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茶花



第二十七回 金谷香华万福行刺 海参崴平公一远征


  却说庆如回来,林林告诉阿宝的事,大家伤感时世一回,也就罢了。次日,庆如到店,料理一天,到傍晚时,接到一张金谷香的请客票,请庆如去吃番菜。主人名字是万福两字。庆如一想,这人大约是新民学校里华万福了。前日我到他校里,因访耀秦,虽曾见过这华某几次,但并非深交,还是去好不去好呢?沉吟一会,只得又打听还有何客?那侍者递上一张条子,却请的是已革广西巡抚黄棠,下面署名,却是一个姓胡的。庆如心想这黄中丞虽是去位,但生于怕与大员往来,便决意辞了,说声谢谢。自回家去,谁知当夜金谷香却发生一桩奇事。却说黄中丞名棠,表字少春,虽曾做过广西抚台,却因办理军务不善,只落得削职而回。他与学界中也大为反对,据说他在广西时候,曾议借法兵来平匪乱,学界中定他一个丧失国权之罪。
  他却极口呼冤,说是并无此事,究竟不知谁是谁非,不必深论。
  当下他接到姓胡的客票,心想借此交通些声气,也好为开复地步,便带了一个当差,坐了马车,径到大新街来,刚走进金谷香,只见迎面楼梯上倏地下来一人,走得迅疾,还没有看清,只见那人一只手把他揪住,一只手举起来,袖中露出一枝尺余长的手枪,对准了他,扳机便放,那黄棠惊得叫喊不出,只得瞑目待死。谁知过了些时,耳中只听得机簧的声音,不见有弹子出来,也觉诧异,莫非我已死了么?睁开眼时,只见一个巡捕,正一把揪了那人,那人还很命的挣扎,那巡捕把口笛吁烈烈一吹,顿时有几个印度巡捕,狠巴巴跑上来,把那人横拖倒曳的去了。黄棠晓得已经没事,却惊得移脚不动,好像鬼门关放转一般。呆了好久,早有他当差来请他坐马车回去,他方才醒了些,问道:「这这这是什么人呢?」他当差回道:「那就是请大人吃番菜的,不知为了何故,竟要行刺起大人来。幸亏他手枪的机簧,已经锈住放不出弹子,没有闹出大事,这是大人的洪福。」黄棠又呆了一呆道:「难道这人就是胡大人么?」他当差道:「这人不是胡大人,胡大人是家人认得的,据金谷香说是姓华叫万福,是新马路什么学堂里的教习。」黄棠大惊道:「我同他并不认识,怎么无缘无故要起我老命来?此刻这人怎样呢?」他当差道:「那时家人见他行凶,一时不及救护,就回身喊了巡捕,一同上来捉住的,此刻人是已经解到巡捕房了。巡捕们晓得是你大人,不敢惊动,只讨了一张片子去,说明天叫家人到堂上去对质,楼上也没有胡大人,请大人就回公馆去罢。」黄棠道:「这样说来,真是亏了你,我若再做到督抚,一定把你升做个武巡捕,就不怕那些匪党了。」他当差的屈膝谢谢,一同回去,自有他姨太太置了酒与他压惊,不在话下。
  那华万福白白的举动一场,毫无成效,只落得身为重犯,幽禁囹圄,还牵连了新民学校,一道封皮,封禁起来。次日到了堂上,华万福直供与黄棠并无嫌怨,只因他在广西任上借外人兵力,屠戮同胞,既已被罪还乡,又复不安本分,潜行来沪结连外人,运动开复,将来许以特别利益,故冒用胡某之名,邀他出来,为同胞四万万人杀之,事之不成,命也云云。问官因他所说黄某俱属暖昧,并无实据,又说他扰害租界治安,所以定了他一个监禁西罕二十年之罪。后来这华万福永无出头之日,只当在监中过了一世,却没有做成功事,何能甘心?谁知因他这一提倡,从此中国出了许多刺客,都是闻风兴起的,就说他是个刺客的先声,也无不可。
  却说那年政府里听了几个新进留学生的说话,也着实醒悟了,说是不立宪不能自强,便派了五个大臣,到东西洋去考察宪政,以便仿照办理。谁知又激动了一个刺客,姓胡名越,是专门主张革命的,他一想,如果当今的政府,真个立了宪法,那时民心归附,国本坚牢,便摇动他不得了。就想趁五大臣出京时,一炸弹炸杀他娘,吓得他们不敢出洋,考察不成,便立不成宪,可以为所欲为了。这是他们的私心,不必讲他,谁知五大臣的命运还高,不该死在这炸弹上,所以胡越胸前怀着炸弹走到火车上,恰好五大臣上车,却被护卫诸人盘诘了好久,药性发了,顿时炸烈,把胡越炸成两段,其余不过伤了些闲人,连五大臣一根头发,也没有损着,那顿时就震动天下,暗杀,暗杀,喧哗不已。当下政府急了,便要穷治党人,除灭后患,各省督抚奉了上命,真个缇骑四出,瓜蔓株连,拿了许多没要紧的人,吓得上海这班假新党,消声息影,远走高飞。还存些走不掉的,只得把放浪的形骸,收拾了些,没有辫子,装了一根假辫子,脚上穿皮靴的,换了一双布鞋,真个街市肃清。看官大凡做留学生的人,虽是有好有歹,都有些事业做出来,上等的挣了一个官,发财发福,或是厕身学界,谈忠谈孝:下等的索性入了会党,无法无天,倒也海阔天空,十分快乐;最苦是这班中等的角色,他的性情倔强,既不能纡紫拖青,手段低微,又不敢违条犯法,只落得蹲在上海,吃吃花酒,谈谈嫖经,却又要被认做党人,提去杀的杀,监的监,好不可怜。也是他们自作的孽,谁教你不良不莠呢?却说平公一当时得了这个消息,他是方正不过的人,十分看不过,便想作避地避人之举。
  恰好海参崴地方,有人来请他去当报馆主笔,他想借此游历,也无不可,便答应了。收拾些琴书,走来与庆如作别,庆如大惊道:「你再一走,真要寂寞死我了,你想从前我等知已往还,何等热闹,如今只剩了几人,如何再经得你走呢?」公一叹道:
  「驰驱奔走,自古皆然,我们都是寒士,自然不能常聚一处哩。」庆如道:「听说他们在京里的,倒很热闹,大家靠了留学生的头衔,当了章京丞参的差,终日只韩家潭等堂子窑子里玩,那才舒服哩。」公一道:「他们自有他们福,我们万万及不来的,倒不必讲他,只是我去了,我也要打算得长策方好。这里也不是你久居之地。」庆如笑道:「你叫我到那里去呢?只怕我的性情还是此地算最合宜哩。」大家慨叹一回,庆如要想替他饯行,此刻是穷了,请不起大菜与馆子,只得邀他到家叫林林亲自弄两样菜,倒也清甜可口。一面折柬叫他的伙计出店,去请杜小牧来陪,谁知小牧因酒色过度,生了一场伤寒大症,几乎死去,幸亏救活,此刻还是委顿床褥,不能出来,只得叫林林也坐了。三个人低斟浅饮起来。


第二十八回 逞机械密布遮天网 工罗织重演党人碑


  直到酒阑灯灺,公一方醉了出来,明日便动身走了。又过了好些时,正是隆冬时候,庆如料理过年事务,忙一个不清头,结算店账,却又是折的,甚没好气。只见店外闯进一人,向他拱手道:「项兄请了。」庆如一看,那人有些面熟,只叫不出他姓名,便也说:「请了,尊驾何来?」那人道:「项兄怎么忘怀了?俺姓王,今年不在贝君实席上会过一面的。今日来此,却是有一桩买卖来作成宝号。便是有个舍亲,他家里住在小东门内,是个癫子,不能出门一步,但是很喜欢看些新书,说是可以开通智识,因闻得宝号里新书最多,所以叫俺来问,可有几种新书,大约他都要买些,不过舍亲是个精细不过的人,最好请项兄到他家中,把这书中的好处,说给他听,他听住了,必定有一桩大买卖在后头,不知项兄肯屈驾同着俺一去么?」庆如听了,晓得此事成了,有许多利息,可以做过年开消,怎么不愿,便道:「这又何妨,左右只在城中,又不是出口,便同你去见见令亲,好多认识一友。」那人大喜道:「如此即请同行罢。」庆如叫店伙照料店务,自己整顿衣冠,便同那人一径到小东门来,一进了城,被那人引到一条僻静小巷,早有四五人雄赳赳、气昂昂,在那里等候。一见来了便蜂拥上前,不问情由,一脚把庆如绊倒,庆如正在走路,没有留心,吃这一绊,早已仰面朝天,被他们按住,把他两手翻到背后,用绳绑了。
  庆如只当是断路的,喊道:「我又没有钱,你们绑我怎的。」一人就拿一掌道:「胡说,你是个匪党头目,咱们奉了制台扎子在此找你多时了。」说着又有一人,手拿一卷字纸,塞在庆如衣袋中,也不知是甚东西。庆如急道:「我是个留学生,怎么说起我是匪类来?那是你们差了。」他们道:「差与不差,你到南京去辨,与我们无干。」说着又把他揪起来,颈上套一根铁链,拖了就走。庆如没法,只得跟他,觉得身上被踢的地方很痛,勉强来到道署,他们上去禀知,捉了一名巨匪,那道台吩咐立刻带进,见庆如是个瘦弱书生,便道:「这人是个读书人,难道是会匪么?」那先前来请他的那人抢上打一千道:「回大人,此刻的读书人,做贼的多哩。只搜他的身上,看有叛逆证据没有。」道台道:「也罢,你们便去,细细搜来。」就有几个人上来搜寻一遍,在衣袋里取出一卷字纸,呈上去道:「这纸上不知写些什么?请大人过目。」道台接看时,原来是革命军大统领孙致总督淮扬等处兵马副元帅项的照会一通,不觉吃了惊,便喝问道:「你是项国瑞么?」庆如答道:「正是。」道台道:「你既是留学生,如何私通会党,图谋不轨,从实讲来?」庆如道:「我如果真是会党,也不给你们容易捉住了。」
  道台把这封纸掷下道:「证据现在,难道是诬你的么?」庆如道:「这是方才拿我时,塞在我衣袋里的,如何好算证据?」道台道:「赖得好干净,我只问你,与会党究竟来往不来往?」庆如道:「他们有他们的宗旨,我有我的宗旨,向来不合,如何会往来?」道台道:「这等说,你是冤枉的了。但上海的人也很多,他们为什么单要拿你呢?」庆如道:「这个明明是有人与我作对,来诬陷我的。」道台道:「此刻我也不来细问,你是大帅密札严拿的人,我只把你解到南京,听候大帅发落,你到那里去辩罢!」便吩咐把他发上海县,暂行严禁,明日起解。就有人牵了出来,径送县署,自有当值的,把他押到外监,钉镣收禁。庆如一进了监,只觉得秽气触鼻,阴风袭人,一片凄惨气象,十分难受。却是事到其间,亦无可如何。只得蹲在一块地上,细想何人与我作对,把这种谋反大逆的事来陷我:看来既经入此网罗,自己又无钱无势,只怕要性命送在此处了。
  正在悲苦,只见外面走进数人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大少爷,如何吃了这个天大的冤枉?」庆如一看,却是上海县里几个书吏,他叔子做上海县时认识的。真是昔日衙齐贵介,今为狱底囚徒,愈加气愤。便拖住他们尽行告诉了,内中一个姓朱的经承道;「大少爷你细想一想,有什么人与你有仇的?俗语说得好,解铃还仗系铃人。仍要走这个原路,方好宽缓下来。
  不然,这个案是个重案,向来不照例办的,靠自己一张嘴,决然分辩不清,只怕要性命不保。」庆如道:「我一向忠厚待人,其实并无他隙,只好容我慢慢想来。」朱经承道:「或是游戏中间,彼此抵触,你还不觉,人家到结了怨,也是有的。你只想着了告诉我便是。此刻,你在上海还有什么未了的事,也好说与我听,替你代办,或是有什么至交好友,可以出些力的,也好替你送信。」庆如叹道:「那些好友,此刻是走的走,』病的病,一个都不能出来,其余都是泛交。听见我遭了事,躲避还来不及,那肯出力,倒是家里有个小妾,费心去知照一声,方好带些便费来奉送。」朱经承道:「我们受过令叔大老爷的恩典,那个要你使费,不过道署里是要些的,我替你去说便了,只是这个如夫人不是有名的武林林么?」庆如点头道:「是。」朱经承对同伴眨眨眼道:「这药线头就是他了。」说着便告辞出来。这里自有人来照料,因是署中有人招呼过,所以格外要好。庆如只得暂且住下。
  却说林林那天晚上,正备了一个火炉一壶酒,要等庆如回来消寒。不料直到更深夜静还不见回,又没人去找,真是满腹忧疑,只得睡下,不防次日天明,有朱经承去报信,并嘱速去一会。今天要起解的。顿时急得个林林把平日的千伶百俐不知何处去了,收拾了那样,又忘了这样,好容易打丁一个包,也不换衣,请朱经承领了,径到县前打听。谁知已有道衙里人来提去了。只得又赶道前,谁知已解上兵轮去了,只得又赶到江边。原来这个兵轮是专一伺候差使,今天早晨奉到密饬,早已预备人犯一到,立时起碇向南京进发了。真是来迟一步,进退维谷,也顾不得什么,便放声大哭起来。朱经承再三劝住,把他仍送回家中,安慰了许多话,自去了。林林哭了许久忽地想起我平日自命是何等人,今日遭了这等无妄,家亡人散,难道就像庸俗女子一般,一味哭泣不成,毕竟要出了主意,救出他来,方是道理,不然便死也死在一处,也博得同穴同归。算计定了,便将店关了,叫一个店伙看守,觑便盘出,一面收拾些银两行李,打算今晚搭了长江船赶去,正在忙乱,只见阿宝笑嬉嬉又从外面进来。


第二十九回 昭雪沉冤侥幸半年黑狱 牺牲幸福伤心一代红颜


  林林要紧收拾也不理他,阿宝自己坐下了,便笑问道:「阿呀,先生你这般忙碌,可是要动身到那里去了?」林道:「正是。」阿宝又问道:「什么事,这等要紧?」林林见他聒噪不过,只得把庆如受屈的事,告诉了他。阿宝失惊道:「原来果真有这件事,我还当是华大人的谣言哩。」林林听他话中有话,便问道:「华大人怎么讲?」阿宝郑重道:「先生你是我的旧主人,你的事我有不关心的么?这件事不是我来多嘴,本来你先生太过分了,自然要惹出祸来,倒害丁项大少枉送了一条性命。」林林着急道;「你啰嗦什么?快讲你的1」阿宝道:「说起来话长哩,就是你先生早先不肯听我的话,被华大人听见了很见怪你,便写信到京里去,一概告诉了王大人,自然又加上些激怒的话,大概说你先生,恋住了项大少,不肯离开,除非把项大少除去了,那人就是我们的了。又说项大少是个会党,要除去是好下手的。这信去后,前天忽然京里来了一个电报,华大人正在书房里,看过之后,只听他呵呵大笑道:「这番看项庆如还能夺我口里的肉么?」便把我叫去,一一告诉了我,说是王大人如何着恼,如何发电到南京制台那里说项大少是个匪党,要他拿住严办。南京制台如何发急,便发电到上海道叫拿人。他们如何商量,一定要治死项大少;如果项大少不肯招认,他们如何要严刑逼供,那夹棍梭子,如何利害,如项大少再不招认,他们要如何在狱中谋毙,报个病死了事。王大人又如何嘱托华大人叫把你硬抬进京,华大人又如何买嘱巡捕包探,四处侦察你的举动,恐怕你要逃走,王大人又如何许华大人的官升三级,如何许你如到京,就封为侧福晋,享受荣华富贵。」