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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茶花
元戚道;「我也恍惚听见有人说起过,这两个你都认得么?」那人道:「武林林我不曾见过,这谢珊珊是极熟的。」元戚高兴道:
「我们就去访珊珊何如?」那人道:「那样罢,今晚我们在大新街的金谷香一叙,我做介绍,你就去叫他来。那边楼底下就是马车必经之处,也可看看如水如龙的景况。」元戚道:「那也好,谢珊珊的历史你可晓得么?」那人道:「珊珊本是一家大人家的姬妾,中东一战他丈夫以诸生从戎,死在阵上,噩耗回来,珊珊痛不欲生,却又为大妇所不容,逐出门来,幸亏她大伯是一个大员给他些银子,叫他寻一所庵堂,焚修度日。不料出来之后,又被奸人哄骗,依然堕落花丛,美人身世要算是可怜得很呢。」元戚也慨叹一回,那人便先去了。这里元戚料理些印刷事件,天有傍晚,接到金谷香的请客票,下面写个杜字,知道就是方才那个人了。原来那人姓杜号叫小牧,是一个风流的班首,上海倌人没一个不认得的。当下元戚坐车望金谷香来,上了楼,找到房间,见先有了几个客,问起姓名却都是有名的名士,有
号山人的,有号词客的,有号亭长的,一一寒喧过了。那日正是礼拜,从张园、愚园回来的马车在楼下经过,不知有许多,凭栏一望,但见衣香鬓影,散绮流芬,那繁华真算到极处了。
元戚一眼瞥见北头来了一辆雕轮绣毂的轿车,马夫两人,一色杏黄缎的号衣,红缕大帽,驾着新金山的大马,飞一般来,车中一个粲者,穿一身月白的衫裙,襟上簪一朵碗大的茶花,分明有一般光彩四射,耀得人不敢正视。正要定睛细看,只听得杂沓蹄声,早已抹过转角了。一阵香风随着气浪漂过来,迷迷糊糊的,脑中映片未减,似乎仍有一个绝妙美人站在面前,半晌半晌方才回过一口气来,问小牧道:「那是何人,竟有这般美丽?」小牧转问旁人道:「这就是武林林了。」元戚踊跃道:「何不就叫她来看看?」小牧咋舌道:「这武林林的局好难叫哩。你具了这种才貌,便自命不凡,看世上一班堕鞭公子,走马王孙,哪一个在他的眼,他却并不待慢,只是嘻笑怒骂,旁若无人的数说一阵,谈论一阵,也不懂有许多人会说会笑到他面前便一句也没有了,再不消说去狎他了。所以他倒很自由的应局的。迟早都听他自便,没有人去责备他的。他最喜欢坐马车,在家的时候极少,人去那边寻不着他,他常常说人家来恭维我、奉承我,却是假的,其实他们看我是个妓女,看不起我是真的。我为什么冶容装饰去受他作践,我只消像行云流水一般,自寻我的乐处就是了。直要等有真爱我、真敬我的,我方肯把真爱情报之呢。这是他平常的议论,你道容易请教不容易请教呢?」元戚默默然半晌,方把念头打断,不一时客已到齐,主人替元戚开了一张谢珊珊的局票,旁边添写着杜荐两个字,其余的客也一一写了,便叫细崽发出,一面点菜吃起来,到第三道菜上时,众局都到了。谢珊珊却是最后一个,一进门便问那个叫的,小牧用手对元戚一指道;「这位陈大少叫的。」珊珊向小牧嫣然一笑,亭亭的走到元戚身边坐下,元戚回头一看,顿觉魂灵儿飞去半天,只管呆呆的看。珊珊被他看不过,低鬟一笑,更是有一种幽情,从眉梢眼角荡漾出来,便把思念武林林的都移在珊珊身上,心中暗忖道:这人姿色虽比不上刚才的车上人儿,也算是美的了。我陈元戚一腔情绪,只怕要网着他了。珊珊也想:这个客人举止有些与众不同,不可轻慢。便两心相映,坐到席散方走,去时叮咛叫元戚到他那里。元戚答应了,当晚就与少牧同去,自有一番情致,从此时相往来,成了一个鹣蝶缘了。
第十回 香国抡元文人韵事 潢池盗甲杰士惊心
有一日元戚馆中没事,觉得无聊,便往三马路谢寓来,上得楼梯,静悄悄的楼下喊着客人,却没有娘姨出来接住,门帘下着,也不知里头做些什么,晓得有异,便蹑手蹑足走到后房,张望时只听正房似有两个人,切切私语的声音,掀开一角帘子看时,一个马夫模样的人,穿了一身元缎衣服,打了一根油松大辫,辫有四五两重,坐在榻床上,低低的说道:「我听见你此刻做了一个没辫子的恩客,可是有的么?」珊珊道:「又不是和尚,如何见没辫子?不过剪过头发罢了。也算不得恩,只是走得勤些,哪里赶得上你呢。」元戚听了气往上伸,要想进去,又不知究竟是什么人,忍了又忍,狠命一摔帘子,回身下楼,登登登走了。惊动里面珊珊,赶快出来,已经不及。原来那时娘姨们回避出去,落得逍遥自在,干他们的事去了,所以一时楼上无人,元戚上来,他们竟没有听见,当下动问客堂,晓得就是元戚,珊珊悔之无及,那人也觉没趣,草草的走了。元戚回到馆中,一腔怒气不息,心中暗忖:像珊珊这样高贵的人,如何却同这种下等人结缘,莫非真应了庆如的话么?我当初不肯相信,谁知今日却临到自己身上。咳,罢了!罢了!只当前天没有认得他是了。这样一想,便心中清净许多,仍旧干他的事业不提。只是酒后茶余,予怀怅触,不知洒了多少临风涕泪呢?
过了几日,三马路娘姨大姐一天来请几次,元戚只是不理。一日正在无聊,拿着一本书躺在睡椅上看,只听耳边一声大少,俺们先生来了。睁眼一望,外头冉冉的进来,正是珊珊。看她眉颦敛翠,涡印消红,比前清减了好些,却更添十分丰韵。气早平了一半,站起身来道:「你来做什么?」珊珊款款走到身旁坐下道:「你好狠心。这两天一次不来,倒在外头造许多谣言,你,你……」说时哽咽起来,元戚连忙道:「没有的事,这两天我事忙,所以没来,今天正想来走走,恰好你来了,何曾造什么谣言呢?」珊珊掩泪道:「别人不知我的心,也还罢了,你也这个样,教我有什么活头。」元戚拦道:「好了,不用说了。算我差便了。」娘姨从旁插嘴道:「不来是你陈大少差呀。俺们先生一心和你要好,你不晓得在哪里听了闲话,却来放野火,照你们这样交情,可是该的?」元戚认过不遑,连前日亲眼看见的一字不敢提起,坐了一回,珊珊回院,元戚便跟了去。这一晚百样奉承,自不必说。从此更死心塌地,竭力的报效了。有一天正到三马路来,看见客堂房间里坐着两个人,烟容满面,穿的衣服也是旧幌幌的,正在那里谈天说地,谁家的先生好,谁家的先生多,说个不了。珊珊也坐在那里,见元戚来了,方走进正房来陪。元戚问是何人?珊珊道:「就是为开花榜的事,他们正议论哩。」坐了一回,外头娘姨进来,问珊珊道:「他们要走了,问你所说的话,作准不作准?他们好去做。」珊珊道;「作准就是了,只叫他们不要搭我的浆。」娘姨出去回复,那两人走子。珊珊也没有送,过了两天,香海报上开了一个花榜,第一名状元便是谢珊珊,住三马路。那评语是什么藐姑仙子、洛水神妃,十分倾倒。元戚看了心中一喜,好像自己中了状元一般,立刻拿了报跑到三马路来,想要报喜,走进门只见黑压压拥着一屋的人,语言庞杂,上面点着大红蜡烛,香烟缭绕,中间挂了一副描金彩画,大红报单上写着道:
捷报
贵院先生谢印珊珊奉
香海报馆大主笔取中一甲第一名花榜状元,择日上匾庆贺
元戚看罢,走上楼来,只见前天所见两人又坐在客堂房间里了。又是什么榜眼怎样好,探花怎样好,传胪怎样好,但是都不及状元的好。又是名贵哩,高华哩,说不尽许多好处,却只有几个姨娘在那里跟着打哄,不见珊珊在彼。心中诧异,径进房中,却见绣幕低垂,银钓不上,一个小大姐上前道:「陈大少来了。俺先生有病呢?」元戚吃了一吓,走近床前看时,果然杏脸失妍,桃腮少润,伸吟床褥,宛转衾绸。元戚便在床沿坐下,低声的问道:「怎么一夜就病了呢?」珊珊仰起头见是元戚,便道:「也没有什么病,不过早晨起来觉得怪烦的,后来又被底下人声一吵,更是头昏脑胀,睡了一回,倒觉好些。」说罢气喘不止,元戚把他的头一摸,热得似火一般,不觉大惊道:
「你这病不轻呢!须要请个医生才好。」珊珊道:「东面有一个姓胡的医生,听说很好,已经叫相帮去请了。」无戚便不肯走开,一会儿倒茶,一会儿送水的服侍。外面娘姨进来说:「那两个人要走了,东西预备了罢?」珊珊叹口气道:「早知这般没福,要这状元做什么?东西在箱子里,你们开出不,给了他们罢。」娘姨答应,自去打发。」元戚也不理会,只耽心珊珊的病情,一时医生来了,元戚便陪着诊脉,已毕,请到厢楼里开方,元戚动问病源,那医生摇头道:「病势非轻,只怕要发喉痧。」元戚吃了一惊道:「这便如何是好?不知可以止住他不发出来么?」
那医生道:「病象已成,如何能够不发?只要发出来不十分利害,已中侥幸。」又摇摇头道:「看来竟是极危之症,只怕兄弟的才学吃不住他呢。姑且了这方再看,如果无效,还是另请高明为是。」元戚听了更加吃惊,原来上海地方,人烟繁密,秽气熏蒸,新鲜的空气极少,又加饮食不慎,饮水不洁,每当春秋之交,疫疠盛行,最利害的是喉风,往往传染开来,一家要死掉几个,像盛名鼎鼎的小林宝珠就死在这个病上,所以元戚着急,当下医生走了,一家人惊慌自不必说。元戚道:「这个医生未必靠得住,还是把上海有名的像张襄云、巢崇山、羊月樵他们请几个来,听得说街阁陈莲舫也在这里,要打听地址,赶快去请才好。」床上珊珊听了倒说:「又不像是你,恍惚同坐马车到张园一般,走走又不是张园了,只见一片汪洋,竟是一条大海,一下里你又不见了,海中跳出许多鬼怪来拖我,我吓得大喊,就此惊醒,照这梦看来大约不久于人世了。」元戚竭力抚照一番,从此元戚日夜在珊珊处侍奉汤药,跬步不离,看看日重一日,喉间腐烂,饮食不进,无戚忙得发昏,一连几日没有回馆。谁知北方却闹出一桩大事,那天元戚在三马路有一个馆里头人来请他,说朋人在馆立等,叫他一定回馆一次。元戚摸不着头脑,只得嘱娘姨服侍,我去去便来,回到馆中,原来却是唐笏臣,仓皇的说道:「你如何此刻才来?你可晓得北京义和团起事要扶清灭洋,学习什么拳法,又有大师兄二毛子等名目,此刻已闹得糟透,京里头杂乱无章,德国的公使、日本的书记生都给他们杀了。上头五大臣信了他们的邪术,一意主张排外,许景澄、袁昶好意去劝他,反拿来正法,洋兵已联合了八国,打破了大沽口,要进京去救使馆。看来大事不妙,中国亡在目前,我们若不趁此做些事业,将来沦为奴隶,永无翻身日子,我已预备一切,刻下先在上海开一个会,搜罗些人才,你快来帮一帮忙。」无戚大惊道:「我这两天有事没有出来,那里晓得竟闹了出这般大事。你想动倒也不差,只是我是不能与闻的,一来有些事务牵缠,二来近来身体也不好,只好过几时看情形再说。」笏臣着急道:「此刻是什么时候,我们所做的是什么事?
好把别样来推却么?这是你存心不肯做了,那就老实说就是,何必又要等察看情形?」元戚一时回答不出,笏臣也气愤愤的走了去。自赶他事不题。这里无戚仍回到三马路来,尽心竭力的要治好珊珊的病,哪知日重一日,就是卢扁复生也无可挽回了。
第十一回 海国春大开追悼会 富有党齐上断头台
那天晚上将近三更,珊珊的运命快千终了。大家瞧着不好,都已预备后事。元戚睛肿肿的,坐在床前,只是掩泪,看珊珊时,一丝两气,兀是喘哩。眼睛虽是睁着,像是哭泣的光景,却没有眼泪,一只手指着元戚,想要说话,也没有声音,元戚此时心痛万分,忙执了珊珊的的手,低低叫唤,一阵眼泪都落在手上,不及拭干,只见珊珊拚命的挣了一声陈郎,便两手一伸,动也不动了。脸上颜色渐变,气息停了,元戚知道不好,连声叫唤,也都无用,不禁号淘大哭,几乎晕去。便有几个娘姨上来劝道:「俺们先生已经过去,就哭死也不中用了。陈大少你还保重身体,如果心下不忍,发送得好看下些,就是你陈大少的情了。等下节我们再跟一位先生,包替陈大少中意。」元戚听了毫不理会,拭拭泪出去办理后事,尽心尽力办得十分丰厚妥帖。租界规矩是不准停柩的,当日成殓了,就抬出去了,也用了一付五梅花执事,元戚送过回来,重到三马路,只觉得零脂剩粉,触目伤心,日影照帘,恍惚仍有人在那里凭栏远眺一般,又不觉哭起来了。一时存身不住,径回馆中,那一夜间何曾睡着,在枕上千思万想,要替珊珊做个追悼的会,好让他名传不朽。一天明就爬起来托人借地方,那人去了好久,没有回来,元戚盼得心焦,在屋里踱来踱去,觉得无聊得很,不免拿些报纸来解闷,一瞥眼看见上面载的联兵入京,两宫西狩的话,仔细一看原来拳匪只吵自家几个人,等到洋兵一到,没见过一仗就跑的跑、死的死,一个不剩,倒带累得京里百姓吃了两番兵荒,真是会惹祸的主儿。无戚彼时看了,失惊道:「怪道几日里,哪知道有这许多变,不晓得笏臣的事发动动没有?」便翻了许多报章,看见今日的紧要的新闻内有一条题目是汉口会党起事,吓了一跳,仔细看时上面大略说有人在汉口发卖票布,上面有富有四海字样,定于某日起事,幸亏前两天捉了他们的党羽,供出为首的住址,登时发兵去围住寓处,一概擒获,没有走掉一个,此刻已经解到武昌去了。以下便是如有续闻再行报告等说话。元戚看了心下慌张起来,一时坐立不住,边忙出门去打听,遇见一个朋友邀到家里密谈,方晓得些事就是笏臣做的,此刻捉了去,党羽都已四散,只有他同志数人住在一块的,都捉去了,听见有什么姓傅的、姓关的在内,大约不久都要正法了。元戚听了好像冷水浇背一般,半晌不曾言语,辞了出来,惘惘的回馆,那借地方的人已回来了,报说已借定四马路海国春地方准于后日时开会,明日要先预备起来,元戚便把笏臣的事放一下,一心办追悼会的事。先去登了各种小报,一面差人去铺饰起来,多做几个花圈,扎得青翠扑人,取出珊珊旧日一个小照,预备供奉,正在忙时,又得笏臣等都已在汉口正法的信,越发伤感,当夜睡在床上,做了一副挽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