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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地狱
但是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黄大老爷进省,也不晓得怎样含糊回报的,要是有一说一,就算是上头回护他,难道亦没有一点过意不去的心肠么?在黄大老爷这样一做,算是快刀切豆腐,两面光,上司也敷衍了,同寅也瞒过了,只要多做一年泰安县,这算不了什么事。难道这八千两银子,不会加倍回来么?那知道不到几天,上海有一家日报馆,早已登了出来。黄大老爷看见,大吃一惊,便派人出去打听,泰安城里那一个是这家报馆的访事人。查了三天,并没有查到,才晓得访事的人,并不住在泰安。黄大老爷左思右想,这事实在不好,现在的报纸是风行天下,要是到了京城里,被都老爷看见,参上一本,那乱子就大了。虽说不很要紧,但是又要难为大钱了,这又何苦呢?现在没有别法,只有花上几个钱,叫这个访事的自己去更正,但是报馆里说明是不受钱的,要是就这样送去,更要坐实了。只得唤了一个亲信家丁,带了几百两银子,赶到省城里,找到这位报馆的访事人,疏通明白,就请他去登报更正,果然不多几时,已是更正出来,黄大老爷这才放心。按下慢表。
且说当日范、钮二人得了八千银子,回到家里,把地基也折价卖了,此外无可收拾,便一直搬到济南府去住,以避后祸。这事黄大老爷只为当时要博这个镇定的名声,弄出这样一件大事,总算是自己有主意,拚出一年泰安县的官囊,才得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虽然侥幸的心也是有的,然亦足见他的才具,自是不凡。要换了第二个人,这件事也就很够受的呢。范亦庄、钮必达起先原也不要他钱,但一则无路上控,二则更怕黄大老爷翻脸问他要人,三还怕路上有点差错。虽然说黄大老爷不至于派人行刺,然看黄大老爷的行为,似乎也不见得不会做出来,所以收到了钱,也就不敢再住泰安县了。至此后怎样情形,及黄大老爷是否指日高升,做书的也不缕述。不过是这二十九条人命,白白的断送在黄大老爷手里,总要算是屈死冤魂,若要伸冤,无非要到真正地狱去打官司的了。
欲知还有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①舆(yú)———本谓车厢,因即指车。
②辕门———旧指官署的外门。
③因头———即原因、缘故。
④比———旧时官府缉拿人犯或征收租赋、额派人役等,定期催逼,称作“比”。
⑤息呈———平息事端的公文。息,平息。呈,向上呈报的公文。
第三十七回 办招摇借端明宿案 惩顶撞判定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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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安徽省的太平府属下,有一个芜湖县,濒江通河,本是一个极大的市场。城外有一条十里长街,生意十分兴旺,自从通商之后,更为繁盛。招商太古怡和都有趸船①在江口,为的是上下货物起见。沿江上开客栈的,因为上下水的搭客日多,所以客栈亦就一天多似一天。
如今单说一个开客栈的,姓于叫做四海,这个人本是无为州的人。先前在芜湖江口做点零碎生意,为人本不十分可靠,积下了几个钱,便吃喝嫖赌随手散尽。倒有一样沾光,相貌生得颇为干净,居然是唇红齿白,因此与长街上一个女人轧了姘头。从轧姘头的那天起,就算有了家眷。于四海自从有过家眷之后,却渐渐的收敛起来,挣了钱便交给女人,也不出去瞎闯。如是者又混了两个年头,女人见他甚是顾家,也就把自己的积蓄凑了出来,叫四海去做点生意。四海想来想去,只有这开下处②是最好的事,就同女人说明,定了主意。开张之后,生意也还不坏,一年结帐,很余了几个钱。四海便同女人商议,要开一爿大客栈。女人也欣然答应。就在江口赁了房子,择日开张,牌号叫做公益。又请了许多伙计,专在轮船上接客,生意却非常之好。因为四海同人客气得很,菜饭也好,所以大家也欢喜他。从此以后,于四海便安然做老板,女人也安然做老板奶奶了。
这一天,忽然来了一位住栈的客人,说是姓赵行四,是打庐州府城内万利钱庄过来收帐的。随带一个铺盖,一个竹箱,又一个网篮。于四海赶紧招呼,开了一个房间,打洗脸水,泡茶,闹热了一会。赵老四叫茶房把行李搬进屋去,自己略坐了一坐,便道:“我有事去去再来。”茶房忙就过来,把房门锁好,把钥匙交给赵老四,带在身上出门去了。一直到了傍晚,赵老四才回了栈,开了房门,茶房又去应酬了几句话,泡上一壶开茶,又忙着去开晚饭。忽然赵老四在房里怪叫起来。此时于四海正在门口,听见赵老四怪叫,就连忙踱了进来,问是什么事?赵老四早把竹丝箱里几件旧衣裳发了一床,在那里跳骂,看见于四海进来,便指着骂道:“我把你这开贼店的,这还了得!”于四海一听不懂,连忙耐着气道:“什么事?请说了再骂。”赵老四道:“我是万利钱庄的伙计,到宣城南陵等处去收帐,一共收了五百块本洋,还有两个折据,统统放在箱子里头。我不过出去了半天工夫,就不见了,这不是你们偷了去么?好好的还我便罢,若是抵赖,咱们到保甲局里去。”于四海道:“青天白日,你房间又在路口,是个人出人进的地方,那里有人到你房里去偷东西?又有那个晓得你箱子里有五百块钱呢?况且钥匙是你亲身带着。要么是你挑进来的时候,路上被人掏摸了去罢。”赵老四道:“放屁!如今我也不同你争论,总之,我五百块钱是在你店里失落的,你得赔我,不赔不成。”于四海道:“我栈里镇年来的客人,上千上万,别人不少,单只你少,况且你说五百块钱,你交给那个的,那个看见的?你不看看告白,银钱贵重交明帐房,不交遗失,与栈无涉的话么?”赵老四道:“我不晓得,你赔不赔?”于四海道:“理上该赔就赔,不该赔就不赔。”赵老四大怒道:“什么叫不该赔?”于四海道:“像你这空口说白话就不该赔。”赵老四赶上来一把抓住辫子道:“我们到县里去。”于四海道:“这明明是讹诈,去就去。”本店的伙计及看的人都看不过,只得上来相劝,却是劝不下来。两人一径扭着,跑到县里喊冤。
县大老爷是云南人氏,姓章,当日听见衙门外有人喊冤,正要查问,稿案已走了进来,回明了缘由。章大老爷吩咐下去,补呈子,晚堂带审。候到二炮③过后,章大老爷坐了堂,问了情由,又把于四海看了一回,道:“你的行为本县也是知道,他这五百块钱谅来不假,本县断你如数赔还。”于四海道:“青天大老爷,这是影响④全无的事。银钱既没有交代柜上,钥匙又是自己带去的,要是下了门进去,门上岂无一点痕迹?且这间房在路口,房里进去人开箱倒笼,外间岂没一个人听见?这明明是他想法子讹诈,求大老爷详察。”章大老爷哈哈大笑道:“你们的主意错了,你这些法套只好去骗小孩子,本县是明镜高悬,不拘什么事都能晓得。你说钥匙是他自己带去,你栈里岂无第二把钥匙?我看你的主意,明明是把钥匙交给他,再去偷他的东西,便显出不干你事的意思。这句话可是你的心不是?于四海急的磕头道:“冤枉冤屈!小的当粗人的,那里有这些弯曲心思。”章大老爷道:“那我也不管,只是这五百块钱一定要你赔他。”于四海道:“小的万万不能赔。”章大老爷发怒道:“本县断的案,从来不许人不遵,你敢顶撞?”于四海道:“小的不敢顶撞。但是这五百块钱得知是真的假的?这位客住了半天,赔五百块,那位客住一天,赔一千块,小的老婆孩子一齐卖完也不够。还求大老爷审情度理,另行判断,公候万代。”章大老爷大怒骂道:“混帐东西!你竟敢如此倔强,看你贼皮贼骨,非打不可。”立刻吩咐拉下去打。这个当儿,于四海虽是极口呼冤,当不住如鹰似虎的公差,早已拖翻下去,用两根板子,一五一十打个不了。章大老爷吩咐叫不许住手,几时他愿赔,再行免打。于四海被打不过,只得答应愿赔。章大老爷限了他十天限,又发了一张封皮去封栈房,又吩咐把于四海押到班房里去。发放已毕,随即退堂。于四海一腔冤气,无可发泄,出了二堂,早有本栈的伙计过来问明情由,便飞奔回去找了老板奶奶说明原委。大家算清工帐,也不管栈里还有客人,便知鸟兽散,各自谋生去了。奶奶本来还有点家私,先前见于四海为人归正可靠,所以姘识了他;现在既犯了事,也说不得了,便把栈里稍为值钱的东西一齐运掉,又请住的客人早点搬开。自己也就避去,另外再去姘识别人。偌大一个公益客栈,不多一刻,弄成一个瓦解冰消。所以古人说的:“破家令尹⑤”是一点不错的。
如今单说这些伙计里,有一个在厨房里挑水打杂的,本来是穷无所归的人,客栈关了,他也没处去谋食,便激出他一番义气来。他算了算身边还有七八块钱,便搭了小火轮船,一径赶到庐州,找到万利钱庄的管事,跪着求他。管事问起情由,大为诧异,说是并不曾派人到江南去收帐。管事的又仔细问了赵老四的年貌,便大家商议道:“我们招牌要紧,名气要紧,要是芜湖钱庄晓得了,反说我们用人不当,回来不同我们来去,我们的生意就不用做了。看来这事是不能就这样歇手的。”便先由管事去找了东家,东家就立刻去拜县里,立逼着县里出了一套移文,派了两个公人,带着这个打杂的,连夜到芜湖投递,要把赵老四提到合肥来,办他个招摇撞骗。
等到各样弄好,动身到芜湖来,再加上路上的耽搁,已是半个月了。于四海已经比过一次,等到第二个比期,合肥的公事已到,章大老爷诧异,又叫了万利钱庄的伙计进去,问了一个清白,心上也有占懊悔。第二天坐堂,便传越老四到堂问话。那知差人各处找寻,早已不知所往,只得回来禀复。章大老爷只得提了于四海出来,当堂开释。偏偏于四海又不见机,先听见伙计替他把事弄明白了,就抵桩闹他一闹,等到到堂,便发话道:“我一个好好人家,被大老爷弄得一无所有,我就不怪大老爷,大老爷也要把赵老四提了来,重重的办他一办。要就是这样无缘无故的打了又押,押了又打,不说乌,不说白,又放了出去,那可不成。”章大老爷道:“不成便怎样?”于四海道:“我不回去,我已是无家可归。”章大老爷道:“你不要湖涂,好好回去另做生意罢。”于四海道:“不成!我一准不回去。”章大老爷道:“你打算怎样?”于四海道:“大老爷不替我办人,我要上控,好在安徽省里还有好些大人,难道就只一个芜湖县么?”章大老爷大怒骂道:“混帐王八蛋!你肆口顶撞,本县再四优容,你不知道,还是这样执迷。你要上控你就上控去!”当时满面的怒容,却冷笑了两声,就提起笔来,在点单后面写了好几行,不知是什么东西。写完,便吩咐把于四海钉镣收禁。站堂的答应了一声,便如法的办理。在于四海以为章大老爷断错了案子,落得发挥上几句,可以平平自己的气,或者章大老爷过意不去,再给他几个钱,重新可以仍旧开他的栈房,却不知章大老爷向来不肯认错,此次被庐州万利钱庄的挤住了,没得转弯,已觉得十分没趣,又听见于四海说要上控,正犯所忌,也就动了一个斩草不除根,逢春又发芽的意思。当时眼珠一转,便想了一个恶毒主意。退堂后便嘱托老夫子连夜叠成文卷,通禀出去,把于四海办了一个积年地棍,业经访明拿获到案,请永远监禁的话。后来上头批禀回来,是准了监禁十年。从此于四海也就坐穿牢底了。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①趸船———平底匣形的非自动船。最常见的是固大定在岸边供船停靠的“浮码头”,可供装卸货物及旅客上下船之用。
②下处———歇宿的地方或客店。
③二炮———指通报衙门外的人第二次来告状。
④影响———这里是不真实、无根据的意思。如影响附会之谈。计六奇《明季北路?郑本末》:“事属影响,言出谤忌。”
⑤破家令尹———令尹,官名。春秋战国对楚国所设,为楚国的最高官职,掌军政大权。破家,这里指毁人之家。明代敖英《东谷赘言》人有恒言:‘破家县令,灭门刺史’。”这里破家令尹是指毁人之家的章大老爷。
第三十八回 强盗为官审劫案 捕头受杖逼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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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江苏徐州府砀山县,有一个坐地分赃的大盗,姓徐名大昭,外号活阎罗。手下有三百个不怕死的好汉,都是武艺精强,惯能出马的,为什么服这徐大照呢?因他义重如山,智谋出众,他说那家好劫,那样的客人抢了他不破案,百发百中,同伙里违背了他的指教,或是不听调度,必然失风。不是受了伤回来,就是被官兵捉了去,吃个几次苦头,这才佩服大昭的神算,死心塌地为他所用,立下重誓,宁绑上法场斩首,再不供出大昭。那四六分赃,是大昭定下来的规矩,三百个好汉都不敢欺他,照例提出来送到他府上。他还不要衣服首饰,须给他金银洋钱才没话说。大昭历年得了这些赃银,渐渐的小康营运起来,居然大富,有十几万家私。娶妻严氏,也是同业中人的女儿,有些拳脚功夫,外号叫做飞天夜叉,两口儿恩情很好。严氏劝丈夫道:“我们这个行业,原是没钱时做的,你有了这样家私,随便改行都可以过得日子。要不赶紧洗手,将来或是被人咬了一口,只怕性命难保。”大昭道:“我何尝不是这个念头,只是对不起众兄弟,我一朝撒手,他们肯饶了我么?”严氏道:“你为什么不分给他们些钱,让他们散去,你我把剩下的,运到别处去过日子。”这话倒提醒了大昭,就把从前收他们赃银的簿子取出来,仔细核算只有六万多银子,后来这七万多金,都是自己营运赚下来的。难为他竟舍得。次日,便齐集了三百个好汉道:“我要把赃银交还你们。洗手不做了。”众好汉道:“那可不成!你发了财要脱身,我们不服。”大昭道:“我不是背了你们去享福,我是要去捐官做的,做了官发了财,愿和众兄弟一同快话,我有什么不是处呢?”内中一个能言的强盗,叫做朱百舌,插嘴道:“徐大哥的话实在不错,如今做官的就是强盗,强盗为什么不好做官呢?我们这个行业,据我看来,也不是久计。仕官客商都说这条路走不得,绕道的绕道去了。我还听说河南要开铁路,这铁路一开,更没有人打这里经过,将来买卖一天不如一天,不如做官的买卖好。我所以说徐大哥捐官的话,实在不错。”内中又有一个多疑的强盗,叫做柏不稳,接口道:“朱二哥的话,也靠不住。徐大哥一人做官,那里能养活我们这些人呢?”内中更有一个多谋的强盗叫做孔赛明,低头想了半天道:“我倒有条好计在此。”大家疑了神,欲听他的妙计。孔赛明背负着手,在屋里走了几个回旋,然后说道:“我知道的,做官是第一做知县,这衙门里,内而稿案以下,至于跟班打杂都好弄几文钱,外而书吏差役,弄得钱更多。但是换官不换他们的。然而也有法儿制服他们,依我的主意,有的是银子,我们索性多捐他几个大八成知县,选出缺来,每一个知县带他四五十位兄弟们去,把那县里百姓不心痛的钱,一古脑儿归到我兄弟们手里来,不好吗?”从人听了大喜,当下议定,选了朱百舌、孔赛明,还有四位都是精明强干的人,各人拿了一万银子捐官去。徐大昭是自己的银子捐官,不好和他罗唣,只派了十个强盗跟他去,随他派执事。大昭大喜,就叫这十个兄弟,押着银子,一路进京,首先上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