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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地狱
看官!你想鲁老大站在门口,那人来寄包袱的时候,要是不答应他寄存,可也没有这个事了。可是捕快的法子最多,不起念头便罢,要是起了念头,任你怎样也逃不出他的范围。一着不成再换一着,总归叫你上了当方才罢手。这便是以往从前的缘由。如今鲁老大被押在监里,幸而家里人赶着来花钱,当晚也不会吃什么苦,并打听出被拿的缘故,还只当被贼诬扳①了,总以为第二天过堂,一定有个水落石出。就有他的亲戚朋友几个人,具了一张公保的状子,预备次日来投。
等到次日,胡图丹一早就坐了堂,带了鲁老大上去,便根究他那个黑麻大汉是谁?可惜鲁老大影响都不知道。胡图丹便说他刁狡,先就把各样的刑法用了一套全的,鲁老大只是叫屈连天。将近中午方才吩咐带下去回押。就这个当里,那纸保状也进来了,状上是说鲁老大怎样安分守己,断没有这样的事。胡图丹立刻批驳了,说了些人赃现获,百喙难辞②的话。辛大头的伙计听得有人来公保鲁老大,这一天却是王小胆值日,连忙就来找辛大头道:“那件事怕不妥当。”辛大头问他听见什么?王小胆道:“有一班不三不四的人,递了公禀保释鲁老大。鲁老大今天到堂又一句没认,只恐怕老爷回过味来,就不好办了。”辛大头道:“胡说!我说你胆小,果然胆小。现在鲁老大就是再添上几十个人来保他,无奈赃是在他家里搜出来的,从来说的‘捉奸捉双,拿贼拿赃。’既不做窝家,那里来的赃?况且王老八一口咬定,更是洗刷不清。今天虽过了一堂,明天还要过堂,等我再去施上一点小计,不怕鲁老大不诬服③。”王小胆道:“倒要请教。”辛大头道:“老爷预备给我们的新刑具,难道不会给鲁老大尝尝么?照老爷那个说法,只怕他是铜浇铁铸的也支撑不住了。”王小胆点头道:“不错不错,不过是诬良为盗,这事于天理上说不下去。”辛大头笑道:“我看你不但胆小,还有点迂腐习气,你看我罢。”当下无话。
次日,果然又是提审,辛大头先就跪了上去,说道:“小的昨天开导鲁老大,叫他说实话,无如再也说不醒他。小的告诉他,如不说实话,新刑法难受。他说刑法倒也平常,总要咬紧牙齿,能打这里头挣出来,才算好汉子呢!小的想,大老爷新制的刑具,正可给他试试,他熬不住,自然就说了实话了。”胡图丹一听有理,便叫掌刑的赶紧预备,带了鲁老大上来,先问他黑大汉是姓什么,叫什么,那里人?鲁老大哭道:“我那里见什么黑大汉来?”胡图丹便叫带王老八上来,同他对质。王老八咬定了上次所说的话,鲁老大一味的喊冤枉。质对了半天,胡图丹便叫掌刑的先以预备过山龙给他试试,当时就把鲁老大的衣服剥了一个干净,用这根又长又粗的锡管子,从大腿上周身弯弯曲曲的绕了过来。绕好了,刚刚这个大口朝上,便用百沸的滚水,一壶一壶的往里头灌。两壶也还可以忍受,挨到十壶之后,鲁老大浑身已是起了无数的燎泡,呼号之惨,耳不忍闻。胡图丹只要他说了是窝家才肯放他。鲁老大熬不住,只得认了是窝家。又问他黑大汉是那个?也只得随口凑了一个名字。又问他偷的什么东西?务农的人家,那里晓得什么古董珠宝,只可随嘴乱说。说不对了,胡图丹又说他狡供。磨了一个多时辰,鲁老大说话渐渐的有些低了,头上的汗珠子如雨点一般。胡图丹晓得是时候了,就吩咐放下来还押,明日再问。当时由捕快架着出来,一路上哭哭啼啼回监去了。胡图丹退了堂,便着跟班拿了一张名片,知会祝乡绅,请他明天派人来领赃。
祝乡绅听见拿到了窝家,正在那里盼望,忽听见说是县里来请他派人领赃,便派了一名得用家丁张桂去领。张桂领了主人之命,次日约莫小晌午的时候,一径往县衙门里来。还不曾到,早有一个人赶上来,扯了他袖子一把,道:“张大爷。”张桂诧异,连忙回头看了一看,却不认得。只见那人笑嘻嘻的道:“请大爷到对面这个茶馆里坐一坐。”张桂道:“我有事要到衙门里去。”那人道:“我知道,老爷起来还早,大爷只管去坐一会,也是与大爷有益的事。”张桂看见他这番模样,也摸不清他什么主意,只得跟了他到对面一个茶馆里来。那人又拣了一个极僻的地方,让张桂坐下,泡过一开茶,那人方才开口道:“在下姓张。”张桂道:“很好,我们五百年前还是一家呢。到底有什么事,敢请早点赐教,我实在有公事在身,不能耽误。”那人道:“大爷是去领祝乡绅家赃物么?”张桂道:“不错。”那人道:“我有一个朋友也在这捕班里,是个有一无二的好手。但是祝乡绅家的贼,早已离开此地了,无奈县里老爷一味的蛮干,这个通班才发了急,捉个把毛贼子去抵一抵窝,此次抄出来东西,却实实不是祝乡绅家东西。但是大爷这回领了去的,要说不是,这又坏了,非但这个小毛贼子没事,我们朋友不拘多少人都吃不住。并不是我们安心害他,实在要想在他身上追出那个贼的来路,等到追到了那个贼,祝乡绅家的东西,自然是全数水落石出。所以这回领赃的事,总要求大爷高抬贵手。”一面说着,一面就在袖子里塞一包硬崩崩的东西过来,接着又道:“些许不成意思,随后再筹谢罢。”张桂在袖子里接着,用指头摸了摸,约莫有个三四十两银子之数,心中大喜,嘴里便收摄不住,连珠的答应出来道:“你放心,你放心,凡事都由我包办。”那人谢了,又讲了几句闲话,才还了茶钱出门,分东西而去。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①百喙(huì)诬扳———“诬定”之意。
②难辞———喙,原指鸟兽的嘴,此处借指人的嘴,如:不容置喙。辞,申诉、辩解之意。
③诬服———即冤服。诬,加诛于无罪。
第四十二回 用心思黑狱尽惊魂 动手脚黄泉难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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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张桂到了衙门里,里面发下一包银器来,张桂拎了它一径回到家里。祝乡绅打开一看,道:“不是,不是。”张桂道:“既不是,待家人送去还他罢了。”祝乡伸道:“扣下来,等他拿是的来换。”张桂笑着道:“这件事捕快不知挨了多少打,受了多少刑罚,好容易才办到了一个窝家。他家是多年不曾破案,好容易才被捕役干了来,现在要在他身上追出贼来,现在领赃的也不少。老爷既说不是这里的东西,自然是送了回去等别人来领。不过据家人的意思,横竖失落的赃,也断不会全数回来,现在也是有一点算一点。好在失落的东西还多,莫如老爷写封信去,说此次的东西是了,但只还有别的东西,请他再追罢。”祝乡绅听了,沉吟不语。停了一会,道:“也好,就照你办罢。”当时就写一封信给胡图丹,还催他追下余的东西,可是有了这封信,鲁老大的赃证更是坐实①了。
却说鲁老大受了几次刑法之后,本来有点年纪,又加着心中十分愤懑冤屈,正是喊天天不应,呼地地无门,又晓得胡图丹是不容他置辩,早已存了一个但求速死的意思。无奈手足铐镣,动转不得,只有苦苦的挨。自从祝乡绅领了赃去,又把他提出来,上了一回牛皮胶的法子,这个神气就更是与鬼为邻了。辛大头看见他供认的不对,就叫伙计去教导他道:“你要照着我的说,祝家的房子是怎样格式,偷的是些什么东西,那黑大汉久已在逃。”如何如何,教导了一遍。鲁老大当时虽然听得明白,无奈到了堂上又忘了若干,虽然是认作窝家,说的话可总是牛头不对马嘴,因此胡图丹不疑心别的,只说是他狡展,一味的严刑以求,弄得浑身上下,无一块可以上手的地方了。就在这个时候,辛大头忽然又出了一个花头,打了一个禀帖,请胡图丹出票去提他儿子来问。胡图丹看了这个禀,正中下怀,大喜,立刻出票拿人。
这时候鲁老大的房子久已发封入官,家里只有一妻一子,因为鲁老大的冤狱不得明白,已经变卖了田地,一半留着供给鲁老大的监用,一半就到府里去打官司,上控去了。辛大头没有拿到人,只得回去禀复。胡图丹听得上控二字,心里有点发毛,便想趁早替他定了口供,就是上头来提案子,也不怕他来。可是一样,胡图丹要鲁老大定供,也没有别的法子,只不过一味的刑求。但是鲁老大自从上了大红袍刑具之后,浑身溃烂,已无完全地方,奄奄一息的光景,已是十分不妥当。胡图丹虽然发急,也无可如何。
不多几日,果然府里有公事下来,并将控的呈底一并发下。胡图丹看了一遍,其中已说明是捕役诬栽,县官偏听的话。胡图丹看了大怒,立刻把捕快捉了来,要打他一个半死。等到上堂之后,辛大头口似悬河,一席话说得胡图丹哑口无言,只得招呼赶紧把鲁老大医治好了再问。辛大头下来,邀齐同伙道:“今天老爷接了府里的公事,说是我们诬扳②,现在又吩咐赶紧把鲁老大调理好了再问。我们的事既已到了这步田地,难道还留着一条祸根么?据我的意思,我们也不必替他医病,他病到这个样子,倒是绝好的机会,不如赶早打发他到妈妈家去罢。要就公事上说起来,贼凭赃证,我们须不是诬赖的。况且拿来的是个活跳的鲁老大,弄他到七死八活是老爷的刑法。至于我们办案凭眼线,凭赃证,是我们份内的事,不算过分,亦不会有余罪。他自己问不出,干我们什么事呢?所以据我看起来,等鲁老大病好了,或是上司再派下个精明的委员,一点点的追究起来,怕得我们不得干净。从来的闲话是:‘缚虎容易放虎难’呢。至于鲁老大虽然得罪我,我报的仇也尽够了,这会事是为着我们大局起见,兄弟们有什么好主意,不妨大家谈谈。顶要紧的是两句话,不论怎样,还是给他一个死无对证呢,还是留着他做我们的魔难呢?”说过一遍,又催着大家定主意。就有一个道:“话是一点都不错,但其中还有点枝节。王老八是这一案的发起人,鲁老大要是死了,少不得就要追王老八,要是王老八口头不紧,漏了出来,依然是个不得了。鲁老大的事,自然是照着大哥的话办了,可还要想个法子安顿王老八呢?”辛大头道:“你这句话也不错,可是有一样,王老八自认了接赃把风分到几块钱以后,还没去再分,要按着赃数定罪,也有限得很。就算是上头疑心要提他去,仔细拷问,他要自有义气的,难道还会替咱们兄弟们若祸?要是真要是熬不住,总要松了刑他才会说,就算是不松刑逼着他说,到那时候我自有伏伺③他的法子。可不是说句大话,绝不能叫他制倒了咱们。”又有一个说道:“万一老爷一定要逼着我们拿贼,再同从前的办法,我们怎样呢?”辛大头道:“这是糊涂话,祝乡绅家失了窃,咱替他拿到人,要说不是,为什么祝家有认赃去?要说是的,可是大老爷自己把他折磨死的,要不打他,不给他什么过山龙、大红袍,他那里会死?等他磨死了,又问咱们要,这等不通的办法,我想他总不要开口。再不然,我们先下手去跪求祝乡绅,说是拿到窝家,老爷并不细心盘诘,一味刑求,如今弄得死了,一无着落,老爷还要逼着咱们去诬良为盗,外边的人不说老爷的糊涂,反说祝乡绅的刻薄。一篇的尖刻话,激动了祝乡绅,等他们去闹,咱们袖手的看笑话,不好么?”说完,大家通盘划算了一会,都道:“好极,好极!就是这样办。”辛大头道:“既是这样好,鲁老大的病一时虽不得好,却一时也不得死,要等他自死,自然是顶好,怕等不及这事要出岔枝,要打发他早些,那就得帮他一帮。那位兄弟手脚利落干净,就请今夜晚上去办。老规矩固然好,能够做得一点痕迹没有最好。我记得我们班里有一个包见愁,他自己吹说他做的事,就是包老爷也看不出来,所以自己叫做包见愁,既然有这样大话,谅来还好,请不拘那位兄弟去找找他罢。”当下议定各散。辛大头就立刻补了一张禀帖进去,说是鲁老大病重,胡图丹不过是吩咐医生当心调治,也没有别的话。次日午后,胡图丹在签押房里看公事,早有管狱的家人进来,说道:“鲁老大病故了。”胡图丹未免心里有些吃惊,又想这件事还未定案,到底请邻封④相验好,还是不请邻封相验好?但是他家属已经上控,断断不能不请相验,私自装殓。只得专人到邻封去请验,又补了本府一个禀帖⑤。等到邻封的官来验,一来一往已是五六天,尸身更是不堪寓目了,糊里糊涂填了尸格,做了一篇照例文章就算了事。果然胡图丹因为捕役并非不曾出力,是自己用刑把个窝家治死了,不得口供,便不十分来追究捕役,捕役算是逍遥自在了。至于祝乡绅失落的东西,后来是否由胡图丹赔他,还是祝乡绅到上司身边说歪话,撤他的任,当时自有交代,做书的也不赘叙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①坐实———证实。坐,正,恰好的意思。
②诬扳(pān)———即诬攀。指招供的时候凭空牵扯别人。
③伏伺———隐伏窥伺。此处有伺机整治之意。
④邻封———本为相邻的封地,这里引申为邻县、邻地。唐代司空图《太尉琅邪王公河中生祠碑》:“大寇既逃,邻封共庆。”
⑤禀帖———下级呈官府的文书。
第四十三回 生僻壤鲲鹏缚翅 入圜扉虮虱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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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北通州地方,有个秀才姓王名国重,饱有才学,从小就有些傲性,等到长大了,更变了一副古怪脾气,和人说话要是一句话不对,便反插两眼叫将起来。因此有些人等闲都不去亲近他。及至进了学,做了秀才,天无箬帽①大了。北通州地方念书人虽多,明白的却少,都不过守着几本高头讲章,做几句试帖时文,了此一生。惟有这王秀才,外面虽固执,里面却开通,常常托人买些新书新报,闲下来便把他当消愁遣闷的东西看。越看越有滋味,先不过看看上海出的新书新报,后来竟看到日本出版的〔新民丛报〕,卢梭〔民约论〕,亚丹斯密〔原富〕那些书,方才晓得中国所以积弱积贫之故。有时看到了痛快的地方,竟有拔剑斫②地把酒问天的光景。渐渐的对人说话,什么自由平等,流露于口角之间。北通州人当他是疯子,还有几个稍为明白点的,说他是革命党。列公可晓得,这“革命党”三字就是谋反叛逆的铁板注脚么?王秀才自从有了这个革命党的名气,有些亲友都和他疏远了,怕的是连累自己。从此以后,便一传十,十传百,有些刮入官府的耳朵里去了。这些官府分什么青红皂白,人家说什么,他便当什么。况且王秀才的冤家也多,有些造他谣言的,一会说他是康有为的弟子,一会说他是孙文的干事员。官府因为没有凭据,不好拿他怎么样,暗暗的记住他的名字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