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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地狱
这天却是二十五日,二人到得城里,急急的吃了点饭,便一直到衙门口来。找到了听差的,便叫他进去回说是有机密事面禀。这黄大老爷正得了抚台的行知,是说得了明保,在那里吃酒称贺,一听这话,虽不晓得什么事,却是大不耐烦,就吩咐传话出去,叫他们补呈子堂见。钮、范二人只得找了僻静地方,写了一个白禀。写好了,挨到门口递了进去,却正碰着黄大老爷酒醉睡着。等到酒醒,已是上灯,看了这张呈子,不禁大怒骂道:“这班混帐东西,又来生风作浪了。”一面抽烟,一面招呼传伺候坐堂。等到黄大老爷烟瘾过足,已是十二点钟了。黄大老爷坐了堂,钮、范二人戴了大帽子上来。黄大老爷撇着京腔问道:“你们既是董事,就应该懂事,不在家安分守怀享这太平的福,却要造言生事,到城里来胡闹。难道本县也是你们戏弄的么?”钮、范二人连忙回道:“实是一件大事,不但职员的身家性命都有关系,就是皇上家的大局,也有不便,所以赶紧到城里来上禀。”黄大老爷呵呵大笑道:“莫说现在天下太平,是万万不会有这样事,就是本县到任以后,政简刑清,万民向化,亦断断不会有这样事。你姑且把如何情形细细的说与本县听听,再定夺便了。”范亦庄道:“职员镇上有个关帝庙,里面大殿阔大,还有厢房,后边也有几间极大的院落,这班人时常聚会。职员查考起来,才晓得都是一班歹人,近来人越发多了,所商议的事亦越发没得王法。职员虽是乡董却是居乡,不敢去得罪他们。碰着机会常常的劝他们。无奈是劝不醒。昨天又有一个姓王的来照呼职员,说不日就要动手,旗帜等件均已预备好了,还有些土枪刀锚。他们说的,只要大众齐心,便也不怕什么。约明了下月初一聚会一次,十五再聚会一次,就便起事。职员恐被波累,所以飞奔进城上报,务请老父台赶紧会营派人,于初一日前往掩捕,决不致于漏网。”黄大老爷笑道:“胡说!你们倒是什么意思,还是做梦,还是发昏,还是挟嫌?这实在可恶得很,本县暂且不办你,然也不能放你出来,把你们押到捕厅里去,等到本县派人去查,是实免罪,是虚重办。”钮、范二人急急叩头道:“老父台是这样罢,只管派人去捉人,要是假的,愿甘重办。但是事不宜迟,万一他们到初一聚会,不见职员,打听得职员进城,那是职员二人家里大小人口,便一个不得活命。”黄大老爷道:“鬼话,鬼话!让你说得活灵活现,本县总不相信他们敢造反?既是你们如此说,我就派四个差役先去打听,顺便弹压。”钮必达道:“他们都是亡命之徒,四个差人恐怕无济于事,非得大队不能镇压得住。打草惊蛇,恐怕无益。”黄大老爷道:“放屁!难道本县做了一世的官,连事情的轻重看不出来,反不如你们不成?我也不晓得你们究竟安着什么心事来胡搅。”钮、范二人见此情形,只急得哭道:“既是老父台不相信,职员便回家去料理料理,把家口移到城里来。”黄大老爷道:“那不能。要是查虚了,你们一跑,我还没处捉你们呢!”钮、范二人异口同声道:“老父台既说是虚,职员情愿甘罪。不过职员家小都在镇上,老大不便,况且职员也跑不到那里去,又何必一定押在这里呢?”黄大老爷道:“好便宜,我晓得你们诬陷良民,是你们当乡董的惯技,我正想惩一儆百,难科你们自投网罗,本县也不怪你们,要是毫无凭据,哼哼!你们是有来的路,没去的路。”钮、范二人口头求了一会,黄大老爷只是不理,当时就吩咐值日的,送他们到捕厅里去。又当堂标了一张签,派了四个差役,径到鸣凤村去查覆,随即退堂。钮必达、范亦庄二个人跟了值差,一路自怨自艾,又你埋怨我我埋怨你,一同到了捕厅里,少不得又要花上几个钱。钮、范二人又央求值日差,转托下乡的差人,早点下去,带个口信,如果家眷来得及搬家,早点移到城里来。如今且按下慢表。
且说黄大老爷退了堂,接着老夫子过来谈这回事,黄大老爷只不相信。老夫子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为是。”黄大老爷道:“像这样遇事张皇,上头晓得了,还只当我黄老大没一点才干呢。”老夫子道:“虽是如此,这养痈成患⑾的罪名也不小,恐怕也担不起。”黄大老爷道:“老夫子放心,有事自有教弟去担。”老夫子看见话不投机,就站起来走了。有话即长,无话即短。转眼已是初一,差人也不会回来。到得午饭过后,黄大老爷已经吩咐书办叙稿,详革这二位乡董的职衔,一面叫人传谕捕厅⑿格外当心,不要被他走了,要等批示回来,把他两个人钉镣收禁,从严究办。可以叫上司晓得他的才干,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能耐。那晓得刚刚晚饭吃过,鸣凤乡的地保已赶到了,稿案门上问了个清楚,赶紧进来回老爷,黄大老爷才晓得,这天关帝庙果然来了三百多人,因为找不到钮、范地二人,打听起来,知道他进了城报案。那班人恨极了,就大家议论一个办法。刚刚这四个送死的差人过去训斥,不料只说了两句,已是说翻。当时上来七八个人,两个伏伺一个,用小攘子搠了一个透明。大家又吃了一回酒,便一唱百和哄起来,拥到钮、范两家,见一个杀一个,老的小的,男的女的,一共二十九口,一个也不会留下。所有的物件一齐抢光。临行还放了一把火,烧成一个平地,遂即呼哨而散,又找别处去聚会去了。黄大老爷一听这话,大吃一惊道:“这还了得,难道这些人真不要脑袋么?但这件事闹得太大,又是二十九条人命,如何隐瞒得住。”踌躇不得主意,又因为前番把老夫子讥诮了几句,又不便去下气求老夫子,然事到如今一无法想,只有老着脸过来找老夫子,求他出主意。老夫子也是抓耳挠腮做声不得。黄大老爷只得吩咐先把钮、范二人放了,也没对他说什么,二人也不知就里。自打那天上来,被押在捕厅里,受了一肚子闷气,又被捕厅讹诈了几十吊钱,互相埋怨了一阵。仍复急急赶回家来。非但是入于其宫,不见其妻凶,并且是成了一片瓦砾场了。二人大惊,连忙找人去问,才知道一往的情由。范亦庄、钮必达哭了一个死去活来,范亦庄只得寻死,钮必达也是如醉如痴的一般。第二天便狠巴巴的进城来,同黄大老爷拚命。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①好缺———缺,旧指待补的官位。好缺,指好发财的官职。
②奥援———得力的靠山。旧指暗中支持、帮助的力量,多用于官场。
③孔方兄———钱的别称。旧时铜钱中有方孔,因而得名。往往含有取笑、鄙视的意思。
④日照县———山东东南部,东临黄海,南邻江苏。
⑤填他大计———指年终帮他谋到肥缺。
⑥循良———旧称官吏中守法而有治绩者。柳宗元《柳州谢上表》:“常以万帮共理,必借于循良。”
⑦逾格———即破格,格外的意思。
⑧恋栈———比喻贪恋禄位。《晋书?宣帝纪》:“驽马恋栈豆。”
⑨上游———此处比喻上司。
⑩乡董———即乡督。
⑾养痈成患———姑息而带来灾祸。痈,一种毒疮。
⑿捕厅———清代州县官暑中的佐杂官,例如典史,因有缉捕之责,一般称为捕厅。
第三十六回 排单五百里蓦地通风 私橐九千金居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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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范亦庄、钮必达二人正在哭得发昏,大家问起缘由,无不把黄大老爷唾骂,又轮流着劝他二人一番。更有同他二人平日相好的,留他家里住了一夜。二人一夜不曾合眼,到得次日清晨,二人咬牙切齿的大骂:“昏官!我上去的时候,还是花团锦簇的人家,如今剩了一个孤家寡人。”但是不论怎样咒骂,也当不了事。还是钮必达有主意,发了一会恨,倒想出这上控的一条路来,告诉了范亦庄,范亦庄也自然照办,只得向大众借贷些盘费。大家本来可怜他,又因为是平日人缘好,倒有许多人解囊相助,凑了几十两银子。两人向大众道谢过,又自己发狠道:“我们已是如此了,只办个到死方休罢。”说罢,就辞别了众人一直进省。到得省里,写好状子,刚刚过着臬台上院,便拦舆①喊了冤。臬台接了呈子,老大吃惊,暗道:黄令是抚台的红人,虽然状子上是如此说法,其中情形也还要访查。但是必要先在抚台那里回一句,看抚台的意思如何方有把握。当时就吩咐钮、范二人回下处候批。臬台到了院上,先回了别样公事,方才提起这事。抚台心上很为踌躇,既不便因黄大老爷难为了百姓,亦断不能因为百姓难为了黄大老爷,倒弄得摇头不语。又以这事关系重大,断然钮、范两个没有这样大胆,敢来诬告,又晓得不会就这样消弭。臬台看见抚台只是沉吟,便道:“这事本司想委个人去访查一下,再行批示办理。”抚台道:“不必,我自招呼人去,唤他上来便了。”当时臬台无话。送客后,抚台便发一个五百里排单给黄大老爷,叫他连夜来省。
黄大老爷正在那里不得主意,报又不好,不报又不好,就这个当里,忽然接了省里公事,老大吃惊。又因为钮、范上控的话是本有风闻,晓得必是这事发作,那副手忙脚乱的情形,却也可笑得很。赶紧请了老夫子商议办法。老夫子只是摇头,黄大老爷也急了,急到后来,倒急出一个主意来,把桌子一拍道:“什么大不得了,不过二十九条人命罢咧,我拚着一年泰安县交结他,没有不了的事,难道还不够么?”打定了主意,就照呼传了夫役,径骑简从,连夜往小城进发。不到两天已到了省城。虽然有些知交的地方可以住,却不去惊动他,拣了一个小小客店住了下来。又招呼店家外边不许说起。到得晚饭过后,便到巡捕房里说要禀见的话。巡捕平日是得过好处,又晓得是抚台的红人,自然是替他通报。却果然抚台立刻请见,就是在签押房里见的。当时请安归座,抚台便吩咐屏去从人,面对面的说话。巡捕在玻璃窗外远远的望过去,只见先前是抚台皱着眉头说的话,却听不见。只见黄大老爷是左请一个安,右请一个安,抚台也不曾还礼。又见黄大老爷走到抚台耳边,想是说什么话。一会又见抚台笑逐颜开,黄大老爷也就归座,随后说话的声音也就高了。巡捕并跟班晓得是要送客,便都伺候站好。又听见抚台吩咐道:“那么,你赶紧去这样办罢。”黄大老爷答应了,站起来就便禀辞。出来之后,又禀见藩台,没甚话说。臬台问起情由,黄大老爷把抚台吩咐的话,密禀了一回。臬台点头无语。黄大老爷辞了出来,又打发人招呼了号房,叫他不要上辕门②抄,遂即连夜起身回县。人不知鬼不晓,同寅里都没一个晓得。
却说钮、范二人坐在店里候批,过了三四天,批也不曾出来,二人甚是发急。忽然打外边进来一个人问道:“有一位姓钮的,一位姓范的,打泰安县上来的,住在那里?”钮必达便站起来问道:“在下便姓钮。”指着范亦庄道:“这位是姓范。”那人连忙作揖道:“久仰久仰!二位可就住在这间房里?”钮必达道:“正是。”那人就走了进来,先作了一个揖。钮、范二人抢着问他姓名?那人道:“我姓郑,号有资,是打泰安来的。”钮、范二人看他衣裳,虽是阔绰,却像个当长随的人,只他说是叫做郑有资,也不晓得他是真是假。只见郑有资先说了些客气话,方才说到他们来上控的事,又道:“这件事本是黄大老爷太冒失,但是我替二位想想,就算是把他撤任,于你们虽出一口气,却也无益。至于说是别的事,就怕做不到了。你们晓得,他是抚台顶红的人,人家说他这个缺的进款,是同抚台一家一半,这话虽不知真假,大约也有点因头③。只是事不干己,我们却也捉不到他的过付,也就只好当作耳边风了。倘若是一面缉凶,一面撤任,闹上一个风流罪过,又调到别处的缺,我看二位又将如何呢?不过抵桩着去京控罢了。这里到京上千的路,加上日用浇裹讼费,不是我小看二位,只怕也就出不起来。就算是出得起,万一发了回来,这不是徒劳无功么?”钮必达一听他话,心上明白,晓得他是来替黄大老爷来说法的,便抢着说道:“照你的话,我们就罢了不成?”郑有资道:“不是这样说,最好是等他替二位重新成起家来,你们二位重整家完,安居乐业,何等不美,不胜于负这样穷气吗?”范亦庄道:“家资可以赔,人呢?”郑有资道:“你们有了钱,重新整起家来,生儿育女,坐拥厚资。不是我说句不好听的话,你们那些穷亲戚本家,借此删除净尽,未尝不好。一来可以省了些吃喝,二来他们也本来没福。”范亦庄道:“虽然如此,但不知怎样贴补我们?”郑有资道:“我听见他说过,每人送你们二千两银子。”钮必达摇头道:“不成不成,我们两家是二十九条人命,就值这几个钱么?”郑有资道:“我是瞎说,也不晓得他那边是怎样?如果二位以为可行,就请斟酌出一个数目来,我替二位去办办。我总归是一团好意,决无一点私心。我是看你们二位遭了横祸,不忍再叫你们二位去乱闯。”范亦庄沉吟了一会道:“据我看来,另外成家立业,非二万两银子不可。”郑有资道:“这就太远了,不必再谈。”说罢,站起来道:“改日再见。”便走到门口。忽地又站住,回过头来道:“你们二位再划算划算,不是我小看你们二位,你们二位家里东西,至多值上四五百吊钱。且乡下的房子地基还有,可以重造,不过死了几个人罢咧。但是这个事,你们二位也要明白头绪,并不是老爷没有出差连老爷的差也杀了,你们二位又是乡董,这件事又不是一天两天,上头翻了脸,办你们一个养痈成患的罪名,似乎也不算冤枉呢!老爷至多是个失察,撤了任,再重留缉,还会有别的余波么?况且做泰安县的,你们也该有点耳风,不是上边有点脚力亦做不到。他有万把银子去上下打点,怕有什么处分,还要连升三级呢!到那时候,一定勒令你乡董交人。交不出来,押在班房,五日一比④,十日一比,那才是想落局也不能哩。所以这会的事,据我看来,二千是少点,再加添点,也就可以了事罢。一定像是拾到了有理的票子,一定要这样,这不是鸡子和石头碰么?自古道:‘拉弓不可拉满,赶人不可赶上。’你们二位仔细想想看。”一面说,一面早已坐了下来。就这一席话,早说得范亦庄、钮必达两个人哑口无言。郑有资见他们活动,又是连吓带骗闹了半天,才算是讲定八千两银子。这里的息呈⑤,等到钱划了过来就递。两面言明,这一件泼天大事,算是消弭无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