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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石缘
云曰:“今日江边吊古,何可无诗以纪之?大家来联吟一首。”松曰:“吾当续貂。”云曰:“让你起韵。”松曰:“我便起韵,古语道得好:‘簸簸扬扬,糠秕在前’。”二女欲辞不与,三子强之,得诗二十四韵,诗曰:
日月等轻帆,流光类速橹。松
春风逐逝波,入夏又重五。云
冉冉菖蒲绿,灼灼榴花吐。石
佳节若为酬,瑶樽浮碧醑。梅
千觞飞小艇,喧笑应前浦。柳
练影织龙鳞,江声走鼍鼓。柳
出浪若奔云,争风如纵弩。梅
夺得锦标欢,谁忆沉渊苦。石
云曰:“这一联转入吊古,缜密无痕,妙手!妙手!”松曰:“看你的接法。”
穷哉三闾忠,蔽也怀王蛊。云
蝉翼轻千钧,黄钟逊瓦缶。松
谗言既已深,孤忠那可补。
择木岂自昧,怀此故邦土。
君心不可回,松惓惓终自抚。云
嗟彼楚些吟,曰于江之浒。
举世憎独醒,石□酾悲渔父。
怀沙哀郢曲,天问离骚谱。梅
浩浩湘流长,渺渺幽魂俯。
侧闻沉米事,蛟馋与龙怒。柳
松曰:“笔快如风,更见清晰。”抚其背云:“柳丝儿奈何!”石生笑目松涛。松曰:“你不要吃醋。”云催梅曰:“快来!”梅曰:“又该我了。”
灵均自有灵,角黍奠千古。
我来吊江干,梅 盈耳歌声堵。
痛饮擘蛮笺,清声夺开府。石
吟毫蘸怒波,墨浪翻秋雨。
诗成欲扣舷,云 夕霞醉芳杜。
良会亦何常,胜游应纪取。松
诗成,松涛朗吟一遍,喜曰:“淋漓畅情,各浮一大白。”云谓梅、柳曰:“二卿具此慧才,真使骚人俯首。”二女曰:““诀儿掺在李杜集中,徒供喷饭。”言未毕,舟子报云:“到拨水的所在了。”柳丝藏了悖不倒,与梅萼起岸,遂别三子而去。舟子开船。云曰:“柳家好个袅娜身子!”松曰:“一以态胜,一以姿胜。若论才情,却难分伯仲。”生曰:“日前所商,二兄务必留心。”松、云唯诺。及到岸,各别去。
第八段 义士捐金赎二美 佳人作画寄情郎
石生自与二女识面,松、云之外无一知者。不料端阳江上之游被母舅山公看破。时公移节关中,将欲起身,同邑诸缙绅邀请泛蒲,是日江边鼓吹近岸者即其船。公在窗内窥见生与二女并立横塘,又见嬉笑登舟,十分疑惑。即密令家人访问,始知其为二妓,心甚不悦。
次日来别生母,生复不在,遂与其母言之,且为其女翠微申订婚姻。生母含糊不应。及生归,其母痛詈之,且曰:“瑚琏琬琰,为世所珍,瓦块砂砾,为人所弃,你为何入了这个迷魂阵?须猛自惊省。”石生直惊得汗流浃背。生母又将山家母舅所言婚事说了一遍,生俯首无言。转到书房,呼书带云:“我问你,我前日那样吩咐你,叫你不要在太太面前多嘴,你又说了什么?”书带云:“我没有说什么。”生曰:“我到梅姑娘家去,不是你说是那个说的?”书带云:“我倒不说,是舅老爷早上来朝太太说的。”生曰:“胡说!舅老爷怎么知道?”书带云:“说是昨日看龙舟的所在,舅老爷在船里瞧见大相公和梅姑娘们站在一处说话来。”石生半晌无语。
后值山公就道,生送之。公曰:“丈夫身犹女子,须当贞洁自爱,勿使可惜。”生羞愧局蹐。公曰:“吾本欲携汝同行,因秋闱将近,汝须谢绝尘嚣,励志经史。榜后我即作书招你,你务必来。”石生唯唯。自后其母责令更移书房,闭户谢客,督课甚严。石生足不出户,无奈作书密寄二友,嘱其为二女周全,勿使抱怨。
后松、云访二女,二女恳切哀求。松、云遂各出己囊,赎二女出平康。另赁一室,使二女同屋居住。邻有一老媪,寡而独居,人皆呼为冬青阿姥,二女喜其清洁,招与同住。梅、柳颇工画,学女红之余,挥洒尺幅。央阿姥持卖,人争售之,饔飧之费,赖此以给。
一日,阿姥持画出卖,途中遇一富豪名叫荆棘,见画喜云:是什么人画的?”阿姥告知其详。富豪甚喜,将画买了。次日竟来探访。梅问:“是什么人?”阿姥曰:“是昨日路上买画的。”二女辞不出见。富豪竟进房来。二女惊惶莫措。荆棘曰:“我且在里面坐坐,好讲讲话。”阿姥亦正无计,忽闻户外呼云:“为何大开着门没一个人?”梅闻声曰:“阿姥,请松相公进来。”松涛进房问曰:“这是那个?”其人认得松涛,拱手云:“松兄来了,幸会幸会!”松涛全不瞅睬,问云:“你是什么人,在此胡闹?”荆云:“咫尺同里,兄岂不认识?不过偶来探望,彼此一般,兄台不要发话!”松涛怒骂云:“我不认得你这狗才!”挥拳欲击,二女劝住。棘忙出门云:“怎么有这样野人,我且让你。”言毕,含愤而去。自此之后,人皆知二女有松、云倚蔽,无人敢履其地。
石生自从闭户下帷,倏忽两月。一日,悄对书带云:“使你去院里走一回,将话吩咐与他。”书带答应,来到论痴院,看见鸨儿,便叫:“妈妈,梅姑娘呢?”鸨儿见了书带,带着恼云:“还要来梅姑娘李姑娘,都是你家相公镇日来捣鬼,把我两棵钱树子弄出去了,还要到这里来叫魂!”书带听见,声也不则,跑出门来,遇见扶芳,问云:“你家梅姑娘、柳姑娘到那里去了?”持芳云:“是老松和老云两个替他们赎了身,出院去了。”书带云:“如今在那里?”扶芳云:“离这里没多远,两个一搭里住着。”书带回家,将鸨儿与抚芳的话说与石生。石生大喜,即回身包了个包儿对书带云:“你还到院里去走一回。”书带云:“才受了他骂,还去怎的?”生云:“你去站在他家门口,等扶芳出来将这包儿递与他,说是我送他的,央他引你到梅姑娘那里去看看。”书带接包。生曰:“若寻见他们,说相公知道两位姑娘出了院,十分欢喜,差我来望望。他们若问我,你说考期近了,相公到场后才好出门。”
书带走到院门口,恰好扶芳擎着酒壶往里走,看见书带问云:“你又来做什么?”书带将钱包递与扶芳云:“这是我家大相公送你的,要你领领我到梅姑娘那里去,不要使妈妈知道。”扶芳将包捏一捏,递与书带云:“你还拿着,待我把酒送进去了,出来和你同去。”少顷出来,收了包儿,二人同走。行不上里余,领到门前。扶芳云:“这里头就是,自家进去,我家里有客,要回去了。”说一声回身就走。
书带走进门来,见了阿姥,即立住脚。阿姥问云:“你是那里来的?”书带云:“我是来看梅姑娘的。”二女里边听见,问云:“阿姥,是那一个?”阿姥云:“我不认得他。”书带听见梅、柳声音,走到房中。二女喜云:“书带哥,你怎么寻得到这里?”书带云:“有人领我来的。”柳丝取手巾与书带擦了汗。书带将石生吩咐之言说了一遍。柳云:“大相公为何脚影也不见?难道竟不出门了?”书带云:“如今就要去赴考,只等场后才好出来。”梅云:“是谁在你太太面前学嘴的,把相公禁在家里?”书带云:“是我舅老爷说的。”二女云:“这又奇了!山老爷怎么知道?”书带云:“是端午那一日看龙舟,舅老爷在江头看见大相公替梅姑娘说话,第二日就来告诉太太。太太把大相公狠狠的骂了一顿,只少打。”梅问:“太太怎生骂他?”书带云:“我不好说,连松相公、云相公、两位姑娘都骂在里头。”柳云:“你说无妨。”书带云:“太太说,‘我只道你茶不思,饭不想,昏头搭脑是什么缘故,原来竟搭了两个下流!走花街,穿柳巷,干这样没廉耻的事!我要望你登天,你倒越爬到地底下去了!一个人若是好嫖好赌,还有脸面站在人面前?人家正经来替你说亲,嫌长嫌短,原来被这些狐狸精淫妇迷住了!若不早些开交,我看你这贱骨头还要被他们拆散哩!’”梅云:“那里说起,真真有口难分,屈死了这个假老实!”阿姥曰:“这小哥儿倒学得好听。”书带云:“柳姑娘,你明日不要朝大相公说我在这里多话。”柳云:“我不说,你放心。阿姥去拿茶与他吃。”
书带云:“我回去了,姑娘们可有什么话?”梅云:“说不了的话,却不好要你去说。”柳云:“明日阿姥借着卖画的因头,到那里去望你家相公。”书带云:“去不得,如今书房移在后边,紧贴着太太的房。我们说话还是轻轻的,再没人敢进去。”梅起身云:“险些忘了。”取出一幅小画付书带云:“这幅条子是送你相公的,正好烦你带去。”柳云:“怕沾了汗。”取方新帕子包好,付书带云:“你藏好了,不要被太太看见,场后千万请相公来看看我们,说我们望着他。”书带应诺而回。
第九段 石生访旧续前欢 二女矢心酬厚德
书带回到门前,将画藏在衣底下走进书房。生问云:“怎么去这半日?可曾寻见他们?”书带将画付与石生云:“寻见了,是扶芳引我去的。”生接画云:“两个姑娘可都在一处?”书带云:“在一处。柳姑娘问大相公怎么躲在家里不出来,我说要等进了场才出门。”生云:“梅姑娘说什么来?”书带云:“梅姑娘说有的是话,不好对我说,只教相公场后千万到他家去走走。这幅画是两个姑娘教带来送相公的。”生展看,乃远雁入塞云图,知其为寄怀之笔,随即卷好。书带云:“他家有个老婆子,他们都叫他阿姥,不晓得是什么人。柳姑娘要教他扮了卖画的进来看相公。”生骇曰:“这个如何使得?”书带云:“我说书房移在后头,进不来的,回了他了。”生云:“这倒亏你。”石生既得二女赎身之信,满心欢喜。至晚展画看,即题诗云:
一从携手醉芳丛,几度登楼笑晚风。
双鸟脱笼飞槛外,孤鸿失侣叫云中。
卿凭彩笔描深怨,我剔银灯写素衷。
明月芦花何处宿,相思惟有梦相通。
秋场即毕,石生文战不利,回家且惭且愤。母曰:“功名迟早皆由分定,只要你励志潜修,何虑飞腾无日!”生怀郁郁,终日感叹无言。其母无奈,复令书带延松、云二子来相慰勉。生见二友偕至,顿开眉锁。三人共罄阔怀。抵暮甫别。
次日,石生来访松涛。闲叙片时,松涛言及二女辞楼一节。生曰:“二兄高义,千载罕觏。”松曰:“他二人时时念及贤弟,可去望望他们。”生曰:“中怀正渴,正欲一见。”松即引生至二女家。阿姥在门首看见,驰报二女曰:“松相公同一个少年来了,不要就是你们说的石三郎?”言未毕,生与松涛已到面前。二女忽见生来,喜的似一轮明月从空堕入不怀中,三尺金鳞破浪跃来网里,双双拜谢出楼之德。石生连忙扶住。松曰:“这一拜你该受的。”生曰:“说那里话,志立自二姊,义成于二兄,不才何与之有?”松曰:“非也!帆能运舟,使帆者在风;药能疗疾,用药者在医;酒能合欢,酿酒者在曲蘖。我与笼碧,帆耳,药耳,酒耳!吾弟之德,风也,医也,曲蘖也。”生曰:“兄言过当,令人惶悚!”梅曰:“三君之德皆不可忘,何容轩轾!”松涛坐久,呼茶不得,索酒又无,笑曰:“你姊妹真真穷到一个锥也无了!”时松涛断弦未续。柳应曰:“强似你家无立锥之地。”皆大笑。
二女曰:“姊妹自离涅海,如白骨再肉。感君之德,心可得铭,口不可得而言,不知今世里怎生图报?”生曰:“自端阳别后,寝食在念。迨闻二卿已出平康,方寸中才觉稍慰。”生见二女眉月慵描,鬓云乱挽;荆钗缟袂非复旧时艳冶;又见室内香埃扑帐,蛛网萦帘,心甚惆怅。因曰:“你二人昔为道旁之花,今作风中之絮,如此茕茕无倚,何以自给?”二女曰:“闲来写幅丹青卖。”生曰:“前蒙惠我妙染,神溢毫端,意在言表,卷而秘之帐中。但如此苦度晨昏究非长策,毕竟作何处置?”二女低头含叹。
柳见阿姥在侧,乃呼:“阿姥,去取茶来。”阿姥回身。生执二女之手曰:“有甚衷肠,何妨略吐?”梅曰:“妾辈自知命薄,幸脱樊笼,此后余年皆君再造。每念如君世不常有,倘再适非人,何异出污泥而坐涂炭!宁甘抱此微志,凄寂终身,不复再生他念!”石生愀然,闭目摇首曰:“二姊姊才出歧路,不要又差了念头!”柳曰:“不差,还有一条路儿:一串牟呢,半肩鹤氅,做个莲花座下人,也庶几不负知己。”生听二女言辞如出一口,想起当日论痴院鸨儿来叫“姊夫”,三人戏谑,二女有同抱衾裯之语,心知其意。半晌,低头自忖,复摇首曰:“我误二姊,还是二姊自误?迢迢岁月,非旦夕比,不如及早各寻归着,完了一生心事。”梅叹曰:“石三郎,世间不少茶贩子,我二人断不肯到浔阳江上拨琵琶,讨白司马堕泪!”石生默然。
少顷,阿姥持茶出。松涛先时躲一刻,今至见茶,指向生曰:“此云芽雪乳,藏待嘉宾,不意疏慵又得陪饮。”生含笑。松问阿姥曰:“这茶是你煮的么?”阿姥曰:“是我煮的。”松曰曰:“樵青虽老,风味犹存。”阿姥曰:“闻知相公是个酒仙,怎知茶味?”松曰:“古有茶癖,不喜饮而喜看。我之于茶,颇有是病。”生笑曰:“谚云:‘看饭饿死。’看茶的岂不要渴死?”松戏生曰:“眼面前有的是饭,你看了饿也不饿?”阿姥笑云:“这位相公倒会说笑话。”生指阿姥云:“此妪老而有致,是你二人天生伴当。”梅曰:“赖他相倚,稍破岑寂。”
松见二女脸带愁容,默默无语,暗自怀疑,及别出门,执手叩其故,生不答。松诘之,生挥手曰:“但去莫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