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石缘

  第十段 神僧密赠蜡丸诗 契友相商入秦事
  朗砖自离绣岭寄迹茅庵,倏近一载。时将岁暮,石生与松涛、云影同向庵前经过,朗砖出门呼生云:“石生慢走!”松云:“那个叫你?”三人回顾,见一僧童颜鹤发,以手招生。生与二子同至庵前,郎砖向生曰:“老僧等酸了两腿,快凑还我这块砖儿!”生曰:“大师之言何谓?”朗砖曰:“我的话就是你的话。”生曰:“我却不解。大师从何处来?”朗砖曰:“与君一处发迹,你却先我十八年。”生惊曰:“奇也!大师敢从何处识面来?”朗砖曰:“你虽不认得老僧,老僧却认得你。你那掉下来的红罗还是老僧收着哩!”石生懵然不知何说。松拉云手曰:“听他说鬼话,我们走罢!”松、云先行。
  石生还立着不动。朗砖目送二子,复向生曰:“你明早独来,老僧还有物相赠。”生应诺,赶上二子云:“这和尚好古怪!”松曰:“什么古怪!游方僧道惯把鬼话惑人,睬他怎的!生曰:“他怎么晓得我的姓,又晓得我的年庚?”云曰:“这当真也奇。”生曰:“他还教我明日早去,有什么东西送我”松曰:“和尚的东西不是好得的,你不要受他愚弄。”
  石生回家自思:“此僧必有来历。庵前之话必非无因。”次早到庵相访,沙弥入报,朗砖大喜。生见问曰:“昨闻大师之言,终夜不寐。鄙性愚蒙,欲求明言其故。”朗砖曰:“老僧走数千里,特来相访,宁敢以不根之语见欺!但天下事喜的是微云罩月,欲露还藏;忌的是着地倾盆,一泼便尽。”因向囊中取出蜡丸要颗付生曰:“今只将一丸相赠,君之前程尽包藏此内。取回细看,弗使人知,须密带身旁,当机则发。”石生接丸。朗砖复取画付生曰:“这一幅小画也是赠君之物。”生接画展看,喜曰:“美哉溪山!是何地面?”朗砖曰:“你且收了,老僧还有一言奉告。昨日观君二友虽抱经济之才,实具山林之相。异日君当招彼同作画图中人,老僧不久与君相会个中。”生曰:“天壤甚宽,知在何处?”朗砖曰:“卵大的寰区,那愁他没定处?”生曰:“大师何不明指一去路?”朗砖曰:“君不用寻消问息,引路的人已在眼前了。”言毕大笑曰:“老僧此来可谓不负所托矣!”
  石生惊异良久,持丸与画别僧回家。甫入门,书带云:“舅老爷那里有书到了。”石生知为招己之书。其母开函甚喜。石生见书无语,转入书房,将朗砖所赠之物放在一旁,闷闷不乐,暗想二女前日之言,十分委决不下。又料此行势必难免,慨然曰:“安得慧剑割我柔肠?”连日昏昏,不能自支,一夜挑灯寂坐,忽想起庵中所得之物,取画细玩,竟与平昔意想中境界纤毫不差,深自诧异。因曰:“他说我的前程包藏丸内,我竟忘了开看。”遂取丸分开,内藏一条纸,有诗数行,其首句云:“莫恋残香与剩绿”,愕然曰:“鬼耶?仙耶?何神奇至此!”览其通篇云:
  莫恋残香与剩绿,一枝春锁桃源曲。
  江上休惊帆误张,溪头快睹鸳同浴。
  未奏函关凯似雷,先监合浦人如玉。
  东去求凰入五羊,南枝预报花生烛。
  漫道珠还珠复飞,新欢合处仍乡国。
  待得青青汁染衣,春深还尔三眠足。
  梦醒同寻洞口花,逃名共入神仙箓。
  看毕笑曰:“不解不解,刚这首句被他道破。看第六句,想是我的婚姻落在合浦。我此番入秦,却与合浦绝不相涉。‘南枝’,梅也。‘三眠’,柳也。既教我莫恋残香剩绿,为何又下此二语?第五句说凯奏函关,难道今番到彼遇甚争战之事?”又想:“既说求凰五羊,怎又说合欢乡国?这诗与所赠之画又毫无交涉。那日庵前他教我凑还他的砖儿,又说我有什么红罗掉下是他收着,这诗中也无一字关照,这和尚好糊突谜也!”
  次日辨明而起,持诗复到庵中,一衲子曰:“那位师父去久了。相公可姓石么?”生曰:“是。”衲子曰:“他临去对我说,不日有一位石相公来访,有个帖儿留在此间。”取出付生,上书云:
  未入函关,先游濯锦;欲见朗砖,三登绣岭。
  生看毕曰:“我前日忘了问他,原来他叫做朗砖。”
  石生因朗砖已去,持帖回家,疑团不破,遂将郎砖言词一一记录,和蜡丸诗句叠作一处,带在身旁秘而不露。又看帖中末句,知所赠之画必绣岭图矣,因招二友过斋问曰:“二兄素称博闻广见,曾知宇内有山名绣岭否?”二子曰:“不知。”生又问曰:“宇内有水名濯锦否?”二子曰:“不闻。”松、云曰:“何所见,突然问此?”生曰:“我不好奇,偏有奇遇。向与二兄言吾平日意想中有一异境,欲绘不能,前日遇见那游僧赠我一图,细玩不差毫厘。昔虑言之不详,今得此图,特邀二兄共赏。”将画展于几上,二子披图,喜曰:“幽深屈曲,令人神往,诚绝艺也!”生曰:“倘逢此境,二兄能共作画中人否?”云曰:“碌碌尘寰,乌能有此!”生述朗砖所言二子之语,二子亦各惊异。观指图曰:“这是何地?”生笑曰:“昔在我意中,今在这图上。”松曰:“岂不问个明白?”生出所留帖付二子云:“我也曾问他,但他说的话俱不可解,临行留此一帖,始知其名并所遗之画必是绣岭图了。”
  二子看毕,松曰:“松其首句,你将有雍陕之行。”生曰:“日前家母舅有书来招,却被他先几道破。”松曰:“当真有些奇怪,可惜去了。”生曰:“今日一则招二兄来赏画图,二则正欲相商入秦之事。”二子云:“山公既有字来,自宜往就,何待相商?”生曰:“二兄为游子谋则诚善矣,其如老母何?”云曰:“君母即吾母,菽水之事我辈何辞?”松曰:“吾辈非翻云覆雨者比,贤弟不须挂怀。”生曰:“自愧资生无策,有累知己,奈何?”云曰:“我三人平昔论交原不徒以酒食相逐,今日之事分所当然,怎说个累字?只是你赋性善愁,若离了故园,那客怀旅思更觉难堪,须要洋洋洒洒,摆脱这病根才好!”生曰:“二兄之言铭刻肺腑,但我心中去留不定。”云曰:“有何不定?与其困守蓬蒿,孰若早图建立。”生叹曰:“此行如穷鸟依人,有何建立?”松看生笑曰:“你不要叹气,我近日善观气色。你今番到彼,必遂于飞之愿。”云曰:“我倒忘了山公来招之意毕竟为此。”生笑曰:“若必以此相强,我当学鲁仲连蹈东海矣!”少顷,生复指画图曰:“我欲将此图倩梅、柳姊妹临成两幅,与二兄各藏其一,愿异日共领山林之趣。”二子甚喜。
  后石生持画过梅、柳家。二女展看,喜曰:“昔人观辋川图可以疗疾,今观此图可使病不复生。”问从何处得来,生与言之。二女亦各称异,遂临成四幅。松、云各取一幅,二女亦各以一幅自藏。石生欲将入秦之事与二女说知,惟恐其含愁悲痛,隐忍不言。后松涛为二女言之,梅、柳恍然如有所失。
  第十一段 订宵征二女同歌 泛春波扁舟独驾
  次年春,日色渐丽,河冻初解,生母促生就道,谓生曰:“本不忍教你远离膝下,看家中光景日就萧条,若不趁此机会寻一条活路,坐在家中抱着个书本,几时得有出头日子?只是你单身伴,使我放心不下。”石生慰安再四,将束装之前一日,来与松、云话别。遂同二子过辞梅、柳。二女含泪呜咽。云曰:“石君别在顷刻,有甚衷肠宜细说了。”二女俯首无言。松曰:“秦中异景最多,当日老子骑着青牛过关,关前敲了个桩儿,相传叫做青牛老树,说至今尚在。又闻得陈图南在西岳炼气,怎生向石壁上扑了个掌印,名华岳仙掌。我想石性是坚的,怎会软了?你去看看固有这两件事么!”阿姥在旁曰:“这正是心坚石也穿。”松又曰:“书上说一丸泥西封函谷关,莲峰身子虽是瘦小,我还愁你钻不进去!”三人大笑,连二女含着泪也笑起来。云曰:“月波不要扯宽皮了。”向二女曰:“你们若没有什么话,请从此别。石君安能陪你们堕泪?”立起欲行,二女暗指烛奴示生,生会其意,遂同二子别去。
  至晚,〔石生〕携了云雁图重过二女家。柳曰:“这是什么画?”生曰:“是二姊所赠云雁图。”梅曰:“持来何意?”生曰:“已有拙句在上。今欲携带出门,更乞佳章,随时展玩,藉慰旅怀。”柳曰:“石三郎,你好狠心,不该早对我姊妹说一声儿?”生曰:“正恐你二人不乐,故不敢言。”梅曰:“与其久恋,不若长思。郎君心帆已挂,我姊妹意马空驰了。但问君此行是为蜗角?是为蝇头?”生曰:“非也。我生平名利两不关心,所恨良缘未遂,虚度青春。今入秦之举遍访佳人,不知缘分如何,遇合有期否?”梅叹曰:“石郎愁无善配,只是眼前人抛掷太易耳!”生曰:“贤姊姊见责,我复何言!你二人茫无畔岸,使我实难委决!”柳谓生曰:“鄙薄之志前已剖沥君前。我姊妹自入青楼,相爱相怜,胜于骨肉,夙有共事一人之约!自与君初见,便怀委托之心,况今身蒙厚德,宁甘再事他人?君若不羞卑贱,使姊妹得侍巾栉,实为毕生大幸。脱或不然,终其身如此而已,还寻什么畔岸!”生曰:“二姊果若见爱,烦为宁耐,俟我觅偶回来,屈你二人同歌参昴,但不知有此痴福否?”二女闻言,良久不应。生曰:“你们不必怀疑,中心藏之,匪朝伊夕。所虑二姊不能为我留耳!”二女曰:“石郎言果由衷,余姊妹以死共誓。”生曰:“话别临岐,宁敢以伪言相谑?”二女一时悲喜交集。
  石生展画索诗,二女先览石生之作。梅曰:“此正泪迸肠绝之时,还写得出什么来?”生曰:“入眼关心,全在乎此。”梅乃拈笔题曰:
  月窗风户几登楼,画舫金樽复共游。
  未识乐为忧所伏,宁知离自合中求。
  郎情漫似秋云薄,雁字还凭彩笔投。
  自恨离群飞不去,凄凄片影落沙洲。
  题毕,将笔递与柳丝。柳接笔曰:“向闻人笑话提了笔写不出字来叫做‘摇木苦竹’,谁知提了笔写离别诗才真是‘摇木苦竹’!虽然怕苦,不敢不摇。”题曰:
  发发行旌不可留,霏霏别泪苦难收。
  路和云雁同千里,人与琴书共一舟。
  漫写绿波南浦恨,已饶红烛夜窗愁。
  骊歌共促鸡声动,鹎夹鸟休催斜月流。
  生曰:“用意凄惋,只恐客中见之愈觉难堪。”
  三人话正缠绵,忽听有人敲门。生曰:“这必是书带了。”阿姥启户,果是书带,提灯进房,曰:“太太等着相公说话,教我来请回去。”生云:“太太问你怎么说?”书带云:“我说在松相公家吃酒。”石生持画起别,二女送出门来,皓魄当空,街衢寂寂,三人携手同行。梅曰:“石郎此行,归鞭几时可整?”生曰:“心绪纵横,归期尚难预定。然堂有垂白,亦不敢久羁。相见不远,二卿切勿过悲。”行可数十步,方才分袂。石生回家,见其母在房中收拾行李,将画藏好,母复以路上登临,客中寒暑叮嘱一番,方才就寝。
  次日别母登程,松、云偕至,送到横塘,早已置酒江亭。生复以老母相托,次及梅、柳。云曰:“他二人自出院来反觉如痴如醉,又不闻有从良消息,不知是何缘故?”石生微露夜来之约。松拍掌曰:“我久已疑你们演哑关目,今日才唱出声来。”云笑曰:“凫雁未歌,小星先赋,前所未闻,不知后来的尊阃可是解衣推食否?”松曰:“非吾弟不足以当二美,情史上又添了一段佳话。”
  酒酣,生曰:“本欲留诗以别,奈心烦意乱,不能成句。”松曰:“我们亦欲题赠,又恐落渭城常套。”云曰:“你看残阳古渡,绿水扁舟,生写出一片离情,又何必再听叠唱!言毕,石生挥手而别。
  第十二段 天风吹送入花源 佛子扳留住绣岭
  生既载道,孤蓬独客,离情惨淡,暗思游僧诗句道:“这茫茫宇宙,教我从何处入路?”辞家半月,屡为江风所妒,舟不能进。一日,泊于江岸,起步蘅皋,戏折芦管,于沙上写“茫茫出塞,漠漠铺汀”之句。舟子曰:“石相公喜欢写字,我有件东西劳你写一写。”生曰:“何物?”舟子曰:“前月载一客人,忘下了一柄白纸扇子,还是新新的,不曾有字。只是我船上没有笔砚。”生上船云:“笔砚我有,你取出来。”舟子取扇云:“这上面只要几句粗浅些的话。”生曰:“这个容易。”因戏书其上云:
  一日舟行两日留,蓬窗独客倍生愁。
  马当千载夸神力,可恨吾家有石尤。
  扇方写完,忽见顺风微作,舟子喜曰:“这扇子写着了。”遂扬帆而进。行不上半日,却又连朝停阻,石生十分抱闷。
  一日,舟抵金坛,至晚独泊矶边。舟子云:“前日的慢还慢得有绳墨,都是那扇子写得蹭蹬,什么一日行两日留,如今像蚂蚁儿的爬了。”生曰:“那扇上讨着一夜大风哩!”舟子云:“我巴不得一夜吹到了,大家快活。”舟子听见石生在舱内长吁短叹,乃曰:“石相公不要是这等焦心,我有套本色《解三醒》唱把你听听。”生喜曰:“这却甚妙。”舟子唱云:
  【解三醒】喜桂楫兰桡并进,看牙樯锦缆纵横。黄龙青雀飞相趁,歌击汰复扬舟令。对一轮日落江湖白,见几度潮来天地青。春风正,片帆悬,瞬息千程。
  【前腔】看两两三三舴艋,载芳醪问字元亭。笑渔舟误递花源信,寻不出武陵春明。放着渡迷宝筏谁来问津?从来破浪长风,有几个乘寒江静,最喜是月明空载,野渡无人。
  【前腔】载吴姬采莲歌应,载祖逖击楫声沉。堪笑杀汉阳江上连环阵,须不比游赤壁晚风清。且学个成连□撇俞牙去,忍见他少伯仍携西子行。还乘兴,一溪寒玉,夜掉山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