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茶花

  自问尚有爱情,谁知道皓月难圆,彩云易散。年来最多憾事,更那堪碧血痛友,红泪哭卿。
  明日一早起来同了几个朋友径到海国春来,只见栏杆上扯起两面白旗,门口扎成一座花山,尽是冬青柏子,扎就异样花头,进门连扶梯上都结了彩,楼上挂满各种挽联挽额,有的是美人黄土、有的是玉陨香消,都是些洋场才子、租界词人的大笔,挽联更记不清,只记得有一个叫什么倚天长剑楼主,他那一联道:
  恨我来迟,未领略苏小腰肢,莹娘媚妩。贺卿死早,好消受英雄眼泪,才子词章。
  也还看得。元戚走到台前,只见花香酒洌,果洁泉馨,咳笑难闻,音容如在,那眼泪如散了珍珠一般,直挂下来,几乎放声大哭,便命馆供了一朵鲜花、三杯美酒,展开祭文读过,行了三鞠躬的礼,退过一旁,随后几个朋友上来行礼,元戚等一一拜过于,便走上演说台,将珊珊的容貌、性情,着实表扬一番。后来又把自己同珊珊的爱情以及今日追悼会的本旨说了出来,随后也有几个人上去演说,不必细记。演说完毕,敦请众宾宴饮,却又各各叫了局来,请他们同饮,入座之先,都在珊珊小影行了一礼,然后觥筹交错,肴炙纷陈。元戚觉得此举总算哀感顽艳,心上宽了好些,就添了些兴致了。散会回来,身子因哭泣劳剧之后,未免困乏,便自睡了。又过几日,方才出门散散,那时汉口的会党杀的杀、跑的咆,上海的国会也散了。出洋的留学生也吓得不敢开口了。武昌武备学堂里出了许多缺额,仍旧招补两湖总督淘子香做了一篇劝戒上海国会及出洋学生文,刻了板分送各处。元戚余痛未忘,一概不闻不问。
  那一天晓得拳匪的事议和将成,各国索办罪魁都已如愿以偿,赔款也议妥了,正大有重睹升平的希望,欣欣得意,暗想道:
  这番两宫回京,怕他再不举行新政,若使重用起留学生来,我是个老前辈,更有何人越得过我去?正在心中得意,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走进一个人来,不觉大惊失色。

第十二回 林子桃义释党魁 曹梦兰深谙交涉

  原来那人正是孙求齐,元戚跳起来道:「你怎么会得回来的?我只道今生不能见你的了。」求齐摇头道:「一言难尽,我此番真是死里逃生,十分侥幸,若没有林观察一番好意,仗义释放,真要不得见你了。」元戚道:「林观察是不是江苏候补道,湖南林子桃么?」求齐道:「不是他还有谁人?我那天从上海赶到汉口,恰恰得了凶信,马上扭转身就走,那时船上盘查已是十分紧急,我又是改了西装,更容易惹人眼目,我也无可如何,只好听天由命,后来渐渐的我坐的房舱外面,窥探的人越多,也有侦探装束的,我出去走动走动,都有人跟着,正在着急,忽然一个当差的走来,说是我们大人,请到官舱一谈,我想事体不好,索性跟他前去,看是如何?不料一进官舱,却见是一个伟丈夫,同我见礼坐下,便问我的姓名,我看他意思甚好,便老实告诉了他,他却流起泪来道:『时事如斯,诸君热血可敬,刻下虽然失败,不可因此灰心,今日之当代为设法。』就吩咐当差的将我行李取来,与他同房居住,有人来问,只说是他亲戚到了南隶,他雇了一乘轿子,将我抬进他的公馆住了些时,听见风声稍好,方才动身到上海来。你道险不险呢?」元戚也替他庆幸道:「这种冒险的事,可一而不可再的,你以后谨慎些,不要再同他们乱哄了,倒是上海青楼中,很有几个侠妓,可以发抒壮怀。」便又把珊珊的事告诉了求齐,求齐深悔来得迟了几天,没有遇见国色,心中也存了一个访寻的意思子。当下求齐就住在元戚那里,渐渐跟着出门游散,把复仇之念忘了。那时北京匪乱早已平定,八国联兵,分据了地方,倒整治得十分安静,那些排外的大师兄、二师兄到了这时候都挂起某某国顺民旗,打了几句外国话,洋大人洋大人喊个不住,还要仗着洋势,去讹诈人家,却忘记了自己原是个义和团。这种情形不一而足,只是洋人查察实在精明,只要晓得他做过拳匪,便拿来杀了、打了,算为报仇,往往有达官高宦,被人告发,拉去为牛为马,真是衣冠涂炭,那也不用说了。只是留京的官员,倒是个极难处之事,那洋人战胜之后,威风十足,如何肯来就我范围,不要说办事,连酬酢都是难的,就是外交老手的李傅相,也常常有碰钉子地方。哪里晓得香国中间,却出了一个豪杰,运着一双纤腕,洋人应酬得八面周到,只怕那些盛名鼎鼎的外交官都不如他哩。那人是谁?就是状元夫人曹梦兰,他一生的事实,自有他的历史,到那个时候,已经半老徐娘了。谁知他从前曾经跟着使节,到过德国,能说德国的言语,恰好此时在京,张着艳帜,便放出他的手段,运用他的神通,把那些洋员弄得随手而转,天天的车马盈门,到成了一座极热闹的外务部了。
  有一天,有一个大员,在他家里请客,请的是联军中的几位将帅,还有治理地面的官员。这一席一来是联络邦交,二来是乞怜昏夜,那日主人老早就到了,整理收拾,弄了那样,又弄这样,闹一个不清头,又怪他当差的不会办事,大骂了几句。
  梦兰正在梳洗,听见了皱皱眉头道:「成什么样子呢?」便出来劝道:「你老人家歇歇罢!他们有一回儿来呢,也不犯着这般起忙头呀!」那主人直跳起来道:「你晓得些什么?那洋人是好将就的么?如果稍有待慢那真要我的命了。」梦兰笑道:「洋人也是个人,我们也是个人,总有个情理可讲,何必那样怕呢?据我看来,应酬一道,虽是不可不讲,却也要有个分寸,不然倒要给他们看轻的。」那人被他抢白一阵,正要发作,恰巧洋官到了,赶快出去迎接,对面就请了安,侧身引导,直接到房间里,请在上首坐了。吆喝着泡茶倒酒出来,一面斜着身子侧坐相陪,什么天好呀、路远呀乱闹,洋人也不答言,尽着张望,那时梦兰不慌不忙的,说声密斯忒好早,便把雪白的手伸了出来,洋人连忙躬身回答,也拿手伸出,曳了两曳,晓得他能操洋话,便蝈蝈咕咕说起来。那人一句不懂,坐在旁边干急,要说一句话,通事也不替他翻译,只好罢休。等到酒席摆上,洋人也不睬主人,只管大吃大喝,谈笑自如。梦兰却侃侃的讲些难民的苦楚,市面的败坏,谈一阵,笑一阵,到后来洋人也答应相机办理。通席没同主人讲一句话,竟是走了,主人仍旧恭恭敬敬送出大门,看上了车,方才回来,把梦兰的肩上一拍道:「幸有你的,你原来有这种才能。我倒看你不出,明儿具一个门刨占子,来拜你做老师,学些洋务的经络,你可肯收?」梦兰笑道:
  「你们这一班外交官竟这等没出息,见于洋人吓得什么是的,想我那年在柏林的时候,看见那些外部的人,真算是一把能手呢!有用柔软的,有用刚强的,各有各的手段,一个赛过一个,哪里像我国这种铲头。」那主人听了大为无趣,又不敢触犯他,怕他告诉洋人,只得讪讪的走了。梦兰回头对他的娘姨说道:
  「你看这样人可笑不可笑,冤枉还是个官,只晓得到窑子里来吃花酒,发脾气,使足他的官腔,见了洋人便像小鬼见于大王,一味的掇臀捧屁,教我那一只眼看得上,若说现在的国势,实在不兴,难怪洋人欺侮,但终究是一个自主国,哪里好由着人作主呢?」正说时,又有人来打茶围,便止住了。那打茶围人姓石号叫耕朱,是一个江苏人,在京里警察局里当差,捐了一个官在身上,同梦兰是在上海便相识的。当下坐了一回,便辞出来,径回寓处,只见家人禀道:「上海来了一位客,说是老爷的旧交。今天来拜过,住在西河沿客店里。」便把名片呈上来,耕朱看是纪永业三个字,晓得是南方一个豪杰,此番到京,必有什么运动,便去回拜了他。原来这纪君号铁山,上海举人,曾在武备学堂毕业,年纪不过二十几岁,高才博学,大节英风,所以各处志士,都推他做个领袖,他却不事生产,不事冶游,终年奔走,都是国民的大事业。这次到京,是为要到日本游学,想运动些官费,谁知此时正是大难方定,疮痍满目的时候,两宫虽已回京,李傅相却又死了。大小臣工,着急的是趋承洋人,诛除瓦砾,哪有心情来识据寒酸,做那没要紧的事。铁山又是心情耿介,不肯阿附权贵,所以竟白跑一趟。当下与耕朱见了,说明就里,便搭船回到上海,幸亏有几个朋友,大家帮助了些,择定日期出洋,一到东京,就有庆如一班人来接洽。

第十三回 海天万里快整归装 石上三生相逢狭路

  那时庆如已将次毕业,几年海外,祖国萦怀,不料竟有许多变故,所以急急要想回国来察看一回。看见铁山到东京,便时常过来,问些中国的事。过了几时,收拾回国。庆如一到上海,此时上海县已不是他的叔父了,便另找寓所住下。次日来访元戚,相见之下,寒喧了几句,庆如笑问道:「我看见那些小报上说的什么追悼会,是你开的,这中间怎么一个情节?且请说来。」元戚叹口气道;「真是一言难尽。」便将上项事说了一遍道:「我此番造了这一番因缘,总算享了些人生幸福,只是往后的悲苦,加利偿还不止,难道红颜薄命,老天竟有成例可循,牢不可破的么?」庆如摇着头道:「那却不然,从前中国男女错配的多,往往有骏马驮痴的事,酿成疾病,更有家庭专制,郁郁不得纾的。所以古谚相传,把薄命两字,作了女子的徽号,其实都是婚姻不自由的缘故。是人作的,并不是天派的。不过古人先有了迂腐的见解,不归咎于人之立法不善,却归咎于天之造命不齐,那真冤枉呢?但看泰西各国,自由结婚之后,何曾有半途夭折的事?至于像珊珊的早卒,大约由于反动力过巨,恣纵极了,反要短命。也算是人自己造的呢!」元戚听了,方不言语。庆如又问道:「我听上海还有个武林林哩。她的名望,比珊珊更大,你可相熟吗?」元戚跃起道:「怎么不晓得那人的历史?我都打听明白了。她本是杭州人氏,本姓石,她父亲也是一个秀才,平日训蒙度日,只因一病身亡,她母女在家,存身不住,到杭州来投亲,遭了诓骗,以致堕落烟花,转徙到沪。
  有一个秦姓客人,很赏识她,曾把她娶回湖南原籍,过于一年,又因事下堂,此刻重张艳帜,生张熟魏,云集其门,她却比前更觉生得风流,那思想也高尚了许多。还听得他在家里,最喜欢看的是巴黎茶花女遗事,常说青楼中爱情最深的,要算是马克格尼尔姑娘,却并世又生了一个亚猛,两美相台,演出这一桩韵事,可惜东方偌大一个繁华世界,却没有这样两个人,岂不使花丛减色,所以他立志要学马克,那一本小说书,从头到尾,背都背得出,只是还没有知心的,也可当那亚猛的,也是一桩缺憾。」
  庆如听了,跳起来拍手大笑道:「那东方亚猛除了我,还有谁人,我们就找他去。」元戚笑道:「你可晓得亚猛初会马克,是在戏园里么?这武林林最爱听戏,常到丹桂里去。今天又是小子和的打花鼓,大约他必在那里,我们何不也去听戏,作个不期而遇呢?」庆如踊跃愿往,当下就在元戚处晚饭,先着人去定一个厢,大约八九点锺的时候,便同行往湖北路来,到得戏园,就有案目领入包厢,却是三包,靠着戏台顶近,庆如没有坐下,先向两边厢房一望,只见花团锦簇,已到了许多大家眷属、青楼荡妇,也有挂着花篮的,也有装着水果盆子的,最阔绰的还点着一对水月电灯。却紧靠他们厢房的里面一间,装饰得更整齐些,客还没有到,只有一个年轻的男子坐在那里,穿一件白竹布短衫,外套一件黑洋缎背心,已发出黄色了,赤着脚却穿一双黑布鞋子,在那里呆等。庆如看是龟奴模样,便不理会,元戚却问案目,间壁包厢是谁定的?案目说一声是迎春坊武林林,便匆匆的招接别人去了。庆如听了暗喜,看台上时,正做夏月润的花蝴蝶,跳五张台,一时台上台下喝采的声音,如春雷振蛰一般,以下便是七盏灯的二进宫,孙菊仙的搜孤救孤,都是拿手好戏。庆如暗想:时候已有十一点了,那人怎么还不见来?正在盼望,接着就是打花鼓出场,小子和扮凤阳女子,虽是荆布裙钗,越显得花娇月媚,林步清扮的公子,小保成扮的龟子,插科打诨,诙谐入妙,那时千百只眼的视线,齐集在台上,口里叫好,眼里出神。庆如也觉可观,便抬着头望,只觉着鼻管里有一阵异香透人心里,更迷迷糊糊的,只道是台上吹下来的,不料一回头,却有一个天仙般精神花朵般相貌的妙人儿,端端正正,坐在隔厢,庆如反觉糊胡涂涂的,问元戚道:「是不是那人来了?」元戚一回头,恰好林林也回过头来,正打个照面,见他两人交头接耳的光景,不觉微微一笑,瓠犀一线,涡印双圆,竟把庆如的魂灵直提到半天里,再循着拋物线落下,刚刚落在林林身上,呼的一声被他吸入心里去了。
  半晌半晌,开不得口,直到一出戏做完,老旦出场,戏客纷纷的散出,方才惊醒。看隔厢时已空空的了,便问元戚:「那人几时走的?」元戚道:「你难道没看见么?走了好久了。」庆如道:
  「我只觉眼里花花的,不晓得他何时才走。」元戚道:「我明明见你一眼不瞬的看着他,他看见你这样,不晓得掩口笑了好几回。又同他的娘姨,切切私语了几回,临走时,又回头看了你几看方去。我正羡慕你会吊膀子,原来竟是没帐。」庆如方懊悔道:「我怎地这般昏了,竟没有领他的好情。」说罢,又叹口气道:「颠不刺的见了万千,这般可喜娘罕见。」元戚催道:「快走罢,人都散了,别疯魔了。」庆如方才走出园来,一路还估量着林林的容貌装束,不知不觉,已到寓所,元戚作别自去。这一夜庆如如何睡得着,翻来覆去,直到天明,等到窗上显了鱼肚白色,不多时晨曦射入,倒反睡着了。直至午后两点锺醒来,用些午膳,觉得无聊,便信步来访元戚,却又不在,只得独自雇了一部马车,想到张家花园去散散心,刚转到南京路上,只听得蹄声杂杳,那马车接成一字,上面坐着粉白黛绿的丽妹,狮头驴足的少年,还夹着些西装剪发的学生,都是往着泥城桥外迸发,那马夫只得按辔徐行,鱼贯而进,却见各种西人马车,一部部超前过去。庆如方记得今日是礼拜,所以格外热闹些,此时庆如已改了装,结了一根假辫,穿的一件湖绉夹衫,外罩一件瓦当文的宁绸马褂,脚上穿一双丝袜,蹬着元缎尖圆学士鞋。正是三秋天气,金风送爽,清气逼人,在路上看些秋色,不一会进了园门,在安垲地兜子一个圈子,庆如嫌着人多,一经出来,走到海天深处,逛了一回,又见照相处,有许多丽人在那里照相。庆如踏进门去,看了一回,虽都是北里名姝,却无武林林在内,无精打采的出来,踱到停车所在。正待上车回去,忽听得一阵马蹄声,从柳阴中驶出一辆橡皮轮的皮篷车,向园门口直飞进来。车上坐着两个丽人,左边一个,襟上簪一个碗大的红茶花,异香四溢,恍惚是武林林模样。庆如便不上车了,连忙跟着走来,却见马车是径向东南角上林木阴翳处去的,庆如也就跟去,到一茅亭边,听得草地上有笑语声,远远望去,前面一人,穿着月白色的外国缎夹袄,下面束着湖色镶边元色花缎长裙,却正是武林林。后面一个,打扮得干净俏丽,却是个大姐,两人一头说话,一头缓缓走来,刚同庆如打个照面,庆如本要看个仔细,不意到了面前,忽然一阵眼花,逼的不敢仰视,不得不把头低了,拼命睁开眼时,那人已走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