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地狱

  巡检司大老爷打道回衙,朱四被差人牵了跟在后面,一路上脚不点地的走。朱四此时就和上断头台一样,早已面无人色。那天晚上,北风又大,等到到巡检司衙门里,差不多都要冻僵了。及至进了衙门之后,朱四睁睛一望,上上下下,灯烛辉煌,巡检司大老爷坐在堂上,吩咐把火头朱四暂时看管起来。可怜朱四,吃了吓,受了痛,于今还要把他关在栅栏里,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两个差人,一个叫张升的,把栅栏上的锁锁好了,嘴里咕咕哝哝的骂道:“好好的放着年不过,是要犯贼上这里来,连累咱忙了半夜,这是那里的晦气。”骂毕自去。朱四蹲在栅栏里,听听外面喧哗不绝,里面连油灯都没一盏,摸摸地下冰凉挺硬的,坐又坐不下睡又睡不下,只好悬空吊在那里。正在那里愁叹,忽然眼前一亮,一个差役叫王贵的,照了一盏灯笼,隔着栅栏问道:“朱四,你这死囚犯,你家里有什么人没有?”朱四有声无气的回答道:“我就是一个身体,我的爷娘在绍兴呢?”王贵道:“你难道朋友都没有么?”快快说给我听,我去央告他们,叫他们斗几个钱,和你打点打点,把你保出去。”朱四道:“我虽有朋友,都是和我一样穷的。况且今天是大年三十晚上,他们还帐都来不及,还来顾我吗?大爷,你可怜见的行个好罢,替老爷说说放我出去。”王贵冷笑道:“好轻松的话,放你出去?你知道你身上犯着什么罪名,就是要保出去,也得大大的费个几十块钱呢!”朱四大惊失色道:“我一年工钱不过八吊,我那里来几十块钱呢?”这不是要了我的命吗??”王贵道:“很好很好,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说着,便出去了。
  不多一会,天亮了。衙门里放爆竹,开财门,大老爷起来拜喜神,方出行,又有许多乡下绅衿前来拜年,把个巡检司大爷忙了大半天,三十晚上为着守岁没有合过眼,早早的就睡了。朱四在栅栏里耗了一天一夜,饿得肚子里怪叫。到了初二,张升和王贵来了,开了锁,问他打定主意没有?朱四更是有声没气,连话都说不出了。张升、王贵大怒道:“你还装腔么?好好好!”一面说,张升就跑了出去了。朱四一会觉得脚底同刀子剜的一样痛,正在昏昏沉沉的时候,这一下子倒醒了。原来张升跑出去,捡顶厚的冰像方砖一样的,捡了两块,把朱四的草鞋去掉了,拎了他的辫子,把他站在冰上。这一下子真难熬,古人说的“奇寒彻骨”就是这般光景。看官,你们试想一想,朱四受了一天一夜的饿,还禁得住这一下子么?早已是两眼一翻,死过去了。王贵慌了手脚,连忙把朱四扶着放倒在地下。张升埋怨他道:“你把他弄死了,你担当得起么?”王贵一声不响,又跑了出去,拿进一碗姜汤来,撬开了朱四的牙齿,灌了半日,才把朱四灌醒过来。王贵这才放下了心。张升又做神做鬼的吆喝了朱四几句,仍旧把栅栏门锁好,走出去了。却上去回巡检司大老爷说:“带回的火头朱四,连一个亲属都没有,休说别的了,请大老爷打他几十板子,放他去罢。”巡检道:“胡说!大年初二,怎样动刑?既如此,你们出去招呼朱四乡邻人等,具个公禀,把他保出去罢。”他俩又回道:“火头朱四把东家的房屋烧了,连累乡邻吃了惊吓,于今恨他不过,还肯具公禀保他出去么?”巡检想了一想,便道:“叫他随便找个保人罢。”他俩得得了这句话,照头去办。好容易找来找去,一个和朱四同过事的,现在在广大煤铺里当伙计,平日和朱四还说得来,便由他具了一保张保状,把朱四保出去。可怜朱四已是七死八活的了,放出来之后,找着东家,东家歇了他的生意,朱四无路可走,就投河死了。正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低又遇打头风。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①泗安镇———址在今浙江省长兴县西南四安溪北岸,当皖、浙交通要冲。
  ②走了水———避讳语。指失火。
  ③开气袍子———是旧时当官的穿的正面开襟的官服。

  第三十四回  少年赌钱深入圈套 无赖服毒大起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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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浙江杭州府仁和县,有家富户姓袁,上代也做过什么官,到得子孙手里,专以盘放①为事,因此他家的钱一日多一日,一年多一年。老弟兄俩,哥子叫做袁龙宾,兄弟叫做袁凤宾。袁龙宾没有儿子,单生一个女孩子,嫁给清波门外一家土财主。这土财主姓王叫王芥孙。袁凤宾生了两个儿子,大的叫做袁绍芬,小的叫做袁绍芳。袁绍芬有十八九岁了尚未娶妻子。袁绍芳不过十一二岁罢了。袁家男丁四口,余外的就是什么管帐的、收租的,合着家人小子,有个十来口。袁家住的地段,远远近近没有一个不知道他是富户。袁龙宾、袁凤宾哥儿俩,平时不舍得吃不舍得穿,谨小慎微的连一步路都不敢走错一句话也不敢说错,也就可以算得安分的好人。单是袁绍芬这个孽障②,靠着荫下之福,饭来张口茶来伸手,而且不晓得好歹不识得高低。袁凤宾想要教管他,无奈妻子护着。袁凤宾又是个懦弱不过的,只好听其自然。
  那年正月,袁绍芬带着钱去逛城隍山一带,十分热闹,袁绍芬两只眼睛不够使,只听见那边照墙底下,有铮铮铮的骰子声音,袁绍芬家里是从祖上到如今,无论何时不准赌具入门的,这番袁绍芬看见人家在那里抓骰子,喜得心痒难挠,挤上去看了一看,原来是个摆赌摊的,俗名叫做露天赌。那摆赌摊的叫做沈七,是最坏不过的,看见袁绍芬衣服齐整,料想身上总带有银钱,又见他呆登登的看,必酷喜此道,嘴里便说:“下注码啊,下注码啊,不论多少,都可以赌得的。”袁绍芬耐不住了,伸手到腰里去摸出一块钱来,说押他一个九十三。沈七偏偏掷了一个十一点,照例彼此不输,把钱拿回,连骰子也可不掷了,袁绍芬正在兴头上,那里肯住,便叫道:“我来赶你这个十一点。”伸手抓起骰子,哗啷一响,掷出一个五元宝来。袁绍芬气得三尸神暴躁,七窍内生烟,便在身上摸出两块钱来打上。两块又输了,再加上三块,三块又输了,不到两分钟时候,把带来八九块洋钱输得精光。袁绍芬发了急,便对沈七说:“你可相信我,可肯借给我?”沈七看定了他的路数,知道他是个雏儿,便说:“你住在什么地方,叫什么?”袁绍芬一一对他说了。沈七一听是袁富户的儿子,登时满面堆下笑来,说:“可以可以,请赌就是。”一面说,一面拿过十块钱过来,递在袁绍芬手中。袁绍芬赢一下,输两下,不多时刻又输光了。大凡一个人是越输越急,越急越输,何况袁绍芬这点点的小孩子?加以沈七存心想诳他一大票,尽管把钱借给他,后来借的多了,在赌台底下取出笔砚,把帐簿撕了十几页,每一页或是注上五块,或是注上十块,叫袁绍芬都号了押,就拿这撕下来的帐簿赌,不拿现洋钱赌了。直到日落西山时分,袁绍芬输得和斗败的公鸡一样。沈七数了数,统共是二百七十三块钱。沈七问袁绍芬赌不赌了?袁绍芬有气无力的回道:“不赌了。”沈七道:“既然不赌,我就要算帐了。统共是二百七十三块钱,怎么样,跟到府上去拿罢。”袁绍芬一想不好,倘然跟回去,一则惊动了父母,难免教训一顿。二则家里虽说有钱,看见年底一捧的银子都放三分利,放给那些过不了年的人去了。虽说二百多块还凑得出,然而为数忒大,在大正月也就为难。左想不是,右想不是,只得硬着头皮道:“明天来拿罢。”沈七道:“也好,也好。”袁绍芬说完这句话,一步一撞的去了。
  沈七收拾过赌具,回到家里。他家里还有一个母亲,一个老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沈七子午卯酉告诉了一遍,合家大小指着这个吃的,自是欢喜。等到第二天天不亮,就起来烧饭,吃饱了,一直奔到袁绍芬昨日所说的地方来。看看太早,就在袁家对门一座小茶馆里候着,两眼不住的盯着看,恐防袁绍芬出去,跑了空。直候到太阳老高,沈七慢慢的走到袁家门上。袁家门上当是拜年的,回头一看,沈七穿着短打,神气不像,问他来意。沈七吞吞吐吐的说:“要找你们少爷问他讨一笔钱。”门上说:“我们少爷从不到外面去赊帐的,你们是什么店,我们少爷拿的什么货色,该给多少钱?你说明白了,我去问问少爷看。是有就给你,要是没有,那就别怪我大正月里骂你。”沈七听见袁家的门上把话说的硬朗,便也换了面目,放出他平日那副无赖的行径出来,把帽子望脑袋上一推,大声道:“我也没开店,他也没拿我的货色。我问他讨的是笔赌钱。”袁家门上早啐了沈七一口,骂道:“好杂种,你原来是讨这种钱来的,我们少爷那会输钱给你,你分明讹人罢了。”沈七也嚷道:“说的好干净话儿,既有凭据在此,你们要是赖掉了半个,我这杭州城里,简直不要登了。”说罢,便将带来一叠借纸,一张一张翻给袁家门上看,说:“这不是他亲笔画的押么?”袁家门上如何肯信,一伸手给了沈七一个嘴巴。沈七也上去,把袁家门上揪住。里面听见沸反盈天的声响,许多家人小子都赶将出来,看见一个穿短打的揪住门上,齐齐发了一声喊,说:“那还了得!”便七手八脚将沈七掀在地下,饱打一顿。直打得沈七叫爷叫娘方才放他起来,推搡出了大门,将门关上。沈七钱没有讨到半个,白白地饱一顿老拳。出得袁家门,心里越想越气,走到一座小烟铺里,掏出一百钱,挑了些鸦片烟,藏在怀里。回家悄悄的把鸦片烟倒在碗里,和了点烧酒,一口气喝下去,便倒在床上睡了。他妻子问他说话,他总是不答应,又闻见酒气和鸦片烟气,嘴里说:“你别是服了毒罢!要死死到他家去,也好捞口棺材。死在家里是芦席都没有一张的。”沈七一蹶身爬起往外飞跑,他母亲哭着去赶,已经是来不及的了。
  再说袁家门上自从打了沈七之后,怕他再约了人来寻衅,把门关得紧紧的。好在大正月里,老主人拜年去了,小主人又不知那里去了,倘然闹点事,自己担当不起,所以只好给他一个闭门不纳。谁想到得下午左近,门外一片喧哗,有人把门擂鼓似的差不多要破了。门上大着胆子,开出门来一看,阶沿上躺着一个人,已是死了,就是方才要赌帐吃打的那个沈七。门上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打发人去唤地方。地方来了,说这事外头张扬开了,总得报县。少时,死亲也来了,一个白发的老婆婆,一个黄瘦的女人,两个拖一片挂一片的小孩子,哭哭啼啼的坐在袁家门口。还有许多看的人,夹着一般无赖之徒,大家喊道:“袁家仗着有钱有势威逼人命,你们不打进去,等待何时?”这个当口,袁龙宾、袁凤宾业已回来了,听见了这桩事,急的搓手顿脚。正是:
  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①盘放———放债。
  ②孽障———对没出息的人或爱招灾惹祸的人的鄙称。

  第三十五回  大令养痈幕友缄口 匪徒雪恨乡董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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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山东泰安府的首县即泰安县,是山东省第一个好缺①,又同几省的通衢。地肥美民殷富,就是城里城外的名胜亦就不少。至于民情却是善恶不一,又是山东的大地方,各路的客籍亦甚多,所以九流三教上中下三等人无一不有。这个缺既算山东省有一无二的缺,凡在山东做官的,不论实缺候补,都是睁着眼在那里望。不过想得这个缺的,非得京里有大大的奥援②,是万万不能如愿,否则仰仗着孔方兄③之力,也没有什么做不到。可是一样,这个缺的实缺官却难得到任。因为上头要剩出这个空来调剂属员,不能叫他久于其任,不论如何,一年就得更换。硬脚力的,也有连署一年的,可再没有再长的了。这个缺既是千人共指万目共睹的,凡花得起大钱,搬得起大帽,无不以此为目的。
  且说现在这位大老爷姓黄名恩厚,本是日照县④知县,官声甚是不堪,抚藩都想年终填他大计⑤。他晓得了,他却京里并没有奥援,他听见信息,不晓得怎样,鬼鬼祟祟的转了几个弯子,抚台、藩台不但不说他不好,并且还保举他循良⑥。刚刚泰安县病故,就把他调补了这个缺。同寅看了,甚是诧异,却没有寻到他实在凭据,亦只沸沸扬扬,敢怒而不敢言罢了。等到部复回来,却就立刻饬赴新任。这位黄大老爷是感恩戴德,莫可言状,对着人还自己夸赞他吏治好,上头所以逾格⑦看待他,但自问年纪大了,无心恋栈⑧,不过宪恩高厚,未便辜负上游⑨这番栽培。这些话也是做官的老套头,任你说得怎样,人家也不过付之一笑罢咧。
  如今单说黄大老爷到任后,果然是令出维行。离城四十里地,有一个鸣凤乡,是一个极大的镇市,却不在大路上。镇上有二位乡董,一位姓钮叫必达。一位姓范叫亦庄。年纪都有四十多岁,家里也很可过得。山东这边人,是有钱的最怕生事,大家都是奉公守法,再不敢胡作非为。因只时候不好,正是裁撤绿营改练新式洋操的时候。被裁的那班人,穷无所归,就做些烧香拜盟的事来。久之愈聚愈多,渐渐的气势不小。这镇上有一个关帝庙香火最盛,空闲的屋也不少。这班会匪就借此为聚会之所。钮必达、范亦庄是个乡董⑩,凡事瞒不过他,只因怕他们势大,奈何他们不得,却时常捏着两把汗。有一天,会里人来照呼他二人,约定下月初一小聚会一次,十五大聚会一次,便竖旗举事。钮、范二人一听这话,直吓得冷汗直淋,当时只得唯唯答应,等到那些人转背之后,两个人商议了一夜,便赶紧趁天明,一径奔到城里去报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