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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石缘
次日午后,生语书带云:“你锁上书房门,随我到一个所在去。”书带将门锁了,随生至论痴院。生进门,见柳丝在轩前煎药。柳见生,忙立起身,将衣上扑扑灰,接云:“石相公来了。”生问:“这药那个吃的?”柳云:“梅姊姊身上有些不自在。”即引生入卧处,呼曰:“有位心上医来了。”
梅萼睡在床上,看见石生,这俏身躯早轻松了一半,即下床云:“别来梦魂颠倒,今日甚风儿吹得君来?”生携手曰:“我亦盼不得一见,奈无便可假,今日潜来相访,不意玉容消瘦至此。”三人坐下,生又问:“是什么贵恙?”梅曰:“是那晚别后,不茶不饭,身上寒一阵热一阵,直到如今也说不出病根来。”柳曰:“石相公这几日在家做什么?”生曰:“连日空斋抱闷,无计可除,特来消遣。松、云二友别来可曾到此?”柳丝摇首。梅见书带站在房门外,问云:“这哥儿可是随石相公来的?”生答云:“是。”梅云:“进里面来站站。”书带走进房,站在石生身旁,梅问曰:“叫什么名字?”生曰:“叫做书带。”扶芳到门外向书带招招手,书带走出来。扶芳云:“你不要站在里面,我和你门口玩去。”
二女复道前事云:“石相公前夜之言,姊妹铭心镂骨。自古为人为彻,万万不要把前言置之高阁。”生云:“姊姊虽然一时动念,这舞裙歌扇未必真能抛舍。”梅云:“君言差矣!天下宁有乐汤火厌清凉,坐囹圄不思释放之人?”柳曰:“立志已斩钉截铁,不必疑我们依依不定。”梅出一简付生云:“区区微志,尽寄此中。”生展看,乃律诗二首,梅诗云:
雪里亭亭占早芳,翻光落素衬宫妆。
自甘冷艳浮溪月,谁把冰魂聘海棠?
粉面已消千片雪,檀心犹锁旧时香。
从今领取诗人意,高揭孤标出野塘。
柳诗云:
拂马藏鸦事可悲,愁烟困雨绿丝丝。
风流自昔同张绪,痴绝今谁似恺之!
眠起羞看眉减黛,悟来怎忍絮沾泥。
寄言陌上寻春客,莫向章台折旧枝。
看毕袖诗,喜云:“尔意既真,我疑亦剖,真不枉前宵之会。”二女曰:“旦夕如坐针毡,须速为图之!勿使久沉苦海。”生曰:“且自宽心,吾当与松、云二友共图。”二女甚喜。
生曰:“只是二友平昔往来,眷恋必深。若闻此举,恐未必乐空冀北之群,所请或不应允,将如之何?”柳曰:“二君虽称识面,并不关情,我前晚说都是道学先生,你岂不明白?”生笑云:“我却不信。难道还有第二个石莲峰?”梅曰:“柳妹所言不错。况此辈不过酒人剑客,意气豪爽,此事倒也不甚关心。”柳曰:“且观二君颇有义侠之风,若与相商,事必得济。”生见二女之言与松、云暗合,方信实无此事。
鸨儿从后面出来,听见房里有客,张见生云:“原来是石相公。”生见鸨儿,略抬抬身,鸨儿忙云:“相公请坐!我去叫送茶来姊夫吃。”生听叫“姊夫”,禁不住一时面红。随有一小鬟捧茶进房云:“姊夫请茶!”柳叱曰:“放下,去罢!谁是你家姊夫?是那一个的姊夫?老也姊夫,小也姊夫,叫得这样热闹。”生戏曰:“怎么定要说那一个,难道两个的就做不起?我要做便做楼外的姊夫,不做这院里的姊夫。”二女齐曰:“石相公果能提拔我二人,情愿同抱衾裯。”石生含笑无语。
梅萼取茶欲饮,却放下云:“我的药该好了。”柳云:“哎哟!忘怀了。”连忙走出轩前看时,“嗳”了一声,持药罐进云:“你看,焙得干干的,好上磨了。”梅笑云:“倒坏了罢!这一会同石相公讲讲话,身上觉得好些。”少顷,书带请云:“大相公回去罢,怕太太问。”石生起别,梅云:“去便不来,来便去,再坐坐何妨?”生云:“恐怕家母查问,改日再来。”柳云:“你还是个私诃子。”三人大笑。
生别二女出门,书带途中问云:“这是谁家?方才那两个是什么人?”生云:“这里叫做‘论痴院’。我们进去时在那里煎药的是柳姑娘,那一个是梅姑娘。你到家里不要多嘴,太太若问,只说在云相公家里说话。”书带云:“小的晓得了。”
第六段 遣书带密探梅柳 出简帖义激松云
石生既得梅、柳之诗,喜其立志果坚。暗思二友不识肯乐成此事否?惜哉名姝,遭此玷污!向以佳人难得,宁甘虚度青春。今一见之,皆成碎璧,却向何处再寻得个全春梅柳来?又想他二人果若离了青楼,这嫩绿寒香又不知委于何地?因自恨曰:“使昔日花前不见,也免得牵情,醉后不留,也无因惹恨。这天掉下来的愁魔今日如何排遣得去?”
过了几日,呼书带云:“我前日带你去的所在可认得么?”书带云:“认得。”生喜云:“使你到那里走一回。”生将话吩咐一遍,问云:“记得了么?”书带云:“记得了。”生云:“到那里不要多话,快些就回来。”书带应诺。出门外走了一半路,转过几个弯来,觉有些路生。立住脚想一想,又向前走,望见院门,欢天喜地跑到门前。扶芳看见,报知二女云:“书带来了。”梅云:“叫他进来。”
书带走进房中,柳问云:“书带哥,三相公为何不来?”书带云:“那个三相公?”柳云:“你跟的是那个?”书带云:“是大相公,没有三相公。”梅顾柳曰:“他不晓得。”书带云:“大相公差我来望望梅姑娘和柳姑娘。”梅云:“大相公使你来,想有什么话说。”书带云:“相公说,梅姑娘的病好了没有?前日说的话是时刻在心的,包不误事,叫姑娘们不要性急。”柳丝到房门口看一看,向书带云:“你话说得轻些!我问你,你可曾听见相公和松相公、云相公商量什么?”书带回云:“没有听见相公说。这几日不曾会见他两个,等会见商量端正了,就来通信。”
二女甚悦。柳丝取茶与书带吃了,问云:“书带哥,大相公家里有多少人?”书带云:“只有太太和相公两位。”柳云:“你们下面呢?”书带云:“下面也只有三个人。”柳云:“那三个?”书带云:“厨下有个老婶子,还有个小丫头,是太太房里的。”梅云:“我还问你,可知你相公曾定下亲没有?”书带摇头云:“没有。时常有人来做媒,太太问相公,相公只是不要。我家舅老爷要把姑娘许他,也只是咬口不肯。前日太太还骂大相公,这家不要,那家不要,你做了和尚罢!”梅云:“想是舅老爷家的姑娘人丑,大相公不要他。”书带云:“人倒很齐整,与梅姑娘一般的模样。”柳云:“你看他说话倒乖。”书带云:“大相公叫我就回去,说姑娘们有什么话对我说,相公等回信。”梅云:“你对相公说,我病好了。那商量的事求相公上紧些,就是这两句话。”书带答应,走出房门。柳丝叫扶芳送书带到门口。书带回到家中,生见问云:“你回来了,梅姑娘可好了么?”书带云:“好了。”生云:“我吩咐你的话不说错么?”书带云:“没有说错。他们说商量的事求相公上紧些。”
言未了,松、云偕至。生曰:“来得正好!正要来相请。”云曰:“这几日怎不出来走走?”生曰:“连日懒得出门。”松曰:“你脸上甚是清减。”生含叹无语,既而曰:“近有一件事要请教二兄。”松曰:“何事?”生曰:“有两女子失足堕水,二客过而不援。一人继至,二女呼救,其人力绵不胜,欲呼前人相助。二兄料他肯来助力否?”云曰:“断无见溺不救,求助不应之理。”松曰:“这话有来历。笼碧慧心人怎听他指驴说马!”云曰:“我明白了,只是二女呼救之情我不肯信,你且说个详细。”石生遂将梅、柳之事一一说出。松曰:“莲峰,你不要错认了题目!这是他姊妹见你多情,要弄你个不伶不俐,将这话来甜哄,你怎便认起真来?”云曰:“你看自古烟花队里有几个琴操一句话就能点悟?”生曰:“依我看来,毕竟世无苏学士,故无琴操。”松曰:“我道你脸上清减,原来着了这两个魔鬼。”生笑云:“我疑是不肯助力的,果不出吾所料。”云曰:“非也。此必无之事,何敢轻信?”生将梅、柳简帖之诗付二子曰:“这是他姊妹亲笔,二兄请看。”松、云看毕曰:“言虽如此,究不可信。”生曰:“何不可信?二兄既解怜才,何忍见他姊妹永堕泥涂?况他二人既有是心,岂还不肯引手?”松曰:“果若他姊妹有这念头,此仁人义士共所乐闻,我辈宁肯见义不为?只恐一时动念,终有变卦,且迟缓几时,看他动静如何,再作道理。”生喜曰:“这却有理。”云曰:“莲峰真有心人也!谁料你一夜春风便吹醒了二人尘梦。”生曰:“你们若不暗地藏钩,只怕这个梦还醒得早些。”二子起别云:“且不要夸张,他二人的脚还踹在两头船上哩!”
第七段 赏端阳江上同游 吊灵均舟中联句
自后石生时时过访梅、柳,二女频提前事,生复再三安慰。值天中节,云影买舟招二子为江上游,石生无聊,欲不去,云故拉之。舟行未远,忽阁内有人倾盆,湿舟子衣,舟子喧嚷。松涛推篷看云:“这是那话儿家后窗?”即令停舟,呼云:“泼水的是那一个?”柳丝闻声,知是松涛,凭窗应云:“是我,你们到那里去?”松曰:“今日重午,载酒向江干吊屈大夫,快叫你伴儿来和我们同去。”柳问:“篷里面什么人?”松曰:“召我园赏花旧侣。”柳丝转入招梅。梅云:“我懒去,自家去罢!”柳曰:“还是同去,不要冷落了石三郎。”梅遂同行。生谓松曰:“我辈当以此为戒,怎么又着这两个魔鬼?”松笑云:“正复不能尔尔。”
二女入船。云见梅,惊曰:“你为何瘦得与莲峰一个样子?”松曰:“最喜是他两个越瘦越齐整。”梅曰:“别来一病几死,幸留残喘,又得相陪。”松持其臂云:“今日可曾系长命缕么?”梅曰:“恨不速委,还盼他长命怎的!”松曰:“你正要‘高揭孤标出野塘’,怎说‘速委’?”云向柳曰:“好个‘悟来怎忍絮沾泥’!”二女曰:“诸君既悉鄙薄之意,姊妹残躯全求提拔。”云曰:“你二人既不甘堕洪崖,船儿到岸也还不晚,只张帆进橹,我们自不辞一臂之力。”松曰:“只是春日赏花回来,那两只夜行船不知那一只被石将军先点了一篙儿。”生曰:“徼幸了弓强弩劲,做了个一箭落双雕。”二女含赧。
众人一路欢饮,早闻得金鼓喧阗,遂舍舟登岸。三子携手向前,二女同立一处,见江面上彩帜飘扬,浪花飞舞。中流开画楫,舟负黄龙;夹岸绕云鬟,钗攒艾虎。锦标夺处,欣闻天汉槎回;红扇摇时,影乱江光火灿。玩赏移时,有一妇人打扮得花攒锦簇,甚是痴肥。随着四五个丫鬟行来,站在梅、柳旁边。二女让了几步,妇人看见二女,暗称好两个面庞,又想这打扮不像是寻常人家,不住的定睛熟视。柳丝曰:“你看那妇人只管看我们。”梅曰:“好个大肚子!”柳曰:“一肚风骚。”二人含笑。
生见横塘上游女如云,周遭细看,不是脂浓粉厚,便是肉胜腰肥。回顾二女,益私心扼腕。江边年少纷纷皆以目射二女。梅心不耐,见生回顾,将头点点。石生走近梅边,梅云:“站得腿酸了,下船去罢!”柳曰:“再看看去。”梅曰:“不过是这样,只管看什么!”柳指龙舟曰:“你看那黄龙同乌龙斗上来了,看他是那一个夺彩。”时两舟竞进,不相先后,忽一般从后来,划楫若飞。梅曰:“看后来这小青龙划得勇猛,倒要被他抢上去。”正言时后艇已追及前舟,从中流分开水势,左拿右攫,突出二舟之前。两岸拍掌喧笑,喝采如雷。梅曰:“果然被后来的夺了彩。”
偶一卖像生花的从二女前走过,柳曰:“好花!可惜没有带得钱来。”生曰:“你爱便买,钱自有。”即叫住担子,每人拣了一枝并蒂兰插在头上。柳丝将担子上悖不倒取了一个向生云:“买了他的。”梅笑曰:“真真孩子气。”柳曰:“带到船上去当酒令。”即藏入袖中。
三人买毕,遂呼松、云一同下船,却被一官艘鼓吹近岸。隶从列两旁呵叱,民船便不敢近。松曰:“昔袁中朗鄙乌纱之横,皂隶之俗,诚不可耐!”柳曰:“不要说人,我们船上的官儿也不少。”松曰:“谁是官儿?”柳云:“坐稳了听我说,你好酒,授你个曲部尚书。”指云曰:“善书的岂不是中书么?”松向生曰:“你要醉尽花柳,我点你做探花郎。”云指二女云:“你二人是校书了。”梅曰:“我还有个升降,中书进则为墨曹,出则守管城。曲部可进封酿王,削则出知酒泉郡。”云曰:“你二人呢?”梅曰:“梅可进于吉士,柳当乔迁上林。黜则梅出岑溪,柳知柳州。”松曰:“我这探花奈何?”梅曰:“姑待诏翰林可也。”松拍案云:“政自卿出矣。”柳丝云:“取酒来,我要行令了。”将袖中〔悖〕不倒取出,松夺看云:“恭喜你,养下孩子了!”生曰:“我替他取名,端阳节生的,叫做小孟尝君。”云曰:“叫他认认老子看。”松曰:“门下三千客,只怕要认也认不清。”众皆大笑。柳曰:“我劝你口孽少造些。”遂旋着悖不倒饮了一回,生指悖不倒云:“适将此翁构得小词一阕。”二女曰:“请写出来。”生取笔书云:
头轻脚重,满面春风由撮弄。
绕座交欢,世态惟翁熟且圆。
鲜衣粲粲,到处趋陪眠不惯。
可笑空疏,不耐推敲一薄夫。———右调《减字木兰花》
二女云:“描写曲尽,妙语解颐。”云曰:“颇似石醋醋骂座。”松曰:“座无其人,但骂不妨。”生曰:“吾兄可谓知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