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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官场秘密史
黄大军机“哼”了一声,也不说了。尤中书便退出来,瞧着时候还早,便去找他的知己朋友外务部郎中金魏陶。金魏陶道:“巧极!今儿我齐巧在‘喜春堂’兰官那里请客,我们一搭去吧。”
尤中书笑道:“有趣!吃运倒好,你是难得请客的,今儿不扰你,不知要等那时节才有你的吃局呢。”金魏陶也笑道:“请你吃了,倒惹你的刻薄,实在合不来。”说着金魏陶便坐了尤中书的车。不多一刻,到了“喜春堂”,兰官忙迎上来请安,又问:“尤大老爷几时到的?”
尤中书道:“今儿才到。你身上好?”兰官回了一声“好”。便请到里间去坐,回了一回外省的风景,尤中书故大其言的乱说了一泡。兰官原没出过京的人,如何不信。须臾,陆续来了五七个。又是良久良久,来了一个瘦长条子,细白麻子,嘴唇边微微的、希希的几茎软黄须,鼻挂着外国眼镜,白洋布长裤,黑纱马褂,头顶着一顶外国草帽,脚穿一双外国黄牛皮鞋。但不过同金魏陶拉着手,亲热了几句,其余的略一点头,算完了。尤中书看了此人深为纳罕,是个何等样人?金魏陶从没这个朋友。悄悄问那一位光禄寺署正樊老爷道:“此人是谁?怎地这般作怪?京城里从不曾有过这门子的怪东西。”
樊老爷道:“魏翁邀老兄来,没有同老兄说明的什么客吗?”尤中书道:“其实不曾。”樊老爷道:“这位是‘称心丸’懂吗?”尤中书愕然道:“称心丸,不是药料吗?嗬!要是此人开药铺的?”
樊老爷悄悄的道:“低声,低声。你不懂得。‘称心丸’的名词,这就是各省公举进京递呈请愿书的代表。有些巴望请愿得成的人,饯送代表起程的时节,拍手祝颂,呼各代表叫做‘称心丸’,齐巧同他们运动的资料名词唤做‘如意丹’,倒是恰切不移、对仗精工的一对儿。推这请愿的性质,其实同如意丹的结果,同一派子的。”
尤中书恍然大悟道:“嗬嗬!原来如此,倒要细细的赏鉴赏鉴,这种东西比成化磲的鼻烟壶来得少见呢!”于是一眼不眨的瞧着那个代表。那个代表拉足架子,意气洋洋的和金魏陶说话。尤中书细认了一回,忽然诧异道:“这人我有点认得他,但不知在那里会过的?实在想不起了。而且姓什么?叫什么?也一点儿影儿都没了。”
樊老爷道:“恰才魏翁说似乎姓石。”尤中书顿然想着,道:“在这里了。他叫石约斋,一点儿不会错的了!”说着忽然叫道:“肚子痛,肚子痛……”众人都围扰来乱嚷着:“好端端的,怎地肚子痛起来了?”
尤中书攒眉道:“痛的很!不能奉陪了,兄弟只得回去了。”金魏陶等也不敢留祝尤中书便坐车匆匆回到绳匠胡同黄大军机宅里。黄大军机恰正同着卫显功对躺着抽鸦片烟,谈刚才叉麻雀,和出一对,到拦牌筒子清一色。黄大军机正说道:“一只九筒,实在巧不过。假如你不把三万一拍,这九筒就抡不到我摸。没有这九筒摸着,即使和出,不过九筒一克,八和,底和十和,共是十八和起翻,十八、三十六、七十二、一百四十四和罢哩。大不了赢到多少呢?”
卫显功道:“二四解,当庄和,一百四十四和,一百四十四、二百八十八、五百七十六,每家解五百七十六两银子。三五一十五、三七二十一、三六一十八,共总赢进一吊七百二十八两银子。”
黄大军机道:“不是只得这点点,一吊多点银子吗?幸而你三万一拍,一只九筒拍过来了;我摸来一看,九筒,连忙暗降,我说最好的降底开花。降起来,恰巧一只一筒,等的是一四筒张子,那是算也不用算的了,一吊二百银子一家。一三得三、二三得六、三吊六百银子,畸数亏数,一点儿没有的……”
正说到这里,尤中书恰巧跑到,说道:“三吊六百银子,州县的价值呢。谁补了缺哩?”黄大军机笑道:“这三吊多银子,倒费了心思弄到来的。没有那门儿来的写意。”卫显功道:“敝居停恰才同晚生辈叉四圈麻雀,叉着一副到拦牌,所以在这里欢喜呢。”说着站起身来让尤中书躺下便抽。他们师生两个没有避忌的。尤中书虚让一声,躺下抽烟。黄大军机道:“老弟今日没有应酬吗?还是不是出去找朋友?到那里去跑了一趟?恰才叫你叉麻雀,你出去了。”
尤中书抽罢了一口烟,摇着头道:“笑话,笑话!方才门生去找金魏陶,金魏陶齐巧在石头胡同兰官那里请客,邀门生一块儿去了。魏陶倒文明的很,同这班什么代表倒拉拢的。今儿请的是不知那一省的代表,门生有点认得的。从前见过的时节,不过没有小胡须的。这儿改了调了,胡须也有了,所以头里认不出,也摸不出这是何等样人?及至问了别人,才知道是代表。他的架子拿大的很,除了主人之外,不作兴同别人拉拢的。后来吃门生细细的认出来了,这人叫做石约斋。门生就不高兴同他一桌儿吃顿饭,所以假装着肚子痛回来了。”
黄大军机道:“老弟既然头里同他认得,今儿怎地瞧不起呢?”尤中书道:“门生一来是老师不高兴见这般人的,门生就不敢同这样人交接了;再则这石约斋的历史很不好看,所以头里就不高兴这石约斋了。”
黄大军机道:“好哇!今儿在军机里议事,福中堂这老糊涂不知他什么意思?竭力赞成这回的事。直说:今番再不给他的一点面子,其实在这些代表份上呢,到底没什关系,何也呢?终不过是少数罢哩,倒毁了民气,影响才大哩。于是上头的意思有点活动了。只怕就在这几天有旨意下来呢!光景全乎偿他们的愿呢。也不见得?大约两凑凑,缩短几年是稳的了。”
卫显功道:“这般人就不值钱呢,稍微得着好点子的消息,就拉架子,眼里没得人了。”
黄大军机道:“可不是吗。方才还跑来跑去钻门子、拉交情,吃我骂了去。不到三四个钟头的时候,顿然变了调了。看着吧,不知道到底稳也不稳。老弟,你说这石约斋的历史,是那么着的一件宝货呢?”
尤中书道:“说来话长呢!那一年门生还没有进京当差,瞒不过老师,门生是爱玩的。也是一班爱玩的朋友转转弯弯拉拢了这个石约斋,瞧他的脸蛋,其实漂亮。手里着实有两个。门生倒也同他合得来,一块儿喝酒,一搭地要钱。有的说他是很有几个大铺子,做大买卖。不多几天,有个石约斋的同乡叫做谈老三的朝着门生说:‘你老哥很顶真交游的人,怎地同约斋倒玩在一块儿?敢是如今通融了吗?’门生说:‘约斋原是个体面人,同他做个朋友也没有什么关系呀?’老三冷笑道:‘你还没有知他的底细哩。我同他虽是同乡,老实说,瞧不起他。不高兴同他做一块儿的。我同你说这石约斋,他原底子并不姓石,据说姓木,扦脚木老圆的儿子。在一个浴堂里做他的吃饭行业。那里有个土财主就是姓石的,大家都叫他石瞎子的。因为这石瞎子顶欢喜玩小弟弟的,所以把两颗眼珠子十成里头玩掉了八成。总之,虽不是个瞎子,同瞎子也相去不远了。顶欢喜洗澡,天天到这浴堂里去洗澡的。洗了澡,便要扦脚,那木老圆又是老主顾了。石瞎子花钱的手很是松的,木老圆每每到了不了的时节,总是石瞎子给他三吊、十吊、八吊,使他过去。木老圆实在感激这石瞎子。有天说起吃饭的人又多,钱又实在赚不起,真真要命哩!柴米菜蔬,比着从前贵了好几倍,叫人怎样的撸过去呢?石瞎子说:‘木老圆,你家里有多少人吃饭呢?’木老圆道:‘上头还有七十八岁的老娘,老婆儿子共是八个人吃饭,都靠着这把扦脚刀上。你老想呢,叫人难不难!’石瞎子道:“儿子多大年纪?难道一个也不会弄两个贴补贴补吗?那怕十来岁的小孩子也会做小生理,赚百十文一天。可有女儿没有?’木老圆道:‘一总五个儿子,顶大的十九岁了,女儿倒没有。我那第三个儿子,今年十五岁了。那个脸蛋倒生得同女孩儿似的美秀非凡,心地也来得灵通。’石瞎子盘算到:‘我冤枉有几个钱,年纪也五十以外了,一个儿女都没有。你这样穷苦,倒有五个儿子,还且吃他们累得要死,岂不是不公道的事情吗?’木老圆道:“你老慌什么?再聚几位姨太太,怕不将来少爷、小姐,只是嫌多哩。’石瞎子笑道:‘那是不想这愿头了!你说你的老三生得还像个样儿,你若肯时,给了我吧。当个儿子,将来还有个巴望。常言道:假子真孙。儿子虽然差些,将来的孙子还不是一样吗?若说姨太太,如今还有四五个呢,该养儿子,老早也养了呢。’木老圆本来感激石瞎子的周给,没个补报。闲话之中,说出了这个机会来,岂不情愿?便一迭连声的答应着:‘很好,很好……!明儿一准送到府上来。倒是这个孩子有造化。’石瞎子道:‘你也不忙,如今你的儿子既然过继了我,我同你不是亲戚了吗?亲戚之间还有什么不可以通融?你一家子就用不着打饥荒哩。’木老圆欢喜的什么似的。明日便把第三个儿子,就是如今的石约斋亲送到石瞎子家里。石瞎子细细的一瞧,果然生得娇嫩,脸蛋儿吹弹得破似的,仿佛同唱玩笑旦的小珠子儿一模一样,所以,……”
说到这里,尤中书附着黄大军机的耳根上,嘁嘁喳喳不知说的什么,别人也听不真,做书的就不敢虚拟。只看黄大军机的面色很不好看,把鸦片烟枪一放,要嚷的神气。尤中书忙道:“老师且别恼。门生还没有说完呢。”
于是重又附着黄大军机的耳根子上,又是嘁嘁喳喳了一盏茶时。卫显功头了伸长了脖子,嘻开了嘴听尤中书讲石约斋的历史,着实新鲜有趣。讲到中间,忽然师生两个作秘密谈了,心中纳闷,便嗫嚅道:“大家听听,这么有兴趣的事情呢!”黄大军机喟然长叹道:“这一段不说吧!后来呢?”尤中书道:“后来便是这样了……”要知尤中书要说出怎样的话来,且看下文便知分晓。
卷之五三千两无心插柳十万元有意栽花
话说尤中书道:“后来就是这样了,石瞎子既说是当儿子的,旁人那里料得到其中的委曲。就有一般贪图石瞎子家有两个钱,情愿把女儿给约斋做老婆,石瞎子面子上也说不得什么。于是选了裘秀才的妹子小名叫毛珠,大家都叫他‘毛小姐’的。那毛小姐却是个文明女子,什么初等女学校的毕业生?同约斋同年岁的。但是毛小姐的脸蛋很不光标,是个胖而且黑的麻皮。
怎地石瞎子选了这么样的一个媳妇呢?要是真真瞎子了。那末耳根子是不聋的。其中有个缘故。原来是三姨太太的主意。因为三姨太太爱上了约斋,假如选了个美貌的媳妇,约斋自然要顾恋了媳妇,把姨太太丢了。所以撮弄着石瞎子娶了裘家的毛小姐,将来小夫妻俩的爱情一定淡薄,同他爱情就可以保得久长。三姨太太的心思其实灵巧不过。过了些时,约斋成亲之后,不出三姨太太之料。及至石瞎子故世之后,约斋便六辔在手、纵送自如。别的都不用说,即如他生父木老圆喜得他儿子掌了这么大家私,那好处必定比着石瞎子在生的日子越发多了!岂知石约斋眨眨眼,居然不认了!倒说木老圆驾词诬诈,一翻脸把木老圆送本县衙门去,当他流氓拆梢。”
那本县大老爷姓刁,绰号刁瞎子。本是做皮匠的出身,不知道怎样发迹起来,直做到“堂堂百里侯”。有的说,这刁瞎子的皮匠不是低微守旧的匠,却是文明高贵的皮匠,专做外国人穿的皮靴子,外国人欢喜穿那靴底,走起来发响的靴子。这都是上流社会“正诚君子”需用之物。以为老远的,已使人知道有人来哩。假如别人正干着秘密事件来不及掩饰。总而言之,不肯窥探别人的隐私,存心忠厚,做事大方之意。那刁瞎子制造的靴子,那发出来的声浪仿佛打八音琴似的好听。所以大家都欢喜买他的靴子穿,因此发起财来哩。
我们中国人的性质,做官原是最高兴的,稍微累积了两个,谁没意思弄个官来做做!所以外国人曾经算出我们中国官的数目来,大约十人之中已占了一人是官了,倒像武营体制;十个人之中提出一个什长来,管教那九个人。所以仕途的拥挤、流品的夹杂,要算地球上放出一道五色缤纷、灿烂可观的大异彩。因此《官场现形记》一书,只有我们中国编得出,日新月异、层出不穷,动辄数十卷,铸字百万言,还且如将不尽,来之无穷。我们中国的出产,可以傲睨五洲、争衡万国者,唯有一部《官场现形记》,不怕外国人仿做得来的,岂非利权独擅的一件好物事吗?
烂言扫去,正传编来。旦说刁瞎子刁大老爷在官场流品之中,也算得上中的出身,其实是个有技艺的商人。但是商人,那金钱主义益发看得重些,联络地方上的绅富,手段愈觉能耐得多。所以石约斋同刁瞎子非常的说得来。刁瞎子贪图石约斋手里有两个,石约斋借着出入衙署的声威,装做自家门面。他俩真所谓“以势利交”者的哩。当日刁瞎子接到石约斋的禀词,仿佛奉了宪帖似的,连忙签差把木老圆提到,不管三七二十一,打了三百板子,一面大枷枷到石约斋门前示众。刁瞎子便把石约斋请到衙里,道:“老哥所委的事,兄弟已经照办了。还且把这姓木的枷到府上边,舒舒老哥的气。这是兄弟分外的孝敬。”
石约斋忙作了一揖,道了谢。刁瞎子又道:“究竟这姓木的到底怎样的意思?这种话,岂可乱说得的?兄弟心里其实作怪。横竖事情已完了,老哥不妨当做闲话似的谈谈。”
石约斋道:“治生的家事通在老爷台洞鉴之中。这又何必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