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官场秘密史

  抚台太太呆了一会儿脸道:“调剂他呢?怕不是好的事情。我素知道尤亲家性格方正,脾气很大。只怕这种事,不使他知道的好。倘使将来部里准呢?自然没的说:万一不准,吃他梗在当中说一句公平话。那末真所谓‘授人以柄、济粮于敌’哩!”
  舅老爷笑道:“姐姐这是多虑了,姐姐当初只知道他是当少爷时代的尤心迥,做京官的尤心迥,自然由得他闹脾气,装点些‘正诚君子’的模儿在脸上。还不知道,如今做了道台的尤心迥哩。老实说,若是尤亲家仍是闹着以前的样子,也断断想不着改捐外任哩。这种缘由一齐丢开,不要说他,就是姐夫传话给卖人牙的一节,他若是仍旧高谈道学,昌言伦理,端方正直的君子,也断断不肯说给兄弟听。即此一端,可想他什么都肯做得来。”
  抚台太太听了,拍手道:“不错,不错。你一说,我就明白了。到底我是妇人家,见识不广,只晓得有句俗话叫作‘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那里知道做了官性格也会变化的?”
  舅老爷笑道:“官场原是个大洪炉,最容易的是移易性情,变化气质,须要熔铸得合式了,才得站的住脚。不然怕不吃这大洪炉逼得骨散形销吗?”
  抚台太太笑道:“你的比喻,倒是恰切的。我又想起一件事来了,我们文案上的老总严胡子还是道台任上,直到如今,这人怪不通融的。若是没有这个怪老头子,放着我们干的事还要顺手好些哩!很有几件事都被他闹翻,干的不爽快。我想尤亲家这样的才华物望,黄大军机如此赏识,福中堂还讨了一顿白骂,一声儿不敢啧一啧。既到这里,还不配当个院上总文案吗?尤亲家拿了这么大权同我们一气,还怕什么干不来呢?”
  舅老爷忽然把桌子一拍,道:“姐姐真想得到!而且还有一层,就是温大模子的一局弄成了,还得具奏呢。这摺子,只怕严老儿又要作梗,倒不如连夜把文委一差先委了尤亲家。而且同温大模子接头起来,说尤道是院上文案老总,温大模子岂不要巴结。将来仰仗的区处,正是不少呢。若是寻常初到省的一个候补道,只怕温大模子要说,尤观察有这力量担当这事吗?吃他问一声,就面子上不光辉了。”
  抚台太太连说:“很是!很是……。”
  立刻打条子,交文案上起稿,说“立刻办成,当夜就发”。一会儿,送上稿来。抚台太太画了押,交出去,发抄一会儿,又送上来。舅老爷填了尤道的名字,立刻送到尤大人的寓所,尤大人接到札子,喜笑都没工夫了,巴不得等到天亮,装扮停当,上院谢委。方抚台做完夜课之后,回到上房,太太已说过了。所以尤大人上来谢委,方抚台并不曾摸不着头脑。还且幕府中放着这大名望的人倒也欢喜。除内姑丈外,又可以开一条黄大军机的路子。顿又生出希望之心,要弄个总督来玩几天。添了黄大军机的一只手,还怕扛不到吗?因此着实灌了尤夫人两锅儿的糯米汤。须臾,尤大人下来,便步到舅老爷房里谢过舅老爷的栽培。又央着舅老爷介绍,叩见亲家太太。舅老爷道:“本是亲戚中,头里也曾见过来,让我说去。”
  尤大人忙把手本拿出来。舅老爷拿了笑道:“权做一次跑上房的大爷罢。这笔包儿,要着实浓重呢。”
  尤大人连忙打躬,笑道:“听凭亲家吩咐吧。”
  舅老爷笑道:“死的银子不要,要活的元宝呢。”
  说罢笑着去了。没顿饭时,舅老爷笑嘻嘻的跑出来道:“请,请。”
  尤大人便整整衣冠跟着舅老爷道:“家姐刚梳完了头,在那里用早点。家姐说好几年不会亲家了,很欢喜请见呢。但是叫兄弟关照亲家,还是按着头里的样儿,别闹官场上的把戏。”
  尤大人道:“承亲家太太的情!然而头一次相见,还该按着属员的排场冠冕些。不然,好教丫头、老妈子等疑心吗?兄弟还有一层表亲在里头呢。”
  舅老爷道:“按着表亲排起来,我们比亲翁倒长一辈了。”
  说着已到上房堂楼上,只见两个丫头扶着一位抚台太太出来。尤大人忙提着衔名、磕了头,又下了半跪道:“请宪太太金安!”
  抚台太太还礼不迭。礼毕,让坐。抚台太太陪着笑脸道:“官场的把戏,亲翁已闹过了,此后不许闹了。还是同从前一样,大家亲热些儿才好呢!”
  尤夫人道:“遵亲家太太吩咐。”又道:“亲家太太风采依然,越发的发福了。”
  抚台太太道:“于今是老了!不中用了!亲翁太太没同来吗?”
  尤大人道:“因为路远,内人吃苦不起,所以没来。”
  舅老爷笑道:“亲家太太果然是个美人样儿,休说蜀道崎岖,就是京里还不高兴哩。”
  尤大人道:“原是哇!忒煞娇养了。也是很不便当的事。”
  抚台太太笑道:“如夫人怎地不同来走走。”
  尤大人道:“没有买妾,侍生也不肯干这么没良心的事,亲家太太也素来知道的。”
  抚台太太瞧着舅老爷道:“尤亲翁不过三十多岁的人,好几年跑在外头,还不肯弄个身边人。我们那个老变的,倒还不安分。真真惹气很哩!亏煞了亲翁通这消息,不然,还了得吗!……尤大人接过来道:“叨在亲戚中,敢不尽心吗?中丞这件事干得果然对不住太太呢。”
  抚台太太眼圈儿一红,叹了一声气,道:“嗳!”
  顿了一顿,又道:“亲翁既在这里办事,还是搬来这里祝又没同着太太一搭儿来,也没照应,决计搬来吧!”说着指了一指道:“面前的几间,原是空着呢。亲翁住了,岂不好呢?”尤大人喜的什么似的,直说不来话了。只答应着:“是是是……”
  一会儿,辞了下来。舅老爷留在房里吃饭。严胡子知道尤某人在舅老爷房里吃饭,便走过来拜会,说:“兄弟今儿就要动身回家去,行李已舒齐了,就请观察今日到差罢。”
  舅老爷道:“老夫子敢是存了意见了?中丞意思不过叫尤亲家帮帮老夫子的忙,诸事还得老夫子操心呢。”
  严胡子道:“兄弟七八年没有回家看看了。这会子撞出这个机会来,其实归心如箭,一刻也捱不去哩。”说罢,一拱而别。舅老爷笑道:“难堪呢!果然是难堪的。七八年的老宾主了。然而谁教他脾气不好,沽名钓誉,讨百姓的好,不顾自己喝西风哇!”
  尤大人笑了一笑道:“‘通融’两字,原是当今处世的要诀,兄弟当初也中了‘佼佼’两字的毒,吃了好些的苦;如今才知道呢。”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卷之六猾知县邀欢大幕莽道台交恶中丞
  话说尤大人同舅老爷饭罢,严胡子把一切公文案、卷稿由交代已过。忙了一阵,不觉已是张灯时分。舅老爷道:“我们薛家班小素那里去找温大模子,把公事弄稳帖了,可以很乐几天哩。”
  尤大人忙道:“很好,很好!”于是坐轿到浣花溪明月桥堍下薛小素家。尤大人是头一次来,只见薛小素是徐娘了,风姿很是不坏。屋子里的陈设非常精雅,四壁琳琅,临窗设着一张画台,堆着好些的纸绢、扇册。尤大人道:“原来是位法家!”
  舅老爷道:“小素是不会这些儿的,这是他的妹子小涛挥翰之处。”说着向小素道:“小涛姑呢?”
  小素道:“妹子,张翰林接去了。还是昨儿去的,今儿回不回,还没一定哩。”
  尤大人恰瞧着一幅半身的小照,竟对着出神,自言自语道:“天下有这样的美人吗?这是谁呀?”
  舅老爷接口道:“这便是小涛的肖影。亲翁瞧着怎样?”尤大人道:“嗳!但愿他今儿别回来,从今而后,我也不到这里来了。不是这人也罢,省得没个开交。”
  舅老爷同小素都笑道:“尤大人什么说?可不奇吗?”尤大人摇着头道:“翠子,翠子,竟是粪土一般了。……”说犹未了,只见薛小涛跚跚其来。尤大人见了,果然是“镜里佳人,画中爱宠”。不觉神魂飘荡起来。一手牵住了小涛的手,笑嘻嘻的问:“今年几岁?那里人?”
  小涛答:“十八岁,眉山人。”又搭讪着问长问短,小涛一一对答,宛转娇娜,颠倒人意。小素看出眉目,便笑道:“尤大人替妹子结个线头,肯赏光吗?”
  尤大人涎着脸道:“只怕你的妹子嫌我……”小涛接住口道:“嫌你尤大人什么来嗄?”尤大人嬉着嘴道:“嫌我俗、俗、俗。”
  舅老爷笑道:“俗倒不俗,只怕没有胆量。”小涛听着舅老爷这般说,以为是个怕老婆的先锋。便含笑低声说道:“我不是‘琴操’,你倒是‘陈’”。说着又瞟了一眼。尤大人急道:“瞎说,瞎说!我又没带着老小来。听舅老爷瞎说,你去相信他?”
  舅老爷笑道:“小涛,他是翠姑娘的心上人,翠姑娘不是你的姨姨吗?你简直的姨夫也敢鬼迷吗?”小涛听了,仿佛兜头一勺冷水似的,呆着脸不声响,想道:翠姨著名的雌虎儿,她的心上人,敢勾搭吗?尤大人忙又分解道:“又是舅老爷的瞎说了。我又到不了三四天,翠姑那里拢总去了两趟,那里说是心上人哩?她不知道我几多长,我不知她几多宽。一点儿交情都没有呢。她好管住我不跳槽吗?”
  小涛道:“嗬!尤大人是才到这里来,不过三四天吗?”尤大人道:“可不是吗?你多早晚四川省城里见我这样一个人哇!”于是马上叫小涛端整一席酒,替他开个局面。舅老爷也着实赞成说:“我不再一搭儿走走,越发的有兴哩。”
  须臾,温大模子到来,尤大人是初会,只见那温大模子的形状,是个确黑颀长,脸大目小,其形如獾,发声尖细。尤大人见了,不禁诧异,想道:这种样子的一个人,怎说是个富豪?真真人不可貌相哩!舅老爷忙着拉拢道:“这位是亲家尤大人,现当着院上文案老总,同中丞是有两层的亲戚,尤大人又是闻名盖世的有名人物。前儿福中堂的‘寿序’,便是尤亲家的笔墨。”
  温大模子道:“嗬嗬!原来就是中翰公,前儿在江西湖北。我们盐务中人很有道及呢。台甫就是心迥了?”尤大人谦了一阵。舅老爷又道:“如今是观察公了!”温大模子着实恭维。须臾入席,尤大人推温大模子坐了首席,舅老爷次之,自己主位相陪。渐渐谈到那件公事上去,温大模子满口答应道:“既是观察说了,兄弟还有别的话吗?一概遵命。明儿兄弟打票子过来,观察公是……”
  尤大人答道:“兄弟就在院上住,没有借房子。”温大模子愈加放心了。于是欢呼畅饮,夜分已深,才方各散。次日,尤大人一早到院上办事。饭后,温大模子穿着行装,来拜文案,尤大人便呈上一个禀帖,百十张,每张一万两的银票。尤大人检点清楚,同禀帖一齐收了,谈了几句。温大模子又面约晚上相好那里喝酒,开转致阮调笙阮舅老爷一起来叙叙。尤大人答应了,且说禀帖马上批出来。温大模子又殷勤了一泡,辞去不提。
  且说尤大人拿了一大包的银票,又一五一十的数了一回,瞧瞧每张都是一万两,既无畸零,又不短少,整整足足百十万两银子。眼里看着心中发火,想道:银子来得这么容易,所以都想做官。譬如我只消有了这么的一二十张,一辈子的希望也就罢了。又想到自己这里头只有三千两的名分,又大为不自然起来,头里只道是拢总是十万两数目,假如舅老爷提个九扣,也不过一万银子,同我三七分拆也不算什么差远,这个还是我单做个居间人的话头,今儿也不是这等说了。何以呢?今儿我是文案老总了,他的我偏偏批的不准,瞧他们怎样?那怕上头亲自交代,这种禀帖原该不准的。我这里据理力争,当仁不让,不怕不同我讲过价钱了再说。肝火一动,便想一笔批倒,再放几个死绝的字眼上去。我也不希罕三两吊银子。既而一想:不好,不好!假如不会了这件事,我那里会得这阔差使?就是抚台太太,也未必这么要好。岂是真真念着亲戚的情谊吗?其实也不过会了这件大买卖嗄。我如今有钱赚,有差使当,别人心里不足。又不敢落笔。如要准呢?心里实在三吊银子终竟不够的……。正在委决不来的当口,舅老爷走来,笑嘻嘻的道:“温大模子来过了呢?”
  尤大人道:“恭喜!恭喜!通统送来了。”说着,又一五一十的,又一张一张的点数着数目,数给舅老爷瞧。舅老爷笑得眼都没了缝。嘴里只说:“不错的,不错的!亲翁点过了,终不会错的。”好一回,方才检点明白。舅老爷又连说几声“费心、费心”,捧着银票飞也似跑进上房去了。尤大人心上又是一气,倒说三千两头就不提起了?光说了一通儿的“费心、费心”,就算完了不成?直至傍晚,不见舅老爷出来。忽然想起温大模子约着吃局,但说相好那里,不知他的相好是谁?嗄嗄!舅老爷同他玩惯了,终知道呢。便叫尤福到舅老爷房里说明原委,并说一块儿去赴约。尤福去了一会儿。只见舅老爷泪容满面的,匆匆跑出来,只嚷着:“怎了,怎了?”
  尤大人大吃一惊,不知为了何事,急忙的接着道:“做什么?做什么?”舅老爷拿出一张电报来,尤大人瞧着只有五个字是:“母病危速回。”舅老爷跺脚道:“方寸已乱,只有连夜动身,赶程回去哩。”尤大人道:“老太太有多少高寿了?”舅老爷道:“七十多了。”
  尤大人道:“年高很了,亲翁原该赶紧回府呢。”明知温大模子那里决计不去。便问了温大模子的相好是谁,那里住着。舅老爷道:“就是小涛的对门,姓花,叫做花魁的便是。”
  尤大人顿然想着昨儿舅老爷在小素那里,写条子去请温大模子,原是这个所在!又怪自己粗心、不玲珑。舅老爷又忙忙的进去了。尤大人便一直来到小涛那里。小涛已知尤大人是有鸦片烟瘾的,忙端烟具,帮着烧烟。尤大人道:“打发个人到对门花魁那里瞧瞧温老爷到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