们去罢。”陈掌柜的说不尽的感激,当下把钱票送来。陈掌柜的对差人说了许多好话,劝他暂收了这一百吊。这差人还算好说话的,见有一百吊票钱,乐得藏腰,也就没话说了。便向陈掌柜的讨出那七百块钱来,雇了一部车子,拉着林际涵一同进城。
次日,徐大老爷提讯交赃,把七百块钱给柴绅领去,定了林际涵的罪,还要叫他供出同伙的人。林际涵受了捕头的教,编造几个名字,那都是缉捕不着的。林际涵回到监里,知道自己是活不成的了,不觉痛哭,意思要寻自尽,却又手足拘孪住了,动弹不得。哭了半天,旁边两个囚犯心烦起来,劝道:“你也用不着再哭了,对你说罢,你这冤枉固然厉害,我们的冤枉也不在小处。我是城里有人杀了人,把我来顶替的。他是西门外有人放了火,把他来顶替的。都是斩立决的罪名,和你一样。我们是安心等死,再也不哭的,哭就不算好汉。”际涵止住悲声道:“原来二位和我的冤枉相同,为什么到堂不说呢?”那人叹口气道:“你又来了,你在堂上为何不说?”际涵道:“我是说的,大老爷不懂得我的话。”那人道:“可不是,我们说的话,大老爷懂不懂却还没知道,只是他也不容我们说话,到了堂上不是上夹棍,就是跪链子。我们没有练就这副骨头,上去就坍台了。他说我们杀了皇帝,我们也只得招认,何况是别人呢!”际涵忖道:“原来我们县里的犯人,没有一个不是冤枉的,我区区一个人算不了什么,由他去罢。自此际涵就在监里候死,按下慢表。
再说瞿捕头这两天因棒疮溃烂,没有能理会这桩事,叫班里一个胡伙计来替代的。听说大老爷已叫他领着林犯,起出七百块钱的赃,那胡伙计自然很弄了一注钱。一候两天,还没见他把钱送到,怒道:“这还了得,他直头不顾死活哩!”一迭连声叫找胡伙计。一会儿,有要替他把胡伙计找来。瞿老滑问道:“你这差使好,你就忘了我么?”胡伙计抖战着道:“我那里敢忘记了师父,实在这差使不好,上头要的赃款又多些,窝家又是个苦脑儿的,我连一个茶钱都没弄到,那里敢瞒了师父弄钱呢?瞿老滑道:“噢!原来如此,我有十个烧红的制钱儿请你尝尝。”说罢,叫人预备。胡伙计知道这烧红的制钱儿厉害,一个都吃不消的,这十个如何受得住呢?只得流泪告道:“徒弟说实话了,求师父息怒。”瞿老滑道:“快说快说!”胡伙计道:“实不瞒师父说,那窝家出了三十吊钱,我取了,不该昧良心,没献上师父。如今被师父审出来了,已经用去五吊,还有二十五吊钱,待徒弟去拿来,一总孝敬了师父罢。”老滑冷笑道:“原来只三十吊钱,还说是窝家拿出来的,既然有窝家,你肯单拿他三十吊吗?快说实话罢。”胡伙计说:“没有别的,这是实话。”老滑吩咐快拿红钱来给他尝。只见一个人托着一个炭火炉,上面贴着一个个烧红的铜钱,又一人走来,把胡伙计掀翻,绑在一张春凳上。那人用铁钳把红钱钳出,在他左腿上摆了一个,只听得哧的一声,胡伙计杀猪也似叫将起来。摆到三个,胡伙计已经昏晕过去。瞿老滑吩咐住手。一会儿,胡伙计醒过来,瞿老滑问他肯说实话么?胡伙计道:“我说实话了,总共是一百吊钱。”瞿老滑道:“只怕还不止哩!”胡伙计道:“师父要不信时,就此同去问那陈掌柜的便了。”瞿老滑叫把他解下来,胡伙计那里还能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