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茶花

  一种是拍马屁,一种是吹牛皮。这两种相辅而行,是缺一不可的,假如你只会拍马屁却不会吹牛皮,那人家虽然喜欢你的恭维未必肯上你的当,假如你只会吹牛皮却不会拍马屁,那就要惹人家的厌,没心肠来听你了。所以上海滑头都练就这两副工夫,都到了绝顶,方才哄得住人家。当下世升便把全副本领施展出来,对笏臣道:「笏翁贵省是本朝中兴元勋的珂里,山灵水秀,代产奇才。笏翁应运而生,将来一定也是一个大大的元勋,兄弟今日幸识荆州,将来一定要求提拔的,至于贵省人丰功伟烈、彪炳寰区,中国人民尽受福荫,所以簪缨相继、青紫连绵,不说别的,就这两江总督一缺别省人如何做得来。真是东南半壁倚若长城的了。像现在刘岘帅尤其老成持重,身系安危,并且礼贤下士,识拔人才,记得兄弟前番到省,循例禀见,也没有什么格外孝敬,他老人家因兄弟在上海略略有些声名,顿时传见谈了有五六点锺,方才辞了出来,以后又便衣传见四五次,因为兄弟稍知医理,便要委一个医学堂总办的差使,又因为兄弟在南洋开了一个机厂,便要委到南洋考察商务,倒是兄弟接了家里电报,有些要事,所以竭力辞了,如今还时时有信来问能去不能去哩。真算得是生平第一知己了。」话末说完,对坐一人却扑嗤一笑道:「大约岘帅久闻足下的大名,因此必须借重呢。」世升见此人讪笑他,不敢再说,回转头又同别人讲他的丸药去了。笏臣也付诸一笑,不来理他。不多时席已散了,那天因没有叫局,所以散得快些。笏臣临走又被世升拉住,一定要请教住址,明天准来奉候,还有戒烟丸要仰仗大笔做一篇赞哩。
  笏臣含糊答应,匆匆坐上车去了。世升又同别人一个个拉拢几句,直到主人都走方才坐了包车回南路来。一面盘算,一面留心细看路上的行人,却见电光底下对面来了三个人,后面两个像跟班模样,前面一个老者四方面孔,赤黑的胡须,认得是一位观察公,慌得跳下车来,上前请了一个安,叫声:「大人卑职伺候。」便往旁边一站,那大人定睛一看,约略有些认得,点了点头道:「不用客气。」世升连忙招呼道:「难得大人降临敝地,卑职斗胆攀留宪驾,到迎春坊林宝珠家花酒替大人洗尘。」那大人道;「也好。」世升见大人允了,喜得尽情,立刻唤了一部马车,同大人坐上,把包车让给跟班坐子。在车中刚问得大人何时在省中启行,行轩在那里两句话,已经到了迎春坊口。

第八回 酒地花天现出官场变相 温泉竹屋消磨壮士情怀

  世升便同那大人进了三弄,认定小林宝珠牌子,进门恰好宝珠在家,上前请叫过了,让在榻床上坐,世升便叫把他的娘阿金叫来,吩咐道:「今天我请这刘大人在这里用酒,你们要格外巴结些才好。刘大人是公侯门第,到这里来真是赏脸给你们,该要晓得。」阿金听了慌忙吩咐账房里去了,世升一面又恭维道:
  「宪驾在此屈等得很,待卑职请几位上海的阔人坐陪大人谈谈。不瞒大人说,这班阔人因卑职办事还好都同卑职来往的,很亲热。」一头说,一头已写了许多请客票,什么严大人哩、施大人哩、周大人哩,也记不清许多,怕相帮的不地道,叫他自己的车夫去请,说务必要请赏光。谁知去了半日回来,却说是一概谢谢,急得世升抓头摸耳,老大不堪,又十分足恭,想是时候太晚了,倒劳大人久候。也罢,就请卑职的几个同事来,将就陪侍罢。便又挥了几张请客票,刚刚发出,门帘外一阵脚步声进来许多人,都是头上前刘海卷得很长,脚上外国的黑色线袜,齐道:「老褚你难得请客呵。」世升忙丢了几个眼色道:「这位刘观察新从省里下来的。所以兄弟今天奉攀一叙,邀诸位作陪。」众人听了都吃一吓,延挨半晌,免不得上前招呼,也有作揖的,也有点头的。有一个要想学官场的请安,却把脚拖得忒长了,立脚不定,几乎吃跌,挣的面孔通红,好容易大家坐定,世升随便吩咐摆起台面,一面开写局票,世升对着刘大人道:「这小林宝珠倒还不差,去年游戏报馆,取过他曲榜状元,大人就叫他一个本堂罢。」刘大人道:「那是你的贵相好,怪难为情的,使不得。」世升忙道:「这个不妨事的。只要大人中意了就是。」刘大人便点了点头。世升又给众人开局票,张三、李四、大少爷的姓都写了,却等了半天不见有人说出倌人的名字来,世升又催了一遍只见他们都唧唧哝哝了一会,方才出来说了名字。世升一一写了便起手巾入了座,这不用说,一定是刘大人第一位了。宝珠上来斟了酒,便换了出局衣裳,坐到刘大人背后。娘姨阿小妹装烟已过,喊了乌师进来,挨起胡琴,唱了一只二进宫。刘大人是北边人,深通音律,提着嗓子高喊起好来。世升十分得意又凑趣道:「大人看他唱得好就讨了回去做个姨太太罢。」刘大人微笑却不说什么,阿小妹接口道:「刘大人肯讨俺们的小先生,那是小先生福气到了。」宝珠听了抿着嘴笑笑,通席一齐附和了几声。台面上已上了许多菜,只不见外面一个局来,直到大菜上完,仍不见来,急得众人交头接耳,坐立不安,世升看看不象样,便叫娘姨吩咐催局,众人更加着急,递了好几个眼色过来,叫他不要催。那知刘大人却问道:「怎么许多局还不来?这些王八蛋不是个东西。」世升见刘大人发话,便顾不得众人,叫娘姨快差相帮去催,一面免强打起精神,找些话来说,又打了一套擂,怎奈几个局仍不见到,急得众人说话都没了。好久好久相帮的来回报,内中有两个是说谢谢,余者有的说老旗昌转局过来,有的说转十七八个过来,只有兆富里王寓说是来的。大众听了面如土色,世升心想幸亏还有王寓到来,还不至十分削色,又想怎么这几个人连局都叫不出一个枉自穿着得好看。正在轮算,偏偏刘大人不懂老旗昌是什么东西,逼着要问个明白。世升未及回言,有个坏嘴大姐道:「老旗昌转过来就是不来的意思罢了。」众人更加置身无地,刘大人还盘问什么缘故,恰好帘子一闪,走进一个先生,问是何人叫的,是那一个三少呀,那三少慌忙招呼道:「对不住是我叫的。」王寓看见哼了一声,原来是你叫的,扭转身便走,到帘外大声道:「人都不像,便要想来叫局,真正鸭水臭。」喃喃的去了。那三少面孔红一块白一块,万分难过,勉强坐了一回,托个头痛溜之乎也了。刘大人还只管问那个先生怎么没有坐,世升自觉无颜,支吾了几句,便复干稀饭草草散席,众人存身不住,谢了世升,纷纷各散,刘大人却躺在榻床上叫娘姨装烟,呼呼的吃不住,又嫌烟不好,叫跟班的拿上一只白银长圆的烟盒来,约装有一两多烟,直等瘾过足了,世升陪着小心动问此番来沪的贵干来。来这刘大人号仲芬,是一个直隶世家,在江南候补,狠当过几回阔差使。此刻是制台叫他到上海采办军装,以及开矿机器的,他今天看中了小林宝珠,便把公事置之脑后,看见世升狠是巴结,便都托了他,又答应了阿金明天吃个双双台,直坐到更深夜静,方才回栈。
  世升亲送到栈房里,回明天一早来伺候,自回去了。这里刘大人直睡到午后两点锺方才起身,世升已来候过五六次,着末一次,便坐下不走,恰好刘大人起来了。世升请过早安,谈起机器的事,禀道:「卑职有个至好的朋友,在克司洋行里做买办,卑职方才告诉他,他很愿意效这个劳。据说他行里各种军装、机器都有,只消看了图样,就到外洋去定,三月内可以送到,价钱除格外便宜外,另外孝敬大人一个九扣。叫卑职请示,可否赏他一点饭吃?」刘大人道:「价钱倒不在贵不贵,横竖不是我们的钱,只要用钱大些就再买些也不要紧,比方你老兄辛苦了一趟,赚些扣头也是该的。」世升连忙立起请一个安道:「多谢大人栽培。卑职感恩不尽,卑职一下去就关照他,叫他把价钱开大些,再拿来请大人过目。」刘大人点点头,世升告辞出去。刘大人约他在小林宝珠家回话。世升应了几个是走了。
  刘大人叫当差的雇辆马车,正要望迎春坊来,却有一个同寅王大人来拜,只得请会,谈了一刻,那王大人也是一个江南候补道,此番奉了制台札子,带了一班学生到日本去留学的,就派他做个监督,两人本是吃花酒朋友,刘大人便约他今晚酒叙,王大人答应了,一起坐了车,前去赴席去了。那王大人带来的学生住在栈房里,专等王大人来要去打船票,换日本洋钱,明天就要上船,他老人家吃花酒吃昏了,直到晚间两点锺方才醉醺醺的回栈,家人上去请示明天走不走,却一顿王八蛋的臭骂,竟是睡了。学生们因是官费,不敢触犯他,忍气吞声的各自安歇。明天上不得船,索性约了刘大人大喝大玩,自有褚世升这班人趋奉,不消细说。看看又是礼拜五,他还恋恋不舍离开,又怕上司晓得,只得狠了心肠,搭了邮船会社的船动身,一路却不曾闹甚笑话,因为他见于外国人就用他平日待上司的样儿去待,外国人见他怪可怜样子,就不同他计较了。等到了东京,他也不管公事,只拜会了本国公使,日文本部把上校的事交代在一今文案身上,自己愉着溜到长崎去玩了。那时庆如在日本学的是政法速成科,寄宿在外,看见本国的学生不多,很盼望多来些人,学些技艺回去,好帮助国家,听见江南派了这一班来,喜欢得了不得,连忙赶来访问,却见监督不知那里去了,只得同学生们谈了一会,内中却有几个思想很高尚的,便结成了知己之交,时常聚会,这是后活。
  一日庆如因系校中放假之期,闲暇无事,便约了几个同志到上野公园里游眺,他们都已改装,革靴绒里,倒也很像个日本人,但日本人总看得出是个中国人,走到路上不免有几个小孩子围着嘲笑,他们也不介意,一程来到公园,只见仕女如云,青翠匝地,正可发抒胸襟,作个海天长啸,看见绿阴丛中青草地上有一只睡椅,大家便都坐下,看那千丈大树,新绿欲滴,不觉心旷神怡,浑忘身在海外,庆如口里微吟道:
  蜻岭洲是神仙窟,无限风光在此间,我比秦皇多福分,蓬莱亲到不曾还。
  同来一人笑道:「不要说得太高兴了,惹出无限感慨来。」
  庆如也笑道:「这也叫做落得说嘴哩。」正谈论间,花外有人走来,便都住口张望,却见一个绅士装束的人同了一个女子像是大家闺秀,携着手一头走一头说笑,那一种绮丽风光,令人目迷心醉,庆如不觉惘然,一眼不瞬的直看他们走进一个草亭,望不见了,方才叹一口气,又长吟道:
  黄金世界灿精英,极乐园林峡蝶盟。偏我羁愁消未得,海天飘泊可怜生。
  同来一人大笑道;「算了罢,算了罢。天已不早,快些回去罢。」庆如快快的走出园来,一步几回头的盼望,意兴萧条,回到寓中,倒头便睡,也不辨是昏是暮。正在百无聊赖的时候,一个人闯进来道:「庆如醒来,醒来,天崩地坼的事来了。从此我们做了亡国之民,哪里再望享自由的权利。咳,罢了!罢了!」
  说罢掉下泪来,庆如大吃一惊。

第九回 一封电金太守冒死陈言 三马路谢校书悬牌应局

  看时却是湖北的留学生陈君元戚,便道:「有什么事这般大惊小怪?」元戚道:「你还不知道么?你看这上海的新闻报。」
  说罢将报掷下,庆如拾起看时,上写着道:
  北京来电册立端郡王之子溥为大阿哥云云。
  庆如看了道:「我当是什么事,原来是皇位继续问题,这是保皇会的事,你待要怎样?」元戚道:「你还不知道哩,上海电报的总办金太守,就是发起女学堂的人,得了这信马上联合了一千多同志,打一个电报到北京去,请王大人代奏,收回成命等语,这个电报到了京,顿时有电报来,把金太守革职拿问,还要查抄家产,金太守已经是瓮中的鳖了。幸亏上海县中一个朋友赶去通信,诈了他一万银子,才放他逃走,此刻听说逃到澳门,家产已被抄去了。顿时一家星散,你道可怜不可怜?」
  庆如道:「你又来拿这过头的事来吓我怎的,我只为这几日心绪不佳,没有出门,朋友们晓得我有心事都不来缠扰,所以倒挨着你来报新闻了。」元戚也笑道:「你的心事我早已知道了,不过没有个知心着意的美人儿,伴你朝夕可是不是?想我们生在这文野过渡的时代,虽是要学那文明人的结婚,怎奈家中已有了妻子,难道好弃了她,再娶一个么?如果这般行为,先已违背了道德上的契约,还成个人么?所以我们这个时代最难要求两全之计,还是在北里中寻个知心红粉,同她周旋一番,聊以抒发爱情,倒是无上的消遣法儿。庆兄你道何如?」庆如喜得拍掌道:「英雄所见略同,足见我两人一鼻孔出气,只是此地新桥一带佳丽虽多,苦于我们要守学生的规则,一跬步都有报馆中人监察,稍有不慎,明日便有朝日报上注销来,这正是说不出的苦,其实学生的品行好歹何曾在此,就算到青楼稍为阅历,也不值什么,何必如此认真呢?」元戚也笑道:「重洋远涉,为的是求学问,自然不该涉足花柳了。这倒不必坏自己的名誉,去博一时的快乐,还是上海地方,金迷纸醉粉黛之丛,真是温柔乡哩。」庆如连忙摇头道:「罢!罢!你提起上海,连我头都涨痛了,我在上海混了多年,何曾看见;个真有爱情的妙人儿。
  那下等的无盐嫫母,自然不必说了,那上等稍须有些姿色,也不过矫揉造作,并非天然,却只要生意一好,便自尊自大起来,任意的慢客,姘戏子、轧马夫,无所不为,算是时髦的起点,最可恶的自己任意放荡,马车大菜用度浩繁,还要倒贴给姘头,自然身上的债越积越大了。她们却有个好法子,只消拣一个有钱的主儿,假意同他要好,愿意嫁他,说的都是恩深义重的话,等到那人着了迷,倾家荡产的娶她回去,那时债也还了,身子也轻松了,哪里肯受人家的拘束,便顿时翻转一副脸儿,终日间吵吵闹闹,这样又不好了,那样又不好了,不是争骂,就是哭泣,还有一种利害些的,更做出许多丑行,却有意给外人晓得,等到他丈夫怕得了丑名,不得不放他出去,就是他的心愿足了,依旧的迎张送李,乱花乱用,到急时再行前法,这个法子,在他们口头禅叫做泡浴。你想这种家伙,值得用真爱情待他么?所以我此刻看花的意兴远不如前了。」元戚不信道:「这是你一人造的谣言罢了。他们虽是堕落烟花,原来本是个女子,那女子的性情是真挚不过的,想洋场十里间,岂无一二小家碧玉洁身自好的;岂无一个绝世美人偶堕尘劫的。我定要物色出来,一证你说话的真假呢。」庆如大笑道:「你本来快要回国了,且到上海试验试验,也是一桩学问,只不要自寻烦恼便了。」元戚道:「你看就是了。」便匆匆的别去,过了几日,听见梁启超在横滨设了一个清议报,以后又改了新民丛报,联合了许多人,捐了许多钱,说是保皇,其实不曾办一件事,只多做了几篇文章,多打了几个电报是真的。元戚同他们本来宗旨不合,便不去睬他,一到毕业,收拾收拾,别了庆如,径回上海来。一下了栈,就有许多同志来看他,元戚一一应酬,也曾开了几次的谈话会、演说会,不觉过了几个月,那时元戚要发起一个印书局,也成功了,便搬入局中住。料理些笔墨事件,倒也清闲自在。一日同一个朋友闲谈,说起同庆如在东京打赌一事,那人道:「目下上海的花事虽是阑珊,却不至于像庆如所说的,就像迎春坊的武林林、三马路的谢珊珊,只怕也算是个美人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