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宫闱史

  孝宗除敬礼马文升、刘大夏外,以谢迁、刘健、李东阳三人为最宠信,一时又有谢论、李谋、刘善断之说。谓谢迁工读论,李东阳善谋,刘健更善于决断大事也。孝宗又当纪太后承议,立尚书张永升的女儿张氏为皇后,立金氏、戴氏为皇妃。
  其时上有英主,下有贤臣铺治,真是百废俱举,大有天下承平的气象。孝宗也极力效法宣宗,奖励风雅,闲暇时和李东阳、谢迁等一班文臣吟诗作赋,都下文风为之一振。时朝臣三杰中,要算兵部尚书谢迁建白最多,连宫中纪太后都很器重他,常常在宫中道及谢先生的。
  那谢迁是浙江上余人,号叫恭仁,在未达的时候,家中极其贫困,幼年还替人家看过牛。但他生性喜欢读书,听得人家的小孩念着书,谢迁也记在肚里,到了赶着牛回来,就坐在茅檐下高声朗诵。村中设帐的是位孝廉公,见谢迁很肯上进,便去对他的封翁高云说:“令朗将来必是大器,某愿不取修金,教他读书。”谢封翁听了,即命封迁去随着孝廉读书,谢迁果然刻苦功读,暑天怕蚊虫螯他,便燃了一油灯,身体蹲在翁头中读书。这样的七个年头,出去小试童子试,居然列了案首。
  谢封翁也不胜喜欢,替谢迁定下一门婚事,是同里的刘老大的长女儿。
  到了这年的秋季,谢封翁去通知了刘家,给谢迁完姻,谁知道得迎娶时,刘老大的长女抵死也不肯登舆,她说:“谢家小子是牧牛儿,我至死不嫁这种村童的。”刘老大和他妻子再三地劝说,他大女儿就要寻死觅活,弄得刘老大束手无计。外面谢迁又来迎亲,几次催着要起身,急得刘老大老夫妇两个好似热锅上的蚂蚁,真是走投没路了。
  正在万分着急,刘老大的次女在旁说道:“父母之命不可违,姐姐还是好好地上轿吧!”大女儿忿忿地说道:“你肯嫁与牧牛郎吗?”次女冷笑道:“当初父母如把我许配谢氏,今天自然是我去了。”这句话说得大女儿哑口无言,倒将刘老大提醒过来,忙一把掩住了次女,垂泪地道:“你姐姐不肯,叫俺两老为难,现在怎样去对付谢家?俺想你是孝顺老子的,不如你代了姐姐嫁过去吧!”次女见说,慨然答道:“只要将来谢家没有话说,女儿就替姐姐前去。”刘老大道:“这是秘密干的事,决不使谢家知道的。”于是把次女妆扮起来,匆匆扶上了彩舆,由谢迁导着吹吹打打地去了。
  及至夫妇交拜毕,新人送入洞房,坐了床帐,喜婆才搀了新妇出房参见翁姑时,亲友嚷着大家瞧看新人,面红才去,众人都吃了一惊。原来新娘满脸的麻黑点,掀着鼻子,异常地难看,更加她的头顶患过疥癣,青丝寥寥可数,愈觉丑陋不堪,古来的无盐谅也不过如是了。谢迁见妻子这般丑恶,心里十分懊丧。只碍老父的命令,不敢违拗。那些亲戚多暗暗好笑,连谢封翁也老大的不高兴,深悔自己莽撞了,会冒冒失失地聘了这样一个丑媳妇。
  韶光流水,转眼过了三朝,谢迁因娶了丑妇,独自坐在书室里纳闷,忽听得外面人声杂乱,打门似雷鼓般的,正要出去开门,却见四五个红缨短衣的报子,飞也似地抢入来,见了谢迁,齐声道:“孝廉公恭喜!”便跪在地上讨赏,谢迁瞧那板条,却是自己重了秋试乡榜,上面大书着第九名举人的字样。
  谢迁这一喜,倒把妻子的心事抛掉了,便亲自去包了几钱银子,赏了那报子自去。不一会,亲戚族人又都来向谢封翁父子道贺,又把丑陋夫人相的古话,劝慰着谢迁,谢封翁也道:“新妇面貌虽不佳,福分谅来不差的,她进门三天,就做现成的孝廉夫人了。”说罢哈哈大笑。谢迁听了这话,稍稍地对他夫人和睦了一些。但这位刘夫人倒是外浊内清的,平日不轻言笑,上能侍奉翁姑,下敬夫婿,一切的举止处处以礼自侍,什么进巾递栉,颇有举案齐眉之概,夫妻间端的相敬如宾。谢迁见他夫人壮凝稳重,是贤而无貌,原不足为病的,由是把刘夫人渐渐地重视起来。他那读书,也越发用功,翌年成了进士,待到进京会试,连捷入了词林,授翰林院庶吉士。不久又迁翰林院编修。这时的谢迁,当然志高气扬,就在京师纳了两名美妾,一面请假回乡扫墓,顺道接眷属进京。
  这位刘夫人也凤冕蟒袍的归宁去辞别父母,刘老大夫妇笑得连嘴都合不拢来。还有那些亲戚近邻来给刘老夫妇贺喜,有知道从前代嫁这件事的,都笑那大女儿没福。大家赞叹不决,更有那邻人的女儿媳妇们拥围着刘夫人,有说的也有笑的,有赞美的,好像群星捧月,艳羡声和欢笑声嘈杂得不知所云。正在欢滕一室的当儿,忽见刘老大的小儿子从里面哭出来道:“不好了!大姐姐在房中吊死了。”众人听了齐吃一惊,慌得刘老大夫妇两个带跌带爬地赶进去,已见他大女儿高高地吊在屋椽上,忙去解得下来,早已经手足冰冷,气息全无了。刘老大的妻子便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一声声地哭起肉来。众亲戚听得大小姐自经,个个地替她叹息。
  原来那大女儿不愿嫁与谢迁,重许给一家富户,岂知丈夫是个纨绔子弟,父母一死,吃着嫖赌皆备,一年中把家产荡光,竟患着一身恶疮死了。大女儿弄得孤苦无依,只好回她的娘家。
  后来得知谢迁成了进士,心里已懊悔得了不得,今天见他妹子做了翰林夫人,回家来辞行。她看在眼里如何不气呢?暗想这荣耀风光本都是自己享受的,只恨一念的骄傲,眼瞪瞪瞧着人家去享富贵。这样地越想越气,躺在房里鸣呜咽咽地哭了一场,乘外面杂乱无人瞧见的当儿,解下带子来自缢而死。
  总算刘老大晦气,等她次女儿起身,恨着替大女儿买棺盛殓。那时刘夫人代她姐遣嫁的事,始逐渐传扬开来,落在谢迁的耳朵里,对刘夫人笑道:“你姐姐小觑我是看牛的,其实是她红颜薄命的缘故。”刘夫人听说,不觉启齿一笑。她自嫁谢迁到如今,此刻算得第一次开笑脸。谢迁接着进京,做了几年编修,宪宗皇帝宾天,孝宗嗣位,便把谢迁提为侍郎,再迁尚书,一时宠信无比。
  有一天上,纪太后在景寿宫设宴,懿旨召各大臣的命妇进宫赐宴。众臣奉谕自去知照眷属,一时如李东阳的胡夫人,刘健的何夫人,马文升的陈夫人,刘大夏的管夫人,李梦阳的许夫人,戴珊的魏夫人,都纷纷进宫。只有谢迁的刘夫人,谢迁觉她的容貌太陋,恐见笑同僚,便私下令爱姬杭氏穿戴着一品命服乘舆进宫。当众夫人晋谒纪太后时,到了谢迁的冒充夫人杭氏,纪太后忽然说道:“你不是谢尚书的正室夫人,快去换了正室的来见哀家。”杭氏被一口道破,到底是心虚的,慌得粉脸通红,只得含羞带愧地退出宫去。见了谢尚书把纪太后的话讲了一遍。谢迁没奈何,又把第二个美妾褚氏改扮了进宫,仍被纪太后看穿,弄得谢迁实在不得而已,只好请出这位刘夫人来,也穿着命妇冠服,乘舆进得宫出,纪太后看了,这才笑道:“那才是尚书夫人来了。”其实在座的许多诰命夫人,都疑纪太后有预知之明。刘健的何夫人有些耐不住,便离了席,请求纪太后的明示,众夫人也都要明白这个疑团。不知纪太后说出些什么来,再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五回褥姮娥方道士求雨剿鞑靼王满奴朝天
  却说纪太后见何夫人等求示辨别尚书夫人的缘故,纪太后不觉微笑道:“这个没甚奇异的,因方才冒充的尚书夫人,哀家见她举止轻佻,不像个诰命夫人。况谢尚书是个正人君子,家庭中规模一定很好,断不会有这样的正室夫人,所以哀家就揣测她一下,恰好猜个正着。致第二次猜她还不是正室夫人,是照情理上体会出来的,譬如他第一次令姬妾为冒替,就可以晓得他正夫人必不甚出客,是恐怕被人见笑,便饰了出客的来代充。怎奈第二次进宫来的,虽不如前人的不稳重,面貌儿却如花似玉,比前人更见得出色,既有这般相貌,何必要他人冒替?
  由此可知来的还不是真的。未了才是真的尚书夫人了,你们看了认为怎样?”何夫人、魏夫人、许夫人、陈夫人、胡夫人、管夫人等都齐声称赞道:“太后的明见如神,是臣妾等万万不及。”说着大家又谈了一会家务。
  纪太后也是小家出身,对于这班命妇,特地格外优容一点。
  所以有说有笑的,这席御筵吃得很是有乐,只有刘夫人低着头默默不语,纪太后偏是器重刘夫人,说她资质淳厚,福泽远出座间的诸夫人之上。待到了宴毕,各人均有赏赐,唯刘夫人的赏赉比众人独厚。大家叩谢了赐宴及赏赉,分头出宫去了。自后刘夫人常蒙纪太后宣召,有时留在宫中三四天不归。命妇不准出入禁阙的旧例,是纪太后所打破的,且按下不提。
  再说孝宗自登位以来,远佞近贤,天下大治。弘治三年,张皇后生下一位皇子来,孝宗青年获麟,分外地兴高采烈。于是到了弥月,循例祭告太庙,由礼部拟名,叫做厚照。朝中文武大臣,都上章称贺。孝宗命赐喜筵,并经张皇后升了凤仪殿受贺,大犒禁中的内监宫人。
  这样地忙碌了一番,才得安静下来。戴妃又生了皇子,取名叫作厚炜,这时宫中又是一番的热闹。孝宗见有了两子,自应早定名分,便召李东阳、谢迁、刘建等商议,册立皇子厚照为东宫,诏令颁布天下,内外臣工又纷纷上贺表,较前更是闹盛。还有许多大臣的命妇也进宫向纪太后、张皇后、戴妃叩贺,纪太后命在宫中,召伶人演剧助兴。又闹了有十多天,把那些官人太监忙得屁滚尿流,终日手脚不停地奔驰。待到空闲下来,大家已是力尽筋疲,东倒西歪的了。
  孝宗以自己有子,便想到了幼年的事情,把抚养他的吴太后又重加谥号。更记起了那个魏宫人,也有几年抚育的功绩,经当日宪宗封她为圣姑,仍保护着皇太子即今之孝宗,誓不嫁人。如今魏宫人已死多年。孝宗回忆,不禁十分感伤,即追谥为恭俭贞烈仪淑大圣姑,另建坟墓,春秋祀祭,配享太庙。
  又下谕寻访魏圣姑的家族,以便加爵封官。
  魏宫人是咸阳人,地方官四处探访,找着一个魏宫人的族弟,在乡间务农度日的,那地方官却不管好歹,把他送进京来。
  孝宗亲临便殿召见,那农人叫作魏宝,自幼没有读过书,询他祖宗三代都回答不出的。宪宗见他这样蠢笨,如何做得官?随即下一道上谕,令咸阳大吏给魏宝建一所住房,赐官田两顷,金三千两,黄金五十绽,子孙世袭千户。他日如子弟知书的,文捧监司,武任把总,俟有功勋再行封赏。
  那魏宝是个勤苦的乡农,忽然平空来了这般好处,真是一交跌在青云里了。他回到家中,和妻子女儿讲讲笑笑,一天到晚合不拢嘴了,渐渐患了欢喜过度的神经病,见人便放声大笑,指手划脚地说自己见过当今的皇帝,皇帝叫他坐了喝酒等,胡七乱糟地说了一会,似这样地闹了半年多,竟一病呜呼了。穷人没福消受这句话应在魏宝身上。
  那孝宗做着太平天子,与民同乐,可算开明代未有的盛世了。这样一年地过去,转眼已弘治九年,孝宗的图治精神慢慢儿有些懈情下去。他恃着外事有谢迁、李东阳、刘建以及王恕、彭昭、戴珊等,内事有马文升、徐溥、刘大夏、李梦阳等,人材济济,孝宗乐得安闲游宴,把朝政大事一古脑委给刘大夏、李东阳等,自己拥着金贵妃,不是翱游西苑,便是徜徉万岁山。
  又在万岁山上盖起一座摘星楼和毓秀亭来,那建筑的工程都由内监李广一手包办。李广又去搬些民间的山石花木、虫鸟等东西进来,取悦孝宗。
  深宫的皇帝哪里有这些东西看见,经李广上献,便不辨好坏一概给与重赏。李广又百般地献媚金贵妃,贵妃在孝宗面前,自然替李广吹嘘,说他能干老成。孝宗听信金贵妃的话说,逐渐把李广宠任起来。李广要在宫中植些势力,又引出同党杨鹏,一般地侍候孝宗。过不上一两个月,孝宗也把杨鹏信任得和李广一般,李广、杨鹏两人有了搭挡,少不得狼狈作奸,先拿那些内监宫人们一个个地收服了。自恃着皇上信任,和各处的首领太监做对,不到半年,凡宫中太监所任的重要职役,都更换了李广、杨鹏的私人。
  杨鹏见李广权在己上,暗中也狠命地结党,两下里互生猜忌,暗斗非常地剧烈。一时宫中的内监宫人,有李党、杨党两派,捉着一点儿的差事,各人在孝宗面前攻讦。孝宗不知他们的儿戏,也有听的,也有不听的,两党的争执不曾分出高下的。
  李广见斗不下杨鹏,心里老大的不甘服,以为杨鹏得自己提拔起来的,现在居然要分庭抗礼了,岂不令人活活地气死。由是李广和杨鹏争宠的心也益切了。后来,李广默察孝宗的心里很相信释道的,就去都下旧书肆中搜罗些炼丹的书籍来置在案头。孝宗看了爱不忍释,天天披阅着道书,想研究那长生的方法,终得不到个要领。
  有一日上,孝宗瞧见一册《葛洪要著》,觉得内容离奇光怪,苦不识他的奥妙,回顾李广侍立在侧,便笑着对李广道:“你可懂得这书中的玄理吗?”李广忙跪陈道:“奴婢是凡胎浊眼,哪里能够省得。陛下如要参透它,非神仙点化不可。”
  孝宗摇头道:“神仙不过是世上传说而已,人间哪有真的神仙呢?”李广正色说道:“若讲活佛世间或者没有,至于神仙,奴婢倒遇见过的,确是位法力浩大的金仙。”孝宗惊道:“这是真话吗?”李广叩头道:“奴婢怎敢打谎?”孝宗道:“如今那神仙在哪里?”李广故意皱眉道:“既做了仙人,自然行踪无定的,什么方壶圆轿,罗浮蓬莱,都是他们的栖息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