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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官场秘密史
小涛连忙打发人去瞧,回来说:“温老爷坎坎才到……”说犹未了,温大模子的请客条子送过来了。尤大人说声:“知道了。”便抽了一泡鸦片烟,带了小涛,过对门花魁那里。温大模子同着四五个人先在那里了。尤大人一一招呼已过,便知都是盐务中人,少不得同他拉拢。温大模子道:“阮调翁怎地不来?”尤大人道:“坎坎有电报来,阮亲家的老太太病势濒危,年纪又高,七十多了!所以连夜赶回。这分际,只怕已动身了。”
温大模子道:“敢是祖母呢?调翁不过二十二三岁光景,太夫人忒老了,只怕养不来呢!”这一句话把尤大人问住了。既是亲家,又不能推说不晓得。算算年时只怕勉强还可以养得出,然而五十左右会生育的妇人,实在少有。便顺口儿道:“阮亲家是庶出的。”
温大模子也就没说什么。并且如今既拉拢了尤大人,权力不亚于舅老爷,所以舅老爷回去,也不在他心上。须臾入席,自然是尤大人占的首位。不料,内中有个姓洪的叫的翠子的条子,一时翠子到来,却见尤大人事着小涛的局,心里已不自然,明是小涛夺了他的客。等到散席,便硬逼着尤大人到他家去。尤大人一心迷着小涛,早把翠子抛向东洼里去了;并且没有交情,不过喝过一回酒,便跳槽也没有什么规矩。所以推三阻四的不去。翠子却死活的要尤大人去。一来知道尤大人是个阔人;二来小涛是他的幼辈,吃她夺去,很不舒服。心上又不勉动了一个“醋”字,忘其所以。姓洪的在旁边,面子上过不去,头里还不敢什么。看着翠子忒煞丢他的脸,未免动气。便道:“翠子,你们打把势的也有个规矩。尤大人既然不愿意去你家,你何苦硬逼着呢?”一语提醒了翠子,这儿原是姓洪的带的局,便瞅了姓洪的一眼,道:“那么洪老爷去我家坐一会儿,赏个脸罢。”
姓洪的“哼”了一声道:“我够得上赏你的脸?承你说一声儿叫我家去坐一会儿,承你赏我的脸了!”
温大模子拍手道:“老洪的话比刀还厉害。翠子,你也本是忒不当洪老爷人看待了。”小涛插一句道:“翠姨,那会有错节,斗着我孩子家玩哇!”
温大模子还不知其中委曲。小涛便道:“尤大人原在翠姨那里,不过喝一回酒,无别的交情。我是问的明白了,才敢留下尤大人来。这么着,可不是他同我小孩子家玩吗?”
温大模子道:“嗬!昨儿尤大人在你处过夜的?”小涛道:“可不是吗?我们这么嘴脸的人,大人老爷们赏一个脸下来,请一会儿客,敢拿架子不留下吗?我们仗那门子的腰,敢拿架子,吃人家夺去吗?”
翠子听着小涛仗着已是有了交情,力量足以敌得过,便句句奚落他,不禁无名火一旺,便喝道:“小涛,你别要人仗狗势,不放长辈在眼里。我便管教得你!”
顺手一个巴掌打过来。小涛躲在尤大人身边哭起来。尤大人怒道:“谁没规矩?在这里放肆!我尤大人带来的局,那个敢欺负他?”
翠子道:“尤大人别护里头,他是我的姨甥女儿,姨娘管教姨甥女,是家事,用不着外人干涉。常言道‘清官难断家务事’。我们四川省里没见过青天大老爷呢,即使青天大老爷还断不得家务事情哩!尤大人,你干的公事我又不是糊涂虫,什么不知道?”
尤大人做贼心虚,其实温大模子的一局,翠子并不知细,这一套话,不过大概而论罢哩。尤大人却道是翠子知细原委,拿话来堵他的嘴。官场中却最忌这一门子。于是气黄了脸道:“翠子!这是明明和我过不去了!所以把狗仗人势的一句话,颠倒过来说什么‘人仗狗势’”。温大模子同众人也觉着“人仗狗势”的一句话,翠子忒煞没情理了。都说这是翠姑娘说忙了,说错的,并不敢得罪尤大人呢。翠子原是著名的泼货,还不见机,顶一句道:“得罪了,也没杀头的罪嗄!”众人一听,决计要闹乱子,犯不着和在里头,只有温大模子是主人,溜不得,其余都溜得一个也没了,连着姓洪的也走了。尤大人冷笑一声道:“明儿有人来找你说话!”拉着小涛走了。翠子拍手道:“逃的不是好汉。”说着也走了。花魁咋舌道:“翠姑娘念地狂到这么地位?”温大模子道:“尤大人只怕不肯甘休呢。”花魁又道:“那尤大人人前儿没见过他,敢是初到省吗?”温大模子道:“他是抚台的亲戚,到不了三四天,已委了院上文案老总了。你想这种人,岂肯吃姑娘们白糟蹋一泡的吗?”花魁道:“原来是个阔人,所以翠姑娘拼命的争了!”温大模子道:“平心而论,翠子那里争得过小涛呢,小涛一来年轻,再者名望又好,一点子书画原是不错。翠子究竟三十来往的人,又生了这种性格,吃亏得算不清呢!”花魁道:“可不是吗?只怕洪老爷也不敢请教了。岂不又丢一户花钱的客吗?”
议论一番,我且慢表。且说尤大人同了小涛回去,挑拨了许多言语,尤大人其实放他不过,明日想个计较,把首县马大老爷传到院上。这马大老爷是南直隶人,顶会的是迎逢拍马屁。当日马大老爷马上上院,一径来见文案老总,晓得是个道台,照例上手本禀见。尤大人着实谦和,讲了几句官话。马大老爷又欠着身道:“大人呼唤卑县有何吩咐?”
尤大人陪笑道:“请老哥过来有一点小事情麻烦老哥,莲花池后面张家堂子班,有个婊子唤做翠子的,兄弟不愿意她在这里。老哥想个法儿赶掉她。还得给一点子利害她尝尝!”马大老爷连忙答应着,又道:“妓娼本干例禁。但是如今科派了他们捐项,地方应有保护之权。大人明鉴,当婊子的有甚依着本分的人,如今指了两个钱,直是奉宪开办的营生似的,傲慢的人样都没有了。不瞒大人说,卑县没有署缺的当口,也有点应酬,所以深知的。卑县回去立刻办就是。”
尤大人又灌了几句米汤,便端茶送客。马大老爷回到衙里,想道:这翠子似乎是一个老妓,稍微有点子些小名声。不知他有护法的人吗?这个倒要弄明白的,不然得罪了旁边人,我落了不是,其实合不来。想起钱谷上尹老夫子,天天玩在堂班里的,作兴知道翠子的历史。便来到尹师爷房里,把尤大人的意思说了一遍。尹师爷道:“翠子,却有两个翠子,不知是那一个翠子?”
马大老爷道:“莲花池后面张家的那一个。”尹师爷道:“这样翠子,只怕动不得!他有铜元局老总沙观察的护法呢!”马大老爷道:“嗬嗬!沙壳子的心上人吗?”
原来这铜元局的总办姓沙,同马大老爷同乡,也是南直隶人。他的祖老太爷是个有名的画师,“恽南田后,一人而已”。曾经供奉内廷,名望颇重,因此儿孙辈都做了官。如今祖老太爷是死去多年了。就是沙观察的老太爷也没了近十年哩。这沙观察由同知分发到四川来,仗了里头沙公公的提携,连保带捐,过了道班,当这铜元局差使,已是三五年了。随便那一个摇动他不得!在铜元局上发了算不清的财,所以大家提他一个绰号叫做“沙壳子”。沙壳子原是私板小钱的别名,赠到这个绰号,足见沙观察的政绩事。沙观察为人粗糙,性格莽撞,唯有当面叫他“沙壳子”,不但不怒,还且欢喜,因此上下三等都叫他“沙壳子”了。他的真名号,大家倒不知细的多,只是“沙壳子”三字通省皆知,妇孺共晓。前儿曾经吃都老爷有过闲话,沙公公的力量,不但没有参掉他,反把那都老爷赶回原衙门去。于是有谁高兴同他做对头呢?闲言少叙,且说马大老爷道:“沙壳子护在里头,倒不好弄他。尤大人那里又是将就不得。那末怎么办?”
尹师爷道:“东家别慌,晚生是有道理。停儿,晚生去问明白,设法儿同他们解和了吧。”马大爷道:“解和最好,‘和为贵’。老夫子说到这‘和’字,足见办事得了妙诀哩!”尹师爷笑道:“且慢欢喜着。这事儿其实不好弄的,倘使和不来,岂不难为了中间人?”马大爷道:“瞧着吧!老夫子的大才没有弄不好的事情哩。”说罢进去了。尹师爷盘算一会儿,也不带着底下人,一个儿跑到莲花池后翠子那里。翠子见是尹师爷,常见他和沙壳子做淘的,便请到房里坐了。尹师爷道:“沙壳子没有来吗?”
翠子道:“咦!沙壳子宜昌去了,尹师爷还没知吗?去了三天哩。”尹师爷道:“没有知道呀!他去宜昌做什么?宜昌是湖北省地界,不见得是公事呢。”翠子道:“你们做淘的难道不晓得吗?为了宜昌盐引的事情,只怕有一二十天耽搁呢!”尹师爷道:“他在宜昌包着盐纲的事情,我们是知道的。他从来没有自己去瞧过一回的。这会子,只是自己去瞧看,敢是出了什么乱子吗?”
翠子笑道:“尹师爷亏煞你是首县衙门的师爷,地方上的事,简直的一点儿不知道。如今温大模子禀准了抚台,他独包呢。”尹师爷笑道:“这种事那里会准哇!不过温大模子打他自己的如意算盘罢哩。”翠子冷笑道:“如今还有公道吗?看谁的手长罢哩!”
尹师爷到底不信,便道:“沙壳子不在这里,倒有点费手了。”翠子道:“你要找他做甚?”尹师爷道:“找他呢,也是为了你的事情嗄!”便把尤大人如何传见首县,嘱咐设法儿倒你的蛋;首县如何同他商酌,及知你有沙壳子的护法,如何为难……,说了一遍。又问翠子到底怎样得罪了尤大人呢?翠子冷笑一声道:“尽他罢哩!看谁有脸嗄!尹师爷,你也犯不着网在里头。我是穷姑娘,没有钱塞狗洞的,要想弄两个也要有点知识呢。”说罢又冷笑了几声,只顾自己抽鸦片烟了。尹师爷道:“阿呀!你缠错了。我是一片热心,谁指望要弄你钱哇!要想弄两个,不先设个儿把你圈起来了?弄两个怕不爽快些儿!”
翠子“哼”了一声道:“我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人,尽请你圈吧。”说着又朝空中啐了一啐道:“笑话吗!”尹师爷瞧这情形,又羞又恼,那里还坐得住?由不得拿脚就跑。跑回衙里,直撞到签押房里,只喘气。马大爷道:“什么事?气得脸都黄了。歇一会儿。”等尹师爷说出话来,便把翠子的情形益发的装花缀叶的说了一遍。马大老爷听了,也觉生气。道:“天下竟有这么蛮横的婊子!……”
尹师爷道:“恰好沙壳子不在省里。不给点利害他瞧瞧!这个衙门简直的可以毁了;官也不用做了。一个婊子,有多大的头衔嗄!”马大老爷吃尹师爷一激,也恼得破了顶门,便道:“罗织他一个什么罪名好呢?”尹师爷笑道:“晚生想在心上了,翠子是抽大烟的人,他原仗着沙壳子护法,堂而皇之的把烟具放在屋里。只消入他一个‘偷食禁烟’,便打也打得,枷也枷得。顶真起来还可以办一个递解回籍哩。”
马大老爷道:“也好。还是便宜他的事情呢!”立刻标差。没顿饭工夫,只见差役一条链子锁了翠子来。又交上两支烟枪,一盘烟具,一大蜜缸膏子。马大老爷升坐大堂,把翠子提到案下,怒吼吼的问道:“你偷吃禁烟。可知罪吗?”翠子不慌不忙从身边取出一张执照来,呈验道:“小女子吸食大烟,原领过照的,并没违犯禁令。”
马大老爷冷笑一声道:“好辩的干净!据你的执照上每天只吸得三钱膏子,这一缸怕不止三两膏子呢。并且要两支烟枪,什么用处?明明是私售灯吃。”翠子辩道:“执照上虽然填着膏子的分量,如今没有开办官膏,原许买士自煎自吃,若是每天里煎熬三钱膏子,每天里吃,大老爷的告示在那里?小女子没有见过。大老爷要在小女子身上寻些事故,还请换个题目吧。”说罢冷笑。朝着两旁差役啐了一啐道:“笑话吗!这是皇上家的法堂,并不是……”
马大老爷大怒道:“就换个‘顶撞官长’的题目来问你吧!”喝打五十皮鞭。翠子到这儿才慌了,求免责打,情愿重罚。马大老爷笑道:“你说的‘不到黄河,不死心’,如今到了黄河,不自由哩!”到底打了五十皮鞭,又饶上了二百,共是二百五十皮鞭。打得翠子“一佛出世,二佛涅盘”,紧咬牙不啧一声。打罢,马老大爷道:“你心上可服?”
翠子不充耳闻,闭眼低头,只装作睡去的样子。马大老爷把案儿一拍,又喝:“再打!”翠子抵拼着打死不答话。掌刑的心上倒老大不忍,悄悄的道:“求求大老爷,谢了恩板。不然,又要打了。法堂上不是使性儿的去处。”翠子哼哼啧啧的道:“这里怎说是法堂嗄!强盗的众议厅还讲的情理哩,没这样黑暗!”马大老爷转怒,乱拍案儿,一迭连声的喝着“实给我打!……”翠子放起泼来,向地上一滚道:“不打死我,不算好汉!咱的舅子!”差役吆喝道:“别乱说。敢是疯了?”
马大老爷见他这个样子,名儿叫作“拼死撞了”。倒奈何他不得!究竟“酷刑死命”,担着老大的处分。拿功名同他拼,其实划算不来。马大老爷原是个滑吏,眼见得顶下去没个收场,借势收科道:“果然疯了。且押下去!明儿叫他尝尝拶指的味儿。”翠子道:“明儿做什么?要拶就拶,明儿就轮不着你使威了!难道除了沙壳子,再没有人同你答话了吗?”马大老爷也不理他。只喝着:“押下去!押下去!”
马大老爷便退堂下来,同尹师爷商议道:“这么着尤大人那里也可以销差了。但是他说除了沙壳子,还有人同他出场哩。老夫子想想,看他还有谁是硬腰子呢?”尹师爷思索一会儿道:“他只有沙壳子是顶恩不过的。除他之外,都嫌他性格不好,没有同他说得来的。而且他是明日黄花,没几多客。同沙壳子也是前世里的缘法,凭他闹什么脾气,另人总觉难堪呢。沙壳子总是对他笑笑就完了。光景他故作大言,吓吓人罢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