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歇浦潮
那少年听说,向老者一看说道:“啊哟,伯和叔么,你几时到的?”原来老者名唤倪伯和,乃是俊人的堂叔,此番因贺俊人得子,特自湖南绕道汉口,趁金陵轮船来沪,其实他不远千里而来,并不是单为道贺这件小事,因闻上海自光复以来,更比当年繁华富丽,不觉老兴勃发,趁俊人得子,借贺喜为由,带了一个从人前来,意欲游玩一番回去。俊人因预先得到他的书信,知他搭坐金陵船来申,又打听得此船三点钟可到,故此赶来接待。只因自己公馆中没处居住,便预先在孟渊旅社定了一号房间,打发从人去后,自己请伯和午膳。不料却在大菜馆门首遇见一个世交,这人名唤曾寿伯,乃是伯和同窗老友曾有成的儿子,数年前留学东洋,不知怎的入了同盟会,这年上海革命一役,很有些功绩,此时在军政府当差。伯和在乡时也微有所闻,今天邂逅相逢,不胜欢喜。当下俊人与寿伯通了名姓,各道企慕。寿伯又问伯和现寓何处?俊人代答在孟渊旅社,寿伯说了声少停到尊寓奉访,别去。
俊人引着伯和走进大菜间,伯和从未到过番菜馆,见陈设都是外国派,很有些坐立不安。俊人替他点了几样菜,自己饮酒相陪。吃罢,俊人签了字,仍坐着马车同到孟渊旅社。招待引他们进房,伯和命从人打开藤箱,取出许多士仪,送给俊人。还有一双红缎小儿鞋,是他媳妇手制,送与俊人新生孩子满月穿的。俊人见了,笑说叔父远来,何须带这许多东西,岂不累赘。伯和笑道:“这算得什么呢!请你当他千里送鹅毛,礼轻人情重罢了。”说着,即命从人搬出去,放在俊人马车上。俊人道了谢,又与伯和谈了些路上风光,看看天色将晚,便写信邀了钱如海、赵伯宣、魏文锦等人,在馥兴园设筵,为伯和洗尘。酒后又与他同到大舞台看夜戏,看罢仍送伯和归寓,才自回公馆。次日曾寿伯果然到孟渊旅社来候伯和,饭后便请他坐汽车往张园游玩。伯和初坐汽车,觉得如腾云驾雾一般,好生快活。到了张园,暗想这张园二字,我在湖南时,慕名已久,脑中早幻成一个张园景致,料想是奇花灿烂,怪石玲珑,崇阁巍峨,层楼高耸。不期一进园内,却大出他往日所料,只见疏落落几处洋房,白茫茫一片旷地,板桥半圮,池水浑浊,毫无点缀,伯和还道是张园的一部分,和大观园中的稻香村相仿,或是张园进门停马车的所在,因问寿伯,欲看张园全景,向那条路走。寿伯笑道:“这里已是张园的全景了。”
伯和嘘气道:“闻名不如见面,我枉自牵肠挂肚了十多年。早知是这个样儿,在自家菜园子走走,舒服得我了。”寿伯道:“老叔有所不知。上海租界上,寸金尺地,比不得我们湖南地价贱,能有这么大一片场地供人游玩,已是难得的了。听说每逢礼拜日,这园子里很出些生意呢。”伯和点头不语。寿伯便同他在洋房内泡茶坐下,伯和看游玩的人着实不少,大都是衣冠整洁,举止豪华之流,像自己这般宽衣大袖,装束朴陋的,百无一二。又见来来往往的人,见了他都含笑注目,交头接耳,颇觉自惭形秽。后来一想,他们这班人都是书中所谓五陵裘马,年少翩翩一流人物,我年过半百,老成持重,怎可与他们相比。况且寿伯还是我侄辈,有他在此,我更不能不格外自重,免得失了尊长身份。想到这里便正襟危坐,目不斜视,装出十二分老成模样。寿伯见了,暗暗好笑。忽觉背后有人在他肩头拍了一下,寿伯回头认得是自己相好妓女乐行云的跟局大姐阿林宝,林宝见了寿伯,带笑说道:“二少为何许多时不到我家去坐坐?莫非另外攀了别的相好,把我家先生忘了吗?”
寿伯恐被伯和听见,连连向他摇手,一面对伯和这边努努嘴。林宝不知就里,见他满脸惶恐,又见伯和这副古里古董的样儿,只道是寿伯的父亲,吓得面红颈赤,蹑手蹑脚的缩了回去。寿伯遥见乐行云站在洋房门口向他招手,恐被伯和看见,回去告诉父亲,故此不敢过去,只微笑向他点了点头。岂知此时伯和的眼光,也射在行云一方面。只因他正在老僧入定的当儿,忽闻一阵呖呖莺声,不觉凡心勃动。又嗅着异香酷烈,沁入鼻管,由鼻入脑,由脑折回心窝里,一颗脑袋不由的抬将起来,两张眼皮,也不由的揭了开来,移目向后,瞧见一个黑衣侍儿,年约二十上下,面庞生得十分娇嫩,对着寿伯不知说些什么,言犹未毕,忽然跑了,门口还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女郎,穿着一身白衣,把一方粉红手帕子,不住的向他招展,心中迷迷糊糊想,这是什么回事呢?莫非当年天台故事,神女在这里出现么?只恐老夫没有刘阮的艳福罢。寿伯见他呆看,料他已看出方才他们的眼色,自知不能隐瞒,便道:“老叔你看这雌儿还生得不错罢?”
伯和正看得出神,被他一问,不觉吓了一跳,面上颇为害臊,假意问道:“你说那一个?”寿伯道:“便是门口立着那个穿白的婊子,乃是小侄相识的,然而也不过在应酬场中,有时叫她的局,偶一为之而已。”伯和听了,如梦初觉,方知刚才那女的乃是向寿伯招手,并非向自己招手,暗暗说了声惭愧,因道:“既是贵相知,为什么不请过来坐坐呢?”寿伯巴不得他有这句话,当下奔出外面,找见行云,手挽手的过来。伯和笑容满面,把一双老眼眯得紧紧的,向行云看了又看,引得行云、林宝二人笑不可仰。寿伯见伯和高兴,乘间说小侄今晚在他家请老叔吃一台酒何如?伯和喜出望外,连声称好。行云听了,便道:“此时也不早了,二少若无别事,何不和我们一同回去。”
寿伯询知行云等乃是坐马车来的,即命阿林宝打发马夫先走,自己与行云等一同坐了汽车,一路兜圈子,兜到上灯时分,然后命汽车夫开到清和坊三弄口停住,林宝跳下车,先奔进弄去。寿伯带着伯和,与行云一路说说笑笑的进内。伯和初到妓院,见客堂中桌椅倾侧,尘埃狼藉,十分龌龊,心中占量这大约是下等妓院。走上楼,早见那阿林宝打起门帘,让他们进内,伯和跨进房门,陡觉眼前雪亮,见房中陈设,富丽无比,台凳等件,全是红木,还有梳妆台上,摆设各物,都是自己自出娘胎,从未寓目的东西,不觉咋舌称异。暗想人人说上海人爱在表面上摆阔,不料堂子中却考究实事求是,阔都阔在里面。行云让他们坐下,吩咐娘姨倒茶。自己取了支水烟袋,奉与伯和。伯和接在手中,觉得比往常自己用的烟袋轻巧。仔细一看,知是银制,不觉点头叹息。一面吸着烟,一面看寿伯手忙脚乱的写了几张请客票,发出不多时,已来了一班朋友,都是些豪华少年,见了伯和,并不招呼。伯和料想这班人眼高于顶,便立意不同他们答话。岂知这班人入了席,却十分和气,向伯和老伯伯长,老伯伯短,你一杯我一杯的劝酒,伯和不知他们当他玩物,有心弄他,还道是诚心敬他,心中很觉得意,也左一杯右一杯的灌下肚去。众人又公议代伯和叫局,乃是三马路王熙凤,伯和听了这名字,暗想若果有《红楼梦》内王熙凤那般丰姿,我便做了贾天祥也情愿的。及至叫来,乃是个半老佳人。伯和十分懊丧,那王熙凤年纪虽大,阅历已深,见伯和呆头呆脑,知他是个乡下财主,奇货可居,便施展生平擒拿手段,故意卖弄风骚,竭力笼络,把伯和迷得如醉如痴,六神无主。起初还恐旁人笑话,不敢动手动脚,后来见众人叫来的局,都是搂的搂,抱的抱,嘻嘻哈哈,闹得不亦乐乎,自己也稳重不得,便涎着脸,滋出满口黄牙,向熙凤憨笑,扑上前意欲亲她的嘴,熙凤觉得他酒气直冲,口臭难闻,禁不住一阵作呕,闪身避开。伯和扑了个空,兼之酒已过量,身子晃了一晃,顿时连人带椅倒在地下。众人见了,都拍手大笑。寿伯与行云等慌忙上前搀扶,见伯和双目紧闭,口吐白沫,不醒人事,不觉大吃一惊。正是:花好月圆人太寿,酒酣耳热兴何狂。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十一回访桃源老翁逢烟妓逛名园主笔遇仇家
前书说到倪伯和在乐行云院中饮酒,因要亲王熙凤的嘴,扑了个空,连人带椅,跌到在地。曾寿伯等上前搀扶,见他口吐白沫,双目紧闭,顿时大惊失色。看官门休得惊慌,倪伯和并未跌坏,因他上了些年纪,素有痰疾,此日饮酒过多,胃中容纳不下,他身子倒地时,痰酒一齐涌将出来,脑筋一乱,觉得头昏目眩,开眼不得。众人七手八脚将他扶起,阿林宝递过一把热手巾,寿伯替他抹去了面上尘土,口角痰沫,又要一碗盐汤给他喝了,才觉略为清醒。王熙凤忍着笑,向他千对不住万对不住的赔罪,众人都含笑看着他。伯和自知方才得意忘形,闹出笑话,此时不胜羞愧,假充沉醉,低头闭目,不作理会。众人知他住在孟渊旅社,离此不远,都劝伯和送他回去了再来,行云也不愿意留这醉汉在座,恐他再呕吐出来,糟蹋地方,情愿教自己包车拖他回寓。寿伯听了,便与一个朋友,叫尤仪芙的,搀伯和下楼,坐着乐行云的包车,缓缓的拖出清和坊。曾、尤二人在后相随,也算伯和有福,初来上海,便得乘坐这一部时髦倌人的崭新三弯头橡皮包车,在大新街大出风头。路人见伯和土老儿般的人,坐着这部包车,都觉十分诧异,啧啧称奇不已。伯和也自知不配坐这部包车,因自己身子臃肿,此车坐身狭小,坐下去很不舒服,只因装作酒醉,只得由他们调度。到了孟渊旅社,曾、尤二人扶他下车,送进里面,命从人服侍他睡下,才谈笑着回转行云院中,重复开怀畅饮不提。且说倪俊人这天傍晚时,也曾到过孟渊旅社,伯和的从人回说,主人已与一个姓曾的出去了,俊人知是寿伯,便命从人侍他回寓,说我来过了,从人答称晓得。俊人出了孟渊旅社,径往小花园留春总会,找寻一个朋友,这朋友正叉着麻雀,见了俊人,便说:“方才我已替你接头过了,目下上海这班新剧家,身价已非昔比,在先只消每人开消他两角小洋车资,吃一顿白饭,都情情愿愿,做鸡做狗,由你分派。如今有了安身之处,都目空一切,忘却本来面目,我也不愿意请教他们。恰巧有一班人,昨儿才由嘉兴回来,听说隔几天就要到宁波去演戏,我与他们领班的一谈,后天日夜戏价,他知是你的事,也不敢多要,只消两元梳头费,十元班底,五元布景费,社员每人小洋五角,吃两餐饭,准日夜排演家庭新戏,还可外加江北空城计,改良打棍出箱。我因他索价不贵已代你答应下了,后天早晨十点径到徐园,他们的饭菜可要预备的。”
俊人应道很好,又问听说江北空城计是什么东西?那人笑道:“那是他们告诉我的,我也不明白是什么东西呢。”俊人大笑,向这朋友称谢而出。回转卡德路公馆,告诉姨太太新戏业已定好,姨太太听了,喜不胜言。次日俊人亲到徐园,布置一切,足足忙了一天,伯和那边并未去过。伯和在栈吃罢饭,等等俊人、寿伯二人一个也不到,自己很觉纳闷,便唤茶房进来,问他上海地方有几处可以玩玩。茶房笑说上海可玩的地方多呢,茶坊、酒肆、戏馆、书场,不可胜数,还有张园、愚园两处花园,客人若爱嫖,有长三么二野鸡花烟馆半开门等去处,都可以玩玩的。伯和笑道:“那些混帐地方,我这么大年纪,还去玩他则甚!若说茶坊酒肆,一个人去,又很没情趣。张园昨儿已经去过,并无可观,料想愚园也大略相似,还是听戏罢。”茶房也说果然听戏好,恰巧今天是礼拜六,各处戏馆都有日戏,新新舞台的戏很好,客人何不去看看。伯和道:“新新舞台在什么地方?”茶房道:“在二马路。”伯和道:“二马路又在什么地方呢?”茶房笑道:“这里是三马路,前面一条便是二马路了。”伯和摇头道:“难难。我上海的路一条都不认识,如何是好?”茶房道:“这个客人不消愁得,上海不比别处,一出门口便有车叫,只要身边多带些钱,无论何处,向车夫说了,他们都认得的呢。”
伯和点头称是,当下便取出一百个铜元,拢在袖内,吩咐从人,若有人来找我,回他到新新舞台看戏去了。出得门来,见有一部黄包车停着,伯和叫他到二马路新新舞台,车夫知他不识路径,要他一角洋钱,伯和还他八十文,坐上车,那车夫先拖他朝东走,走了一段,转变向南,又折向西走,一会儿又朝北奔,伯和坐在车上,暗想上海人走路原来爱兜四方圈子的,到了新新舞台门首停下,给过车资,伯和昂头,见黑板上日戏价目,写着起码八十文,暗说好便宜的戏价。这时有一个穿灰色布棉袍的人,上前招呼,问他可是看戏。伯和见他手中拿着几张戏票,知是卖票的,便说正是。那人又问几位?伯和道:“一个人。”说时数了八个铜元,向他买一张起码,那人听了,理也不理,回身便去招呼别人。伯和勃然大怒说:“这卖票的岂有此理,黑板上明明写着起码八十文,他为什么不卖给我呢?”
旁边有个人知他不谙戏馆章程,告诉他说,卖票的手中只有包厢正厅票,起码要在柜台上买的。”伯和方才明白,便在柜上买了一张起码票,到得里面,见这所在离戏台很远,而且又偏在一边,初进去觉得眼前乌漆漆的,看不出座位,定了一定神,才看见有个空座,却在一个妇人旁边,别处都已挤满。伯和无奈,只得挨上去坐了。忽然有个茶房走来,问他茶泡红的淡的?伯和要红茶,那茶房送茶时,随带一张戏单,铺在他面前。伯和掏出两枚铜元,给那茶房,那茶房说要一角小洋,伯和跳起来道:“怎么茶钱比戏钱贵了?”那茶房指着戏单道:“客人请看,茶钱楼上楼下一例的。”伯和见戏单上明明印着香茗每壶小洋一角,无可奈何,只得再添了十个铜元,口中连说晦气。一面看戏台上正做龙虎门。座旁那个妇人,偏说是关老爷杀张飞。伯和忍不住好笑,见那妇人年纪约在三十左右,粗眉大眼,面上粉扑得雪白,两颊上胭脂红得十分可爱,头上戴满了花朵,一阵阵香风扑鼻,身穿宝蓝花缎棉袄,月白色中衣,下面金莲是大是小,因人挤得多了,而且下面暗黑,故此看不清楚。在她旁边还有一个娘姨打扮的老妈子,嘻着一张皱脸儿,也说今儿的张飞比前几天的张飞更难看了。伯和听他们讲的是一口扬州白,知他们也和自己一般是客边人,想到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不免有些同病相怜,当下便告诉她,这戏中并无关老爷、张飞在内,红脸的乃是赵匡胤。妇人听说,向他看了一眼,笑道:“哦,原来是赵匡胤。当年有个赵匡胤送妹,大约便是他老人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